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气态雍容且来历不明的女子,眼神赞许,微笑道:“记性真好。”
只是当年在廊桥里边听了个声音,时隔多年,依旧只是听了她在这边的一句话,就可以确定无误是当年旧人,闻声而来。
那么到底是少年念旧呢,还是记仇?
陈平安面无表情,仔细打量起这位先前被称呼为“封姨”的女子。
她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脚踩一双踏青鞋,没有悬挂任何可以表明山水官场身份的腰牌,圆领锦衣,衣衫竟是旧样小团龙的僭越规制。
淡妆桃脸,满面花靥,喝过了酒,朱唇得酒晕生脸。
陈平安曾经在一部文人笔札上见过,是古蜀旧时宫样,名为宜春面妆。
她手如柔夷,似是以蝉蜕和凤仙花捣烂染指甲,极红媚可爱,古称螆蛦掌。
以一个彩色绳结,系挽一头青丝,青丝挂在胸前,如一条青色瀑布倾泻峰峦间。
陈平安将那绳结细看之下,发现那个不过铜钱大小的绳结,竟是以将近百余条纤细丝线拧缠而成,而且颜色各异。
仿佛天下颜色,尽在这条彩绳中。
最玄之又玄的,是这个封姨,身上没有任何灵气涟漪,没有施展任何仙家手段,但是她整个人,始终纤尘不染。
就像她其实根本不在人间,而是在光阴长河中的一位趟水远游客,只是故意让人看见她的身影罢了。
至于屋话的。”
陈平安笑道:“不瞒前辈,我其实现在也很好说话。”
封姨抬起一手,双指轻轻拧转那个彩色绳结,笑吟吟不言语。
陈平安跟着不说话。
一时间气氛有点冷场。
当年在廊桥道路上,先后有五位开口,药铺杨老头是最后一个,也是陈平安当时唯一一个可以确定身份的存在。
这个封姨,则是陈平安一步步前行之时,率先开口之人,她细语呢喃,天然蛊惑人心,奉劝少年跪下,就可以鸿运当头。
她当年这句言语当中,撇开最熟悉不过的杨老头不谈,相较于其余四位的口气,她是最无倨傲之意的,就像……一位山中幽居的春怨女子,闲来无事挑起花帘,见那院落里风中花摇落,就稍稍驱散慵懒,提起些许兴致,随口说了句,先别着急离开枝头。
第二位开口的,就颇为不客气,对陈平安口称凡夫俗子,速速下跪。
第三人,语气平淡,就像在说一个天经地义的道理,第四位,嗓音沧桑,老气纵横,最后警告陈平安一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但是,仙家神灵,心性难测,思虑深邃,谋划之事动辄牵连百年千年,故而疾言厉色的,未必恶意,和风细雨的,未必好心。
凶人阴戾,哪怕声音笑语,浑是杀机。吉人安祥,即使梦寐神魂,一样和气。
总之,连同杨老头在内,没有一人,希望他继续前行。可能也没有谁觉得一个断了长生桥的泥瓶巷泥腿子,有资格、有本事、有福缘承受那份大道因果。
除了齐先生。
陈平安突然转头望向那个阵师女子。
她立即收起一门本命神通,不敢多看此人心境。
方才她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了心相天地间的一口水井。
当站在翘檐那边的一袭青衫投来视线,心相之中,水井井口处,就像出现了一双天威浩荡的金色眼眸,甚至要比那金精铜钱更为粹然,甚至反客为主,审视着她这个窥探者的心相。
她心知肚明,这是陈平安在提醒自己,不该看的就不要看。
她看人,能够依稀瞧见一个模糊的心相,这是天生的,后天修行,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就像一个人能不能登山修行,得看老天爷愿不愿意打赏这碗仙家饭。
剑修之外,符箓一道和望气一途,都比较难学,更多是靠练气士的先天资质根骨,行与不行,就又得看祖师爷赏不赏饭吃。
钦天监练气士所谓的勘验资质,看得就是各种先天根骨。
骊珠洞天在所有孩子诞生后,本命瓷烧造,滴入一粒精血,就是一种勘验手段,判断一个人未来大道成就的高低,误差极小。
骊珠洞天已经存世三千年,大骊立国才几百年,最早还是卢氏王朝的附庸藩属,那么到底是谁将骊珠洞天的归属权,交给了大骊宋氏?又是谁传授了这道帮助大骊在一洲北地迅猛崛起的关键术法?大大小小的历史谜题,都不曾留下任何文字记录,师兄崔瀺,学生崔东山,好像都在遵守某种契约,只要是一切与骊珠洞天相关的老黄历,全部只字不提。
家乡小镇,地方不大,一座小洞天,方圆千里之地,不过几千人。
崔东山曾经调侃骊珠洞天,是天底下独一份的水浅王八多,庙小妖风大。只是说完这句话,崔东山就立即双手合十,高高举过头剑气长城的陈隐官,光靠脸皮就能再守住城头一万年吗?
陈平安不再刻意佝偻身形,深呼吸一口气,抱拳行礼,灿烂而笑,“多谢前辈的照拂护道。”
封姨点点头,一点就通,确实是个心细如发的聪明人,而且年少离家乡多年,很好维持住了那份早慧,齐静春眼光真好。
在骊珠洞天里边,有些场景和光阴画卷,等到齐静春做出那个决定后,就注定不是谁想看就能看的了。
就像她先前亲口所说,齐静春的脾气,真的不算太好。
在齐静春带着少年去走廊桥之后,就与所有人订立了一条规矩,管好眼睛,不许再看泥瓶巷少年一眼。
其中一个老家伙,坏了规矩,曾经就被齐静春收拾得差点想要主动兵解投胎。
唯独她是例外。
不是她看好陈平安,有什么押注,而是早年那个“以艾草灼龙女额”的典故,因为她曾经对天下真龙多有庇护。
封姨点点头,不再心声言语,轻声说道:“京城这边,我在火神庙那边有个落脚处。”
陈平安抱拳道:“回头了却私事,一定去那边拜见前辈。”
她提醒道:“来之前,记得打声招呼,有个人早就想见你了,他每次出门都不容易,得与礼部报备。”
陈平安其实心中有几个预想人选,比如家乡那个药铺杨掌柜,以及陪祀帝王庙的大将军苏高山。
只是在前辈这边,就不抖搂这些小聪明了,反正迟早会见着面的。
封姨破天荒有些极其人性化的眼神温柔,感叹一句,“短短几十年,走到这一步,真是不容易。走了走了,不耽误你忙正事。”
陈平安正衣襟。
一袭青衫,作揖行礼。
昔年家乡多春风。
曾经有一年,浩然天下春去极晚,夏来极迟。
封姨坦然处之。
帮了齐静春那么大个忙,不过是受他小师弟致谢一拜又如何,一颗雪花钱都没的。
临行之前,封姨与这个不曾让齐静春失望的年轻人,心声提醒道:“除我之外,得小心了。对了,其中一个,就在京城。”
陈平安直起身,微笑道:“晚辈一直很小心,所以他们也一样要小心。”
封姨点点头,兔起鹘落一般,一路飞掠而走,不快不慢,半点都不风驰电掣。
陈平安感慨不已,原来前辈也是个精通跌境、喜欢藏拙的行家里手啊。
屋了几句,“陈大宗师,听说你老人家在功德林跟曹慈干了一架,惊天动地唉,打得那个听说相貌很英俊、出拳极潇洒的曹慈脸都肿了,你算不算虽败犹荣啊?”
陈平安就没见过这么不会聊天的小姑娘,一骂骂俩?你当自己是顾见龙吗?
再说了,先前这些个家伙坐庄之前的闲聊,也是不太客气的,如果没记错,就是这个瞧着大大咧咧的小姑娘,扬言要会一会自己,走过路过不能错过!再听那个葛岭的言语,好像她曾经在陪都那边,与裴钱问过拳,结果事后足足一个月,每天嚷着肝儿疼肝儿疼。等到那个韩昼锦说了句公道话,说了句“咱们这位隐官,模样不差啊”,小姑娘又开始,砍瓜切菜,可以随便杀。
当然,他们不是没有一些“不太讲理”的后手,但是对上这位剑气长城的隐官,的的确确,毫无胜算。
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反正甲申帐的五位剑仙胚子,那可是一整蛮荒座天下的好说,若是投缘,我这里好话吉语一箩筐。”
陈平安笑着又是一招手,一道剑光归拢入袖,然后是一道又一道。
前前后后,总计六道剑光。屋说外边的事?
少年嬉皮笑脸道:“董爷爷,别看我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每次出门,都只找曹酒鬼蹭吃蹭喝,聊天打屁,正事是半点不聊的,再说了,从这么个不正经的人人嘴里跑出来的话,能有啥正经事?”
董湖这个老侍郎,按照官场规矩,虽然与天水赵氏关系不错,却不能算是天水赵氏在庙堂的话事人,事实上,上柱国姓氏当中,赵氏在京城明面上的官场,没什么分量。因为天水赵氏在大骊的官场盘子,主要是户部和工部那两块,而且都不冒尖,没有谁当上一部主官。
但是大骊朝廷的马政,一向是天水赵氏牢牢把持,所以与边军关系,可想而知。
对赵端明这个明摆着放弃了未来天水家主身份的修道胚子,老侍郎自然不陌生,意迟巷那边,逢年过节,走门串户,都会打照面,这孩子顽劣得很,打小就是个特别能造的主儿,小时候经常领着意迟巷的一拨同龄人,浩浩荡荡杀过去,跟篪儿街那边差不多岁数的将种子弟干仗。
这两条大骊最为历史悠久的街巷,一代有每一代的孩子王,
就没几个孩子,小时候没有鼻青脸肿过,都会各有各的狗头军师,专门负责翻看兵书,帮忙排兵布阵,不过真要打起来,也就不谈章法不章法了。
比如比赵端明他们年长一辈的,曹耕心,刘洵美这些,也是一样的光景。
不过曹耕心这家伙最阴险,专门与两条街巷的女娃儿打点关系,每次打架之前,都会通风报信,跟她们那些当姐姐妹妹的,索要钱财,说他可以带人暗中保护某某,可以保证谁谁少挨几拳,最少能够站着回家。这家伙还有生意头脑,小小年纪就知道雇人打造木刀竹刀,每次煽风点火,惹来斗殴,就开始分发兵器,当然是租赁,得给钱,要是打架途中打断了,就赔钱。
因为意迟巷出身的孩子,祖辈在官场上官帽子越大,往往被篪儿街的围殴,逮住了就往死打。
至于跟曹耕心差不多岁数的袁正定,打小就不喜欢掺和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算是极其特殊了。
再早一些,还有巡狩使曹枰这帮人,而关老爷子生前,就最喜欢看这些打打闹闹,最损的,还是老爷子在关家后门那边,一年到头叠放一溜儿的废弃砖头,不收钱,只管拿走。
董湖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几个儿子,再到如今的孙子,甚至还有几个孙女,甭管内心喜欢不喜欢打架,都是不缺打人和被打的,每次孩子王沙场点兵,谁要是敢不去,事后就会被排外。所以大骊官场一直有个说法,没有借用过关家砖头的,一般都不会有大出息。
董湖觉得这样的大骊京城,很好。
两条街巷,既有稚声稚气的读书声,也有打架殴斗的呼喝声。
董湖毕竟上了岁数,反正又不是在朝堂上,就蹲在路边,背靠墙角。
刘袈睁开眼,笑道:“侍郎这么一大官儿,也会蹲地上啊,有辱斯文,不成体统。”
老修士到底不是瞎子聋子,再不理会外边的事情,还是有些朋友往来的小道消息。
只听说这位将半辈子交代在礼部衙门的老侍郎,在官场上,膝盖不太硬,风评一般,是个苦熬出来的侍郎老爷。
当然这些官场事,他是门外汉,也不会真觉得这位大官,从不说硬气话,就一定是个怂人。
毕竟大骊官场,尤其是京城的庙堂,实在是狠人太多,那些不说狠话只做狠事的,很多。
董湖没好气道:“老子又不是你们这些不用吃饭的神仙,每天都是要拉屎的,不会蹲着,站着拉啊,啊?”
今夜皇帝陛下紧急召见他入宫议事,然后又摊上这么个苦差事,老侍郎等得越久,心情就渐渐差了,尤其是当时太后娘娘的那双桃花眸子,眯得渗人。
可其实董湖对那个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印象是半点不差的,甚至董湖一直觉得那座旧骊珠洞天,真是好风水。
才能如此人才辈出。
礼部管着一国山水,他又是侍郎大人,内幕什么的,知道很多。
哪怕是那个桀骜不驯、不服管束的马苦玄,可是在一场场大战之中,何曾懈怠了?
此外,还有已经是京官的赵繇,以及那个如今就在京城内的林守一,哪个不是天才中的天才?
刘袈笑道:“那侍郎大人就继续蹲着喝西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