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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衎的心突突地跳着,他的手捏在面前的茶盅上,倏地站起身,压下心口突如其来汹涌翻腾的烦腻。
这是怎么了?
他回头去看屋里的人,一直争论不休的人都不知道哪里去了,他竟不知他们是何时走的。怎么他这个主子还在操劳,他们竟先觉得累了?
屋里只有两个翰林困的东倒西歪,还要勉力硬撑着下笔,细看似乎是在草拟条陈。
他在心里禁不住冷笑。哪里有什么条陈可拟给皇上看的?那些宏学大儒,根本就没有议出个什么一定的章程,他们只是在北书房里足足吵了三日的架,吵得他头晕眼花,心浮气躁罢了。
胸口又是一阵翻腾,心跳忽快忽慢,他连忙压制住烦躁,拼命宽心,心里知道再不回去睡上一觉,自己怕是真有些撑不下去了。想到若是这个节骨眼上添了什么病,就满盘皆输了,他不禁心慌。
他起身跟两个值守的翰林交代了几句,瞧出两个翰林都松了一口气,好像巴不得他赶紧走,他们好顺理成章地也去休息。他更添了几许不悦,身为臣子,为君王分忧,为天下苍生谋福祉,难道不是存身立命的根本?他从来都是如此,此心可对日月。可为什么这些人的心中总藏着许多旁的,总不肯将力气用在同一处?他只要思及此处,便是一阵头疼,心烦得要命。
满心的烦躁和疲累催着他往外走,隆在心头的阴影却挥之不去,只觉得处处透着不吉利。伺候着的太监打盹昏了头,没顾上给他打帘子,他自己掀了门帘子。一只脚还没迈出去,大片的阳光兜头盖脑地洒在他身上,他被刺得头晕眼花。呆在门口发了愣,小太监失惊打怪蝎蝎蛰蛰地赶上来说什么他没听见,呆呆地想镇日里忙,竟不知青帝何时归去,困在这北书房里也不知辜负了多少辰光。
刘衎摆了摆手,示意小太监他并无不妥,他宫里的太监想来扶他也被他斥退了。这个光景,容不得他露出一丝松懈。皇上一道圣旨准了新政,他只庆幸了半刻,就陷入了朝臣们无休无止的争吵中,不要说新政从哪里开始革新,圣旨下来了五日,大臣们才刚刚吵到给新政起个什么名头。他就不明白,那些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的大人们,要拿出个章程来怎么就那么难?终究还是无能。
何况父皇虽说准了他行新政,可是晚上就发了旨意放刘衍出来。不早不晚,偏偏就要赶在同一天,甚至前后都隔不到两个时辰。朝野内外纷纷传说皇上虽准许大儿子当家,却留了一手在小儿子身上,虽是无稽之谈,却让他颇为心焦。说到底,父皇心中疼爱的毕竟是幼子。
他的心口又沉重起来,身上也疲乏已极。从北书房到他宫里本来有一条近路,只是要穿过贴近御膳房后头的一条夹道,平素多半只有下人从那里走。刘衎是个自重身份的人,所以即便再累也不肯省那几步路。所幸这时候太阳还升的不高,地上不是十分地热,风也还清爽,他一路吹着风也透了口气,散荡了一阵子倒好了许多。
缓步穿过游廊,他的心思兀自翻腾着数不尽的人事,左思右想不得安宁,忽又想起已许久不见太子妃,恐怕母后见怪,不得已还是要去说上几句话。他在女人身上的心思有限,那元氏女子在他心上总是模模糊糊的,只知道是个安静的女子,算是有个好处。
如今他的正殿里也是沉静的,他踱步过去,听见里头女子声音慢声细语,像是在向下人嘱咐家务。他的心中也跟着沉静了下来,想起幼时在母后宫中的光景,母后……他的思绪断了,茫茫然不知自己在想什么,转念想到母后一定是疼自己侄女的吧。
门上的太监似乎没想到他来,怔了怔才跌了跤似的跪下去,“太子爷……太……太子爷安。”
他有些过意不去,径自穿堂而入,又看见自己正妻一身家常打扮正在上面坐着,闻声惊讶地抬起头来,面上也不盛妆,显得越发娇弱可怜,看着自己恍恍惚惚的,似乎还不敢认,小宫女在旁边搀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又是欢喜又是惶恐地行礼,他心里越发有些不忍。上前一步伸手扶了太子妃一下,女子就羞红满面,低着头不敢看他,倒当真不像元氏女儿的作风。
刘衎在上面椅子上坐下,重新打量正妻元氏,见她穿一色半新不旧的家常裙子,裙不曳地,胜在颜色娇嫩,趁得起她正好的年华。再看头上也只有一只玉钗,几只新巧的珠花,再就是耳后两只明月珠,钗镮素简,反倒显得两只眸子清明如水。她也顾不上跟他说什么话,好像只打量了他一眼就忙了起来,张罗着下人去进上这般那般的吃食补品。
他禁不住笑了,他竟不知宫中竟能有如此不善说话,只晓得做事的女子。元氏似乎被他笑得慌了,懵懵懂懂地瞧着他,十分娇憨可怜。自大婚之后的头一遭,他伸手拉了她的手,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元氏低着头,一只小手却在他的手底下暗暗地反握着他。她确是不擅长说话的。
他一时也不想说什么,拉着她的手,抬起头看了看她的宫中陈设,瞧见几只匣子摆在桌上,里头放满了女子的钗镮珠宝,一边还放着帐册,看来他进来之前她正看着下人清点。
“太子妃这是在做什么呢?”他微微笑了,打趣倒,“趁着天好要挪到外头晒晒家当,怕明珠暗藏久了要生霉么?”
元氏也微笑,开始还不大敢说话,瞧着太子的脸色始终温和,才慢慢放了心,说道,“妾是觉得,哪怕是再好的明珠,若是总藏着不能物尽其用,那也跟鱼眼珠子没什么区别了,所以才叫他们找出来,派一派用场,也不辜负它们。”
刘衎听了倒起了好大的好奇心,“这都是你的嫁妆吧,太子妃觉得它们能派上什么用场呢?”
“虽说是嫁妆,可一人哪能享用得尽这许多呢?白放着也是可惜。妾把它们挪出来自然是有个缘故的,只是夫君听我说完了,不要笑我小女儿家的呆意便是了。”元玉慢慢说道,尽自谦和,却也谦的有气度,让人听她说话只觉得舒服。
“你说吧,我自然不笑你。”刘衎随着她说道,顺手接过了她捧过来的炖盅。
“妾前日听小太监说因着水路不畅,盐船到不得他家乡里去,他家里已经小半年吃不上盐,家里老人身子都熬不住了。夫君别笑我妇人见识少,从前我只知道有了盐菜肴才有滋味,却不想这盐竟大有用处,原是人离不得的。可我又听那些宫外来的诰命夫人说,如今工部要疏通漕运,户部却缺银子,急的不得了,只得要运河沿岸的官员并富户捐银子救急。我听了实在坐不住了,便让他们把我用不着的珠宝都找出来,看看能折多少银子。虽也知道是杯水车薪,但也算是我的一份心……好歹……太子爷别嫌弃我无知多事就是了。”
她说到底下声音轻了,头也略略低下。她等着太子说话,半晌屋里仍是静悄悄的,她垂下的视线不知所措地落在梅花几上振翅欲飞的一只雁上。接着,缓缓地,仿佛做梦一般,平生第一次,夫君轻轻抚摸着她的手指。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可她忽然发觉自己都明白了,连微凉的手指都渐渐暖热过来了。
“夫君累了,让吴氏打发爷歇歇吧。”
“这会乏的很了,不想动,就在你这里歇吧。你再同我说说话,听你说话,心里倒能舒服许多。”
东宫之外依旧是大殷宫苑,层层殿宇,重重楼阁,曲曲折折纵横交错的宫巷仿佛不见尽头。繁华最深处,潆君公主落了一步棋,杀了她母后一大片棋子,面儿上已是残局。皇后连输三局,输得恼了,把手里的棋子一丢,恼道,“今日这棋路总是不顺。枢密使下得一手好棋,怎的也不支个一招半式的,只管在那呆站着看小丫头倒要她老娘的强。”
潆君听得笑了出来,转身接过丫鬟手里捧的茶慢慢喝了,悄悄打量着舅舅的脸色。
枢密使立在三步开外,面色阴沉,“老臣侍奉娘娘就如同侍奉皇上,从无不尽心之处。娘娘责怪臣不肯支招,实是因臣自己也是捉襟见肘,无招可支。”
天青色的茶盏里漂浮着一朵小小的花,潆君的视线落在那朵花上,仿佛突然从那多花中看出万千世界,她一直不抬头,轻轻地晃着茶盏,看那小小的褪了色的花在杯中沉沉浮浮。
皇后在榻上正过身子,抬起眼看向自己的哥哥,温言感慨,“是啊,有什么法子呢?这盘棋已到了残局,咱们都老了,精气神不及小孩子也没法子,要想胜过她恐怕非得找个小辈不可。可是老哥哥白看看,小辈又有谁呢?难道衍儿那孩子下得过他姐姐?”
“娘娘。”不知怎的,枢密使的声音突然急促了起来。“纵然此时不行,可若是扶上马,送一程,未必彼时不行。老臣……老臣可以慢慢教他,他绝非冥顽愚钝之人,未必就……”他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了下去,这屋里说出的话是不会传出上阳宫的宫墙的,可是纵然人间私语,依旧畏惧当真会天闻如雷,他心里还是有忌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