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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始觉这梦无比美妙, 带着愉快微笑洗个澡, 换了早餐服寻下楼来吃早餐时, 葛太太已换上在家会客的旗袍,周围聚拢三五客人。
“姑妈何事这么忙?”
“姑娘真是天下最清闲的新娘子。婚宴上大小事务,宴请什么宾客, 礼服要什么样式都不过问。”
楚望嘴里塞着虾饺只顾笑。
葛太太招招手道:“过来, 来看看这自教堂离开, 晚间出行的罩裙是否用宽摺好些?”
楚望压根连自己婚礼流程是什么都不清楚, 随口应道,“唔, 好,好。”
期间一个裁缝笑道:“细摺好些。”
葛太太道:“细摺恐怕十多年前流行过了吧?”
“正因八|九年前不大时兴了, 如今才又时兴起来。”
她细想一下,又摇头:“不行。细摺最考验仪态, 莲步姗姗,裙至多微动。我家这个,恐怕到时候走起路来汪洋大海浪涛滚滚,叫人发笑。”
楚望委屈:“百摺裙难道不就是活蹦乱跳才好看吗?”
一屋子人大笑起来。
葛太太恨铁不成钢:“你们这几年幸运多了。十余年前, 我们做姑娘时,穿上嫁衣绣鞋入内宅, 头顶端着一碗水也不敢洒出来一点半点。尤其广东人家, 妯娌几十人蹲等着看你笑话。”
楚望笑道:“那不怕。难不成八国联军也懂看中国内宅老规矩?”
葛太太瞪她一眼, 接着细数陈年旧事:“十余年前女人仍不许抛头露面, 不似现在街上, 女孩子举手投足远没从前漂亮了。二十年余前你母亲嫁进门时,我也躲起来偷偷看。发丝似的红裙摺,嫁衣飘带下系了四五只小小金玲;几寸的金莲,走起路来,只若隐若现响几声铃。那才是真的端庄得体,仪态万方。那时女人规矩还没及变,读过几年书的男人却先革新了审美,真可惜了。”
这时代确实在进步,但进哪里去,规矩仍由男人们说了算,真不公平。
落后当然要挨打。也难怪民国多渣男,多怨女。当然,也不乏认清现实自强独立的女性。
不多时,“读过几年书”的男人立刻登门拜访。
蜜秋来告知葛太太,她摆摆手,“叫他等。”
等几名裁缝走了,她才让蜜秋将林俞带去大会客厅,也一定叫楚望一同跟过去。
林俞走进来,一身旧、却熨帖得体的褂袍,四十有三,风度款款,想必年轻时也是个俊美男人。
楚望与葛太太一人盘踞一处丝绒沙发。
林俞立在会客厅中央,目光颇有些欣赏的落在楚望身上,仿佛栽培出这样一个学业大成的漂亮闺女,他居功至伟。
蜜秋也知道此事应当闭嘴,没问来客要喝什么茶。
林俞也不在意,突然说道,“你与你母亲当年有五分相似。”
葛太太头也不抬,不吱声。
林俞深吸一口气,“嫁给我,是她这辈子做过唯一糊涂的事。”
葛太太笑着抬头来,“说吧,要多少钱?”
“林瑾,我又不是乞丐。”
“不要?不要那么请回吧。我姑娘忙着出嫁,没工夫陪你叙旧。蜜秋,送客。”
“等等!”林俞坐了下来。
葛太太笑了一声。
“也须得有人携着她的手走入教堂……”林俞仍面不改色。
楚望想着,对哦,怎么将这样重要的事忘记了?
葛太太半途截断他的煽情,指指背后滴答作响的大吊钟:“我至多再给你三分钟时间,失不再来。”
楚望眼见林俞死握拳头,青筋一根根突出,起身掉头便走。
在门口站了五秒,林俞转头来,狮子大开口的说:“二。”
葛太太笑道:“二百块可不是小数目呢。三丫头,你一月薪水多少,有么有多余零花够给你这位父亲救救急?”
她一愣:“有的有的。”脑子一抽,说着便要从兜里掏钱。
紧接着林俞又说:“两万。家中实在周转不开。”
葛太太愉快的笑起来,冲穗细扬起下颌。不时,她携一只巨大|麻布钱袋递给葛太太。葛太太拿在手头,解开绑口,迎头在黑红的地毯上洒了一地灿灿的孙大头。
林俞一动不动立在银元里头,不可置信的将林瑾盯着。
楚望叹了口气,大约觉得在这里将会碍着他拾钱,颇为体贴起身出门。
她听得葛太太在背后头说:“待你在她母亲十六年忌上,带着你妻女去她坟上认认真真磕二十个响头。余下的钱,我如数汇到你账户中。”
将门掩上时,林俞趴在地上,狼狈将一枚一枚孙大头重拾入麻袋中。
葛太太盯着他轻描淡写的说:“那年为着婚事我将乔家闹个人仰马翻,回家挨一顿痛打。她为我求饶,自你房中跪了一宿,你便以为你们大获全胜。你可知第二天一早她来我房中喂我喝药时,因着我连累了她向她认错。她摸着我额头:‘跪一宿有什么打紧的。男儿膝下有黄金,女人没有。懂得示弱与不要脸,这世道对女人就这一点好。我不似你,世道将我这辈子都困在这宅子里。你一定要走出去,倘若有人给你活路,从人胯|下钻过去将活路拾起来,又何妨?将来叫他们所谓膝上黄金在你面前一块块碎成渣子。’”
十分钟后,楚望在花园中喝立顿红茶时,亲眼见着林俞吃力的拎着一只麻袋离开。
葛太太走至她身边坐下,问:“这人来时衣冠楚楚许诺要携女儿之手走进教堂,走时夹着黄鼠狼尾巴仓皇出逃。你看他配不配?”
楚望盯着看了一阵,“姑妈为何要给他钱?”
“不给他,等他向你哥哥讨要?在政府当职能有几块钱?他聘礼未曾开口向家里讨要分毫,新婚夫妻,生活多不易,这两万,我是替他偿的。”
楚望想起刚来上海时林梓桐大约同她讲过“父债子偿”一类的话,心中感慨在葛太太这里实在德怨分明,恩仇快意。
她想想仍不明白:“为何他宁肯在姑妈这里丢掉脸面,也不肯去找乔太太要?”
“无非姐弟两共享一个他年轻时更落魄的秘密,这事令他终身懊悔,细数起来远比在我这里丢人要紧得多。”
什么样的事?
大抵不过清高向钱财低头,新式人的尊严被旧派女人践踏。
“可是乔太太为什么非抓着这笔钱不肯放?”她仍不明白。
葛太太将她看定,接着说:“旧式家族男人多三妻四妾,女人想要抓住权力,而财产是至大权势。”
楚望歪着脑袋点点头。乔太太嫁过去便死守着自己的宝藏,无非自己清楚知道这名丈夫是抢来的,无法真正给予她终身的安全感。到头来安全感还是得靠钱给与。
不过手段堪忧,不知被葛太太甩开几万条皇后大道,且不甚光彩。
不过姑侄两均一块发起愁来:究竟谁来携她手,将她交到谢择益手里?
最好办法无非认个有头有脸、德才兼备的义父。可是葛太太将她熟知的最为有头有脸的数来数去,在她风月场上混过的,没哪一个能够的上“德才兼备”四字,实在令她苦恼了一阵。
楚望心里已有个名字。不过她亦不知道合不合适,除非她亲自去请。
几天以后,上海阔小姐们最爱光顾的老字号蜀腴与品芬统统向众人宣布:未来一月整店裁缝所有工时统统被林三小姐占用,订单一月以后方能交付。
将喜帖发出以后,葛公馆也将要举家乘船,在彻底入冬前返回阳光充足的热带地区。
不少前来道喜的人都在临行前夜齐聚葛公馆,为葛太太送行以及道喜。
都是打着庆贺新娘的幌子来结交葛太太的,抑或掩藏不住好奇心,想要提早窥探一下这位将死宅本质发挥到极致,几乎与二十世纪初的大小姐并无二致的谢家新妇兼诺贝尔奖得主真容。
葛太太看起来倒没什么兴致借此机会让她在上海社交界第一次崭露头角。楚望自己懒得去这类话套话的社交场合,索性自己将自己束之高阁。
楚望躺在床上,在小本本上艰难思索着准备向徐少谦提交的书面检讨时,弥雅推门进来了。
眨眨眼睛,气呼呼的,“风头给你出尽了,大科学家!”
楚望将小本本拾到一旁,也眨眨眼,“什么?什么风头?”
“全上海大户人家小姐们,无人不晓新娘子一日穿着便有七套有余。”
楚望惊叹一声:“啊,那怎么换得过来?”
“衣服首饰就是女人的风头,多多益善。有葛太太替你着想,你倒不必担心换不过来。”弥雅大笑。
楚望想起弥雅无事不登三宝殿,立刻逼问:“所为何来?从实招来。”
“不出所料,允焉恐怕也要嫁人了。”
“咦?谁?”
“一个下级水兵。”
“噢,那很好呀!”楚望道。
“不知从哪里招的,在上海混了三五年混出成个下尉。长得黑不溜秋,自称是不列颠来的,血统,蒋先生可以考到的,百分之七十的印度血统,想必是印度支那殖民地上招过来的。黄先生已托人将郑亦民救出来。葛太太单独去请允焉谈过一次,说她若是愿意,她仍有方法叫郑亦民娶她。哪知她不肯,以为葛太太见不得她好,是在害她。还说切尔斯连真真都看得上,凭什么她不可以嫁外国人?还洋洋得意说那英国人愿意娶她,结婚之后就供她去英国留学。”弥雅喟叹。
楚望闻之骇然。
葛太太所想,无非是下一辈总是无辜的,上一辈恩怨落不到他们身上,能捞一把便捞一把。
哪知个人成长除开与后天教养有关,母亲提供的基因仍旧占绝大部分比例。诸如头脑清醒与情绪把控百分之九十由母体提供——来自她时常看的诸多旁门左道细胞学期刊。
至于为什么上一世的楚望拒绝葛太太,坚持要同言桑去欧洲——大抵也与遗传有那么丁点关系。
“能占男人便宜时,绝不靠自己双手。”真是白费林俞一番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