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造化图小说网>综合其他>春和景明> 第9章 第 9 章
阅读设置(推荐配合 快捷键[F11] 进入全屏沉浸式阅读)

设置X

第9章 第 9 章(1 / 2)

( 天才一秒记住 造化图小说网 (zaohuatu.com) )

第九章

北府校场。左右骐骥院刚刚调来千匹内苑骏马,校场上旌旗耀眼,军鼓雄浑,千匹骏马躁动不安地踏着马蹄,突然西南角一声鸣镝尖锐地响起,两匹骏马同时风驰电掣般驰骋而出。

武威楼上西府枢密使元祐看得直乐,一巴掌拍在栏杆上,回头招呼着小辈们,“猜啊,咱们还赌金子的,赌他们两个这回是谁赢?”

两名骑手都是骑马的老手,在马上的姿势都很相似,都是俯身将腰压得很低,竭力避开狂风,为马节省体力。红衣骑手骑的白马渐渐快过黑衣骑手,抢出大半个马身,场外观战的军士爆发出大声喝彩,红衣骑手禁不住得意地回头望了一眼对手。可那黑衣骑手却十分沉稳,并不格外催促战马,西府校场是可以容下上万名将士演练战阵的地方,随着战线的拉长,红衣骑手的马渐渐后力不足,对手的马反倒越是奔驰越是长精神,硬是一点一点地追了上去。

红衣骑手沉不住气了,眼看着黑衣骑手反超过自己大半个马身,恼得双手丢开马缰绳,从马上直起腰来,恼怒地从马鞍上抄起一张弓来对着黑衣骑手便是一箭。

这一下变起仓促,观赛的武威楼上有妇人禁不住发出惊呼,元祐却抚掌大笑,“好外外,真不愧是我元家的人。”

楼下那一箭射去带着破风的呼哨声,原来是一支去了头的响箭,前面的黑衣骑手头都没回,马马虎虎地反手就是一抄,便空手接了那只箭,顺手揣在了自己怀里。

红衣骑手气得叫了一声,干脆勒紧缰绳,掉头朝武威楼而去,弃赛认输了。

武威楼上已是一片笑声,那红衣人原是名女子,只是穿了红色的胡裙,脚下利落地蹬着马靴,远远瞧着像是男装,这时候她也只略略理了理头发,便款步登上楼去。

楼上一直在拍着巴掌乐的胖老头虽然官居西府枢密使,掌大殷军国机务乃至兵防边备,却不怎么受这官职威望权势的拘束,瞧见外甥女上来便没正形地去羞她,“好外外,今日又输给了你姑爷,这都是第四遭了,舅舅都给你记着呢。”

刘潆君虽然上楼来的时候面上还带着恼火,可是被人直说了倒也不生气,大大方方地一笑,“待明日必胜他!”

屋里还有□□个青年男子,她展眼望去都是平一辈的元氏亲族,彼此见过,表兄弟们与她极熟,见了面难免先彼此嘲讽揶揄一番。待说了有十几句话的功夫,她才忽然瞧见屋角还坐着个广袖长袍的女子,一直不言不语地半垂着头,虽弱不胜衣,神态却端庄持重。

刘潆君禁不住笑道,“原来嫂子也在这里。”说毕过去行礼。

那女子的脸慢慢红了,起身敛衽还礼,低声说道,“姐姐取笑,咱们还是论咱们的姐妹吧。我给姐姐见礼,多日不见,不知姐姐近来可好?”

刘潆君忙又还礼,口里说道,“罢,罢,论姐妹就论姐妹吧,只是太子妃如何能给我行礼,若是母亲瞧见,我可又要被数落啦。”说罢携了太子妃元玉的手,拉到众人之中来,笑着向舅舅说道,“舅舅思念小女儿,把妹妹接回家去也就罢了,怎么带到这里来。这里头哪里是太子妃能待的?”

元祐瞥了女儿一眼,太子妃服饰华贵沉重,行走过来甚是不便,身后拖曳在地的华贵长袍粘了好些尘土枯草。他神色微露不豫,敛了笑容说道,“纵然是太子妃也不过是臣子生的,你这个正宫里出的公主尚且能在这里待得,她如何待不得?”

一番话说出来,太子妃元玉已是满面通红,刘潆君也觉得没趣。她知道这个舅舅虽然一向疼爱她和郡王,可却很是个严父,长房的那几个表兄妹见了他便怕得如同避猫鼠儿一般。这也是没法子,这位舅舅生来便是个做大将军的料子,小时候是父皇的伴读,跟父皇从小一起长大,他们年轻时赶上的时候不好,南疆叛乱,北疆不宁,他给父皇打先锋,几场血战拼下来得了个拼命三郎的诨号。后来生下三个儿子,三个女儿,虽然凑成三个好字,可这六个孩子竟一个比一个腼腆胆小,且身子都弱,风吹吹就倒,日头晒晒就化。枢密使大人瞧见他们的样子就恼怒,恨铁不成钢,却不知他越是严厉,子女越是胆怯,一个个吓破了胆。反倒是他嫡亲妹子生的两个魔王更合他的眼,何况潆君小时候还是正宫唯一所出,众人都想不到后头还会再得一个儿子,那做舅舅的对妹妹的独女自然更有无限怜惜疼爱,对她格外娇宠。她三四岁时便时常被这位元大将军扛在肩甲上,狐假虎威,威风凛凛地在军营里巡视。

所以潆君素来也不怕忤逆这个越老越像只笑猫的舅舅,一边摇着元玉的手让她别怕,一边去拉舅舅的袖子,“舅舅真是讨嫌,难道像妹妹这样文静的倒不好了?我都觉得我是长歪了,做女子自然是要以贞静娴雅为上,我这样的行止做派要是生在什么小家子的酸腐读书人家里,可是要被老爹勒死呢。”

她最后一句话刚说完,满屋里都笑了,她一个表哥撑不住砸了茶盅子,从旁笑道,“原来你还知道要被勒死。”

刘潆君自己也笑了,回头佯怒地瞪那几个表兄弟,“是谁接的话?”

元祐也大笑,鄙夷地说道,“屁!那都是中了中州人的书毒。”

刘潆君一怔,“舅舅这么说,就好像咱们是蛮子了。咱们元家可是前朝圣人元自省的后人……”

“屁!”枢密使加一品大将军元祐哼了一声,不客气地打断外甥女,“那都是从龙南下时为了外边好看,祖宗胡擂的,随便找了个姓元的名人挪上来做出身。”

这话一开头,满屋子的元氏青年贵胄都来了兴头,这样的话在元氏本宅里一直有些影儿,他们多少都听说过些,心里却是半信半疑,哪想到今日会从族长的口中听到,哪有不撺掇元氏族长把这个话头诌完的?元祐倒也不着意隐瞒,挪到一张交椅上坐下,“你们这些孩子大约都知道,咱们元氏总共有二十四把玄铁打的短刀,是青鲨柄的,你们这几个小子,连同潆儿,衍儿都各有一把。你们是怎么得来自己那把短刀的,不用我说了吧?是你们满十三岁的时候独自入山,猎杀一头成年黑熊换来的,这是咱们元氏族规里的第一条,且是你们立誓绝不对外人说起的。总有人说我多疼我这外甥女,可我这外甥女是我大殷定天下以后,唯一一个拿到青鲨刀的女子。这是好事,却是极难的事,太子妃学不了本不为过,却该好生学学当今的皇后娘娘,纵然不碰刀剑也是天生的豪杰。”

说着他睨了自己的女儿一眼,太子妃慌忙垂下视线。

他也不理,继续说道,“如今且说你们这几个拿到刀的,难道从不疑心这短刀样式为何与军器监造出的迥然不同?何况在潆儿是外姓女,衍儿是外姓男,素来的讲究是但凡有点好东西,都是传男不传女,如何还能传给外姓人?缘故就是咱们元氏本就是外族,老祖宗的规矩与中土华族本有许多不同。这二十四把短刀便是当年族中大议事会二十四宗司继任者的信物,每到原来的刀主或老或死时,刀便会回到族长手里,待新一辈的少年长成——自然,按照咱们的老规矩你们十三岁就已经成人了——通过天选的便得到刀,成为新的二十四头领。这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我们族人最后驰骋塞外的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几乎离被灭族已经不远了。那一代的族长便是一位配着青鲨短刀的老祖母,她力排众议带着族人接受华族皇帝的敕封,改为华族元姓,杀马立誓世世代代为华族守卫北境兵镇,武宁镇。后来的事你们就都知道了,粱朝末年中原叛乱迭起,元氏跟着祖龙皇帝入关,东征西讨平定万里江山,挣下如今这不世之功。”

有个元氏子侄禁不住插口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咱们本族中从不许子侄从科举出身,就这一条,多少不知道的外人都说咱们元氏身子下半截长得不是两条腿,竟是匹马呢。”

刘潆君本来正蹙眉思索,听到这句插科打诨,禁不住笑了出来。

元祐不以为然地说,“不从科举出身,不从文官出仕,不是要你们不读书,是要你们不要忘本,所以才逼着你们从军功出头。又怕如今富贵已极,孩儿耽于享乐,所以从前多少条族规因为不和华族的规矩,都改了,没了,只有在子弟十三岁时仍旧依祖制行天选之礼。虽然这些年,多少本来资质极好的孩子都折在了这个上头,可依旧不改初衷。可惜的是我的六个孩子,都更像中土的小娘,连行天选礼的资格都没有……”

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喝了一口茶又说道,“咱们元氏立族长,不论本家分家,不讲中土的嫡庶尊卑,到我死的那天,二十四位刀主一起推选出来的那个人就是元氏新的族长。除此以外,你们这些元氏男子生来就是要为皇帝战死沙场的,没什么说的,便是元氏女子也不能忘了咱们的来处和咱们的这点血性。这些话,将来你们教养自己子女的时候,也要传下去。儿子要教,女儿也要教。为什么女子也要教?这里有个极大的缘故。一百多年前带着咱们部族走出生天的老祖母最后便是战死在武安镇的城墙之下,以后的第四代元氏族长也是女子,便是粱朝末代战乱纷争之中唯一肯率军勤王的藩镇节度使。武安镇是中土的咽喉,城下年年战事不休,城上的每一条砖缝里都浸满了咱们元氏的血,你们若是此生有机会去那座古城,且在半夜听听城下的鬼哭声就知道了。元氏镇守武安镇的百年里一共被攻破了三次,三次城破之时所有元氏女子都跟他们的父兄一起作战杀敌,因为元氏从来就没有退路。第三次城破时最为凶险,元氏大军被调空了,强敌趁虚而入,危城难守,留在城中的元氏女子全部从城墙上跳下,那一次元氏主族几乎凋谢无人。”

说到这里,他又沉默了下去,突然一口气喝干了手里的茶,仿佛干下一杯烈酒,“我说这些,是要你们这些男子女子都明白同一件事——我们元氏世世代代都在困守着一座城,一百年前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从我们向华族立誓的那一天起,我们就永永远远也逃不离那座城,从前是武安镇,今日是一座无形的城。”

仿佛罡风飒然,西府校场最北的武威楼上一片寂静,人人面色沉重,已不复方才笑谈情景。

打破这阵死寂的却是最胆怯的元玉,太子妃仰起脸,低声说道,“立国已有三朝,就算我们是从塞外的蛮荒之地来的,可如今我们都穿着华族的衣裳,说着华族人的话,连乡音都是地地道道的京城口音,为什么我们还一定要拿着刀呢?做个文臣,甚至做个富家翁……难道就不好吗?”

元祐没有回答她,只是用他最低沉的目光望着他的女儿,她竭力跟他抗争着,直到那目光的重量一点一点地压弯了她的脖子。

“真的有那条路吗?”元祐问道,声音显得有些凄厉,“没了尖牙利齿,狼不过就是狗,还是任人欺凌的狗!”

“我们元氏,如今出了一个皇后,一个太子妃,尊荣已极,还有什么可说任人欺凌的?”一向沉静的女子,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顶撞父亲。

眼见枢密使脸色骤变,潆君开口说道,“春日赏花的时候父皇常说,没有百日好的花,就譬如没有千年的王朝,也没有万岁的君王。我私下里想想,果真是有理,父皇这样的胸襟在千古帝王里都是难有的。可如此推想,大的兴衰荣辱尚且如此,往小里说,那必然更难有不败的家业了。我们元氏如今确如妹妹所说,已是登峰造极的地步了,好比花开到极盛时,舅舅在此时不忘居安思危,大有圣贤之风。”

这话前头颂圣,又是泄露了内廷圣上的话出来,众人听了无不竦然,后头又是赞枢密使与圣上同心,圣上是千古一帝,枢密使是辅君圣贤,大合元祐平生志向,在子侄辈面前也是添荣增威的,更不忘拉一句妹妹说的对,使得太子妃也下了台阶。圣贤元祐的脸色果然好了许多,怒气稍减,掠过女儿同外甥女和众人说道,“说什么登峰造极,在我看来从没有什么荣辱尊宠,有的不过是存亡二字罢了,我们元氏只有这两个运数。”

武威楼一席族中训诫结束了,元氏青年贵胄下楼时却都有些踌躇满志,神色间都深沉了许多。潆君慢慢走在表兄弟们的后头,她也不能不想起当年自己的祖辈为求生存甘心为异族看守门户,一代又一代战死在一座孤城中是何等的悲凉。元氏是英雄辈出的部族,这样的家族总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她时常会忘了自己是刘氏的公主。一阵夏日薰风吹来,她不禁扬起头望天边的流云,这里是南国的晴空呢。

她有一丝愧疚,她的刀得到的并不正当。十岁的时候凭借诡计她就已经探知了青鲨刀的秘密,十三岁生辰的那天她偷偷潜入城外山林。不得不说她到底是个娇养的公主,只因能骑善射便被捧得不知天高地厚,现在想想她真有些感慨。可或许也是那一天她真正领悟了元氏为何要用这样苛刻的孤立无援的方式教导少年成长,她得到了一次真正的教诲。只不过若不是那个从酒宴上跟踪她的少年,她大概也没机会站在这里回忆那次刻骨铭心的教诲了。那个少年跟她合力杀死了那头熊,又把血流不止的她送回了元氏大宅,还信守了这个秘密。

现在……那少年——如今已是一个很好的男人,策马直奔他们而来,在众人面前笑吟吟地勒住马,在她表兄弟们的哄笑中,笑着望她。她才忽然想起来,刚才输给他了!刚要恼怒,她夫君手伸进怀里摸出一物,她以为是要还她那支箭,谁知拿出来的是一朵红色的花。他从马上俯身把花交给她,她红着脸接了,羞涩宛如初见。

突然她想起来什么,怔了一下,“校场上哪来的花啊?”

她舅舅的脸都白了,“好……好小子,你竟敢摘我的西域木华,我养了六年才……”

殿前司指挥使一愣,调转马头,撒马就跑了。

上一章 目录 +书签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