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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一十五章 月色(2 / 2)

“白裳早年在剑气长城的口碑,算不得多好,却也不差,不像是个递剑含糊的人,他之所以会错过先前剑气长城的那场大战,只是等到蛮荒天下打到了老龙城,才跟随天君谢实,一起走了趟宝瓶洲,说不定白裳就是在等,赌上所有剑修声誉不要了,都要留在北俱芦洲,等待某个更能旱涝保收的破境契机。”

陈平安点点头,陷入沉思。

宁姚神色有些别扭,还是以心声直截了当说道:“我去浮萍剑湖,只是因为那边有郦采,和陈李、高幼清这两个家乡晚辈。”

看似没头没脑的蹦出一句莫名其妙的。

陈平安回过神,笑道:“明白。”

宁姚笑道:“不会偷偷记裴钱的账吧?”

陈平安疑惑道:“无缘无故的,怎么说?”

宁姚点头道:“原来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陈平安作势要抱过她肩头,被宁姚一手轻轻推开,狠狠瞪了眼他。

在渡口归还木质印章的时候,那位笑意盈盈的水龙宗女修,身边站着一位北宗掌律修士,神色恭敬,与陈平安以心声说了一事。

木奴渡之外,三人在大渎畔现身,是宗主孙结,元婴境供奉武灵亭,祖师堂嫡传弟子白璧。

陈平安先在渡口飞剑传信一封给彩雀府,然后御风去见宗主孙结。

陈平安其实认得那位宗主亲传的女修,还知道她是芙蕖国豪阀出身,之所以记忆深刻,不是因为前后见过两次的缘故,而是她拥有一套十八颗水龙宗祖师堂赐下的压胜花钱,还有一把名为“散雪”的古琴,当年在那处秘境遗址内,白璧曾与彩雀府孙清打得有声有色。

白璧却没有认出当年那个抱住一棵竹子不松手的“老修士”。

宗主孙结所送之物,是一对水龙宗深潭禁地才有的牛吼鱼,此物实打实的百年一遇,极为稀少。关键孙结诚意十足,直接送出了一对,雌雄皆有,就更加难得了。故而就连李源都有些刮目相看,毕竟一个不小心,天底下可就不光是水龙宗才出产牛吼鱼了。

所以陈平安主动说道:“孙宗主,以后但凡有事,有那用得着的地方,恳请一定飞剑传信宝瓶洲落魄山,能帮忙的,我们绝不推脱。”

不单单是礼物贵重,陈平安才有此说,更多还是因为龙宫洞天内的金玉斋醮一事。

孙结抱拳道谢,然后忍不住问道:“可是披云山旁边的落魄山?”

先前议事堂内,李源只说此人是一位宗主,可没有说山门根脚。

不过孙结也只当是这位别洲宗主的客气话,没有太过当真,毕竟双方都不在一洲山河之内。水龙宗修士一向规矩行事,与人结缘不结怨。何况水龙宗的山上盟友,可不光是浮萍剑湖和大源崇玄署。

陈平安笑着点头,“与魏山君有些私谊,照拂我家山头极多,之前能够侥幸跻身宗门,魏山君出力极多。”

武灵亭心中恍然,难怪,原来是傍上了一洲北岳大山君的披云山魏檗。

这位野修出身的水龙宗供奉,至今还不晓得自己的嫡传弟子到底去了哪里,更想不到眼前这个家伙,刚好对此一清二楚,其实是去了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观。

裴钱神色古怪。有件事,她到现在,都没敢跟师父说半个字,比如魏夜游的这个绰号,到底是怎么来的。

小米粒既失落,自家落魄山,咋个还不如魏山君的披云山名气大呢,又替魏山君高兴得很,了不得了不得,披云山的名气大如渡船哩,都飘到水龙宗这边来了。

小米粒打定主意回家之后,她得与魏山君说道说道,开心开心,多嗑瓜子。

一行人之后御风赶赴骸骨滩,不过在去披麻宗木衣山之前,陈平安带着宁姚她们绕远路,先去了一趟位于一洲最南端的南山寺,请香之前,陈平安让白发童子在外边等着,后者点点头,毕竟是佛门寺庙,它生前既有青冥天下的道官谱牒身份,如今又是一头化外天魔,无论哪个身份,都不宜入庙烧香。

南山寺铺设一条入海神道,矗立有一尊观音菩萨像。

裴钱摘下竹箱,放好行山杖,跪地磕头,小米粒就跟着裴钱一起磕头。

陈平安双手捧香,高高举过头到了山上修行一事的大不易,陈灵均抹了把嘴,感慨道:“贾老哥,我这辈子修行路上,资质太好,么得什么风雨坎坷,唯独到了小镇这边,有过几次大凶险,差点就被人一拳打得白日飞升了。如今想来,胆气雄壮如我这般,还是有几分后怕啊。”

当面骂阮邛,拍陆沉肩膀,公然叫板竹楼二楼那位崔前辈,一桩桩一件件的,哪个不是壮举?陈大爷都不乐意多说。

陈灵均与贾晟酒碗磕碰一下,一饮而尽,抬起一手,双指黏在一起,“亏得我福缘深厚,自己也机灵,才能次次化险为夷。说真的,但凡我不够聪明那么一点点,就要悬了。”

不用想,只要有那么一着不慎,在这处处藏龙卧虎的北岳地界,估计就再没什么御江浪里小白条,落魄山上小龙王了。

陈灵均抬起酒碗,“好汉不提当年勇,豪情壮志,都是过去的事了,咱哥俩如今都混得不错,得提一碗。

贾晟陪着陈灵均又喝过一碗,发现柜台上边的佐酒菜,所剩不多了,立即扯开嗓子,让徒弟酒儿去后厨再整俩小菜,然后老道士感慨不已,“都不去谈景清老弟如今的境界,只说景清老弟的谋略,老哥我走遍了一洲山水的江湖,也是生平仅见的好,出类拔萃的好啊,要是问怎么个好?呵,讲究大了去。”

陈灵均立即给贾晟倒了一碗酒,接话道:“怎么个好?老哥你给说道说道,我这人过于谦虚了,总喜欢妄自菲薄,我家老爷劝我改改,我也如何都改不过来,所以比较难看到自己身上的优点。”

贾晟都不用打什么腹稿,肺腑之言,诚挚之语,需要酝酿吗?早就都在酒水里了,抿了一口酒,娓娓道来:“一般人根本就看不出的好,就是这么个深藏不露的好。老话怎么说来着,头等聪明人,得有个笨相,绝不能让旁人随便那么瞅一眼,就觉得伶俐,机灵,心眼多,那就落了下乘喽,景清老弟却不然,平时半点不显,一遇到紧要关头,男儿担当,仙师城府,江湖义气,豪杰气概,一股脑儿涌来,挡都挡不住,是也不是?”

陈灵均小鸡啄米,“是是是,必须是。”

他撇撇嘴,嘿嘿笑道:“曹晴朗就是因为不会说话,不符合咱们落魄山的门风,才会被发配了桐叶洲,可怜可怜,可怜啊。”

贾晟一手持碗,一手捻须点头,“空有学识,不会说话,这怎么成。景清老弟,此事其实得怨你啊,你在山上,怎就不与他多聊聊,曹晴朗这娃儿,是个极有慧根的读书种子,不然也当不成山主的得意学生,稍稍欠缺的,就是这些个书上不教的人情世故了,陈老弟你自己说说,是不是得怨你?”

“唉,这么一说,真得怨我。”

“那咱哥俩再走一个。”

铺子里边那哥俩,好像次次喝酒都能不缺个说法,也算独一份了。

门外檐下,青衫长褂的姜尚真,一身雪白长袍的崔东山,还有个名叫花生的少女,虽然三人都没在门口露头,不过其实已经站在外边听了里边唠嗑半天了。

姜尚真佩服不已,“咱们骑龙巷这位贾老哥,不开口就是真人不露相,一开口就是个会有贵人登门!”

相较于铺子里边那两位大爷的喝酒打屁,老厨子这会儿身在灰蒙山,山上正在建造大片府邸,动工已久,这个在落魄山上当厨子的,几乎每天都会来这边,不少事情都会亲力亲为,因为这会儿雨水绵绵,不宜继续夯土,就暂时歇工,朱敛此刻蹲在一处檐下,陪着一位山上匠家老仙师闲聊几句,后者瞥了眼前边尚未完工的广场,与身边这位据说是落魄山管家的朱敛笑道:“朱先生,如果我没有看错,你那些独门手艺,是从宫里头流传出来的吧?”

山下皇宫里头有那八大作,越是大的王朝,就越是精良,工序繁琐,藩属小国,就糙些。

老仙师就是靠端这碗吃饭的,大骊陪都的打造,南边老龙城的重建,都有参与其中,更早还有云霞山的一处山峰府邸,所以对这些,并不陌生,本就需要采百家之长,精益求精,只不过好些个事情,还真是第一次见着,有些话,甚至是头一回听说,这就有些奇怪了。

朱敛笑道:“比起洪老神仙你们的山上技艺,我这点道听途说而来的山下官家样式,根本不值一提,至多是做些锦上添花的勾当,洪老神仙不怨我指手画脚,已经算是肚量大了。”

老人哈哈笑道:“朱先生过于自谦了。”

朱敛端起酒碗,笑道:“好话总要别人来说才好听嘛。”

老人与之聚碗轻轻磕碰,深以为然,点头道:“朱先生多妙语。”

所以他特别喜欢跟朱敛闲聊几句。他们这个行当,算是山上低着头挣钱的营生,其实就跟山下的庄稼汉没差,到了山上,往往是不太被谱牒仙师们瞧得起的。哪怕面子上客气,那也只是对方的门风家教和礼数使然。唯独在落魄山这边,遇到了管家朱敛,很不一样。

最近这段时日的地基夯土一事,要简单也简单,要不简单就极其不简单了,而落魄山这边的朱先生,就选了后者,不谈那些仙家手段,光是不同土层就需要七八道,灰土,黏土,碎砖,卵石,反复交替,才能既防潮,又能拦着建筑下沉,层层土,先硪打三遍,再踩土纳虚,拐子打眼,布满流星拐眼,旱夯之后是落水,旋夯,浇筑糯米汁,打硪成活,而在这其中的许多泥土,甚至都是朱敛亲自从各处山头挖来再调配的,除土作之外,木作的墨斗弹线,竹笔截线,刨花和卯榫,石作的大石扁光、剁斧……好像就没有朱敛不会的事情。

只是老仙师再一想,能够给一座宗字头仙家当管家,有些傍身的能耐,也算不得太过匪夷所思。

朱敛瞥了眼远处的一个年轻人,蒋去,是落魄山除山主之外的唯一一个符箓修士,加上此人又来自剑气长城,所以山上不管是谁,对蒋去都很客气,年轻人得了一本符箓秘籍后,就想要一门心思只顾修行,朱敛没让他遂愿,几乎每次来灰蒙山这边,都会带上蒋去,一来二去,蒋去就有些烦躁,朱敛就笑着告诉他,如果一个人只会闭门修行,那就根本不懂修行。

不管是心里忌惮这个大管家,还是年轻人真把道理听进去了,在那之后,蒋去就再无怨言,次次跟着朱敛来这边监工,也会下场帮忙。

见一场雨水没有停歇的意思,朱敛就告辞一声,带着蒋去下山去。

各自撑伞,徒步缓行。

朱敛身形佝偻,一双布鞋上沾满了泥泞,微笑道:“蒋去,有没有想过,人生就像那层层夯土,被踩得重了,地基才承载得起好看的建筑,你以为帮我们遮风挡雨的,是屋子吗?山下是的,山上则不然,唯有心如大地,才能厚载万物。故而人心厚道之人,就是证道得道之人。”

朱敛停下脚步,转过身。

蒋去只好跟着转身望去。

朱敛指了指一处高处屋什么“老祖”,她就好奇问道:“飞升境啦?”

刘羡阳愣了半天。

她神色认真道:“那你们可得小心些。”

刘羡阳笑着点头,“好的。”

————

彩雀府那边,收到了一封来自水龙宗木奴渡的飞剑传信,那位陈山主在信上说,已经帮忙找到了三位记名客卿,分别是指玄峰袁灵殿,崇玄署云霄宫杨后觉,浮萍剑湖剑修荣畅。

一位在北俱芦洲都被视为仙人修为的火龙真人嫡传,一位负责大源崇玄署和云霄宫具体事宜的二把手老仙师,还有一位据说即将破境的元婴境剑修。

孙清和弟子柳瑰宝刚回山头,孙清放下信后,望向武峮,疑惑道:“你难道对陈山主用了美人计?”

不然陈平安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好像在为自己山头聘请客卿差不多,一口气为小小彩雀府直接送来了三位山上大佬,哪个是省油灯,真不是谁都请得动的,从今往后,彩雀府修士,有了这么三位记名客卿,她们还不得在北俱芦洲横着走?

武峮笑道:“有宁剑仙在,我敢用美人计吗?”

先前在茶肆待客,宁姚喝过的那只茶杯,武峮已经珍藏起来,觉得似乎有些不妥,就再将陈山主那只一并收起,可还是觉得好像不对劲,武峮就干脆先前所有落魄山客人的茶盏,一并收集了。

孙清可惜道:“早知道就不出门了,错过了宁剑仙。”

柳瑰宝叹了口气,眼神幽怨望向自己师父,“多难得的机会啊,早知道就不陪你去见刘先生了。”

武峮笑着不说话,你们师徒愁你们的,我乐呵我的。

到了披麻宗,在那木衣山一处陈平安很熟悉的宅子,见着了已经卸任宗主职务的竺泉,当然还有杜文思和庞兰溪这两位自家供奉。

这位佩刀的虢池仙师,得知那个背剑女子竟是宁姚后,一拍桌子大笑道:“境界高,人还漂亮,亏得我长得半点不好看,才能半点不嫉妒。”

宁姚仗剑飞升浩然一事,中土神洲那边的道:“竺姨竺姨,我家好人山主,可不是谁好看就会喜欢谁的,不管好看不好看,都不稀罕嘞。”

陈平安如释重负。

之后一行人乘坐披麻宗的那条跨洲渡船,兜兜转转了小半个北俱芦洲,重返宝瓶洲。

这天夜幕里,陈平安趴在栏杆上,心境祥和,悠悠喝着酒,明月皎皎,一样的月光,照过历代圣贤,文人名士,剑仙豪客,照过窗边书生凭栏美人,水上艄公山中樵子,照过夜不能寐的帝王将相,一样也照过鼾声如雷的贩夫走卒,照过高高的华宅飞檐,低低的田埂坟茔,照过元宵的灯市清明的黄纸中秋的月饼年关的春联,照过无人处千百年的白云青山绿水黄花……

宁姚来到陈平安身边,剑匣搁放在了桌上,陪着他一起趴在栏杆上发呆,她好像什么都不用多想。

陈平安转过头,安安静静,看着她的睫毛。

宁姚好像不知道他在偷看自己。

渡船外,水月相接一色,渡船上,肌肤白皙的女子,只是耳边泛红,颜色就像督造署瓷器当中的胭脂红折沿小白碗。

等到宁姚转过头,他竟然已经睡着了。

下次再来游历北俱芦洲,如果不用那么脚步匆匆,着急返乡,陈平安可能就会多去更多地方,比如杜俞所在的鬼斧宫,想听一听他的江湖趣闻,去随驾城旁边的苍筠湖,在芙蕖国某座郡城隍庙,曾经亲眼见到城隍爷的一场夜审,在那座种有千年古柏的水畔祠庙,陈平安其实也曾留下“清风明月枝头动,疑是剑仙宝剑光”这样的诗句。

还要去五陵国内的洒扫山庄,在那边喝一喝瘦梅酒,有个化名吴逢甲的武夫,曾经豪言天大地大,神仙滚蛋,年轻时以双拳打散十数国仙师,悉数驱逐。还有那猿啼山,婴儿山雷神宅……如果说这些都是故地重游,那么以后陈平安自然也会去些还不曾去过的山水形胜之地。

脚步再匆匆,人生需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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