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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唐翊又一次回到了洞穴之中,这一次洞穴中十分明亮,刘衍什么都没说,不过命人点亮了洞中所有石雕的灯台,遣退众人,只将他留下。唐翊猜测王爷这是要对他说些什么了,他本来恼火刘衍对他也守口如瓶,及至到了这里也就明白过来,原本自己也是外人,不说给他本是应当的。
借着通明的灯火,唐翊将这座石洞一次看了个清楚,他原本以为这里应当是元氏的祖墓,此处应当是祭祀的外殿,后头必定该有个墓道暗门之类的,但此时刘衍满不在乎地用灯火把这里照了个彻彻底底,他才看出四周是结结实实的石壁,根本不会有什么暗门,连地面也没有铺砖,就是实实在在的石头和泥土。
石洞是天然形成的,大约有王府规制的五间上房的大小,洞中没有什么过多的修饰,唯一醒目的就是地上整齐排列的二十四尊古朴的石灯台,此刻灯台中的火焰熊熊燃烧着。正面的石床上安放着那柄看起来十分凶险的青铜长|枪,除此以外再无他物。所以石洞四壁上的绘画就意外地醒目,联想洞外的战马和武士的石雕,这里确像是作为祭祀之用的,那么难不成这里祭祀的就是墙上的画吗?
唐翊心念一动,转头去看左右两侧的墙壁,这里绘的不再是整块星野,尤其左侧的一片星图中他明明白白地看到一颗孛星,方才火把的光亮不足他竟没看见,此时看见大吃一惊。墙壁斑驳,他仔细辨认了一会忽然领悟过来这颗孛星竟犯了紫微垣,如此大凶让他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
什么样的人会在祭祀之地画如此不吉利的天象?他惶惑地去看其他星图,或多或少所有的星图都有凶兆。他的念头转的极快,转念之间又去看那幅孛星犯紫微垣的图,不论是孛星来的方向还是周天星辰明暗的涂绘,都让他记起来这幅天象似曾相识,仿佛便是六百年前的王朝覆灭之时。他虽未曾见过星图,但此番骇人的景象早以文字记录于前朝典籍,但凡他读过的总不至于忘记。他连忙继续看后一副图,果然天象益发不妙,五星并出,却是积于西方,似是三百年前上章之战,中土三十万大军大败于西域胡国,上朝连失五郡。
唐翊的念头越来越明晰,不用再去细想剩下的星图了,这里所有的星图都不是在祝祷或是诅咒未来,每一副星图标记的都是过去的时间,以星辰旋转的刹那轨迹无声地记录人间曾发生过的浩劫。
身旁一直沉默的刘衍突然问道,“你瞧出来了?果真聪明。”
唐翊愣愣地瞧了刘衍一眼,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起偷偷观察自己的。“这是……”
“都是我外祖家里死人最多的时候。”刘衍回答得出人意料,却又情理之中,唐翊怔了一下。看的是国难,在说者却是家难,甚至王朝更迭,都不曾有所改变,这样的家族对唐翊来说本是十分遥远的。
刘衍抬起头,望着从四周环绕着他的星空,“每一片星星下面发生过的旧事,外祖都讲给我听过。”
唐翊想了想,用刘衍的口气说,“你外祖家参加了六百年里的每一场大仗?”
刘衍果然撑不住笑了,“总差不多吧。”
“家族绵延六百年不绝,本已不易,何况是一直在沙场征战的家族,不能不说是福泽深厚。”唐翊说道。
“元氏……”刘衍说,却停顿了一会,他轻声说道,“元氏的氏这个字更贴近古意,是氏族的意思。”
唐翊早已猜到了元氏的出处,但觉得王爷的意思并不仅仅是指这个。果然刘衍看了他一眼,见他在静静地等待着,便又说了下去,“意思是,元氏看重的不是祖父子孙这样直系的血脉绵延,如果硬要作比的话,元是一个族名。在元氏的祖语里,他们自称为从来处而来的人,所以在中土语言里寻了个元字做了姓。外人大概从不知道现在元氏里头还有大荒落元氏,大渊元氏这样的细分,但很多分支下已经无人了,连我都记不全所有姓氏。我的外祖父是大荒落元氏,也就是现在的元氏主族,但我的一个表哥就出自大渊元氏,因为大荒落元氏有一房的人在丙辰年我叔父叛乱的时候全都战死,表哥才在那个时候补进主族。这样的事在元氏每一代人中都有很多,就连元氏主族全部殉难的时候也是有的。所以你说家族绵延六百年,其实并不准确,从元氏作为一个部族从草原里一只脚踏进中土开始,是部族在此绵延了七百二十年,并非一个家族。”
唐翊听得痴呆,有半日口不能言。其实按说以唐翊的为人,那素来冷静持重的个性,断不至于听到这些就如同那些舞刀弄棒的半大小子一般热血沸腾起来。他自己都错愕了一阵子,转念顿悟过来:这还是头一回听见王爷正正经经地说话,任谁都会热血沸腾吧?那就好比三岁还不开口的小儿,直把爹娘急的乱蹦——眼看就晚了的关口,知道他到底是能说还是不能说啊?
刘衍却望着唐翊的脸,想要探究他神情的每一丝变化,但却又一次未获寸功。在他看来唐翊容貌清俊世间少有,风华浊世更不必说,可叹的是面上总是清风明月一般的疏朗,虽知道他有海阔天空的性气,却慨叹什么都别想在他心里留下什么波澜。换言之,唐翊就是面无表情,反正他就是猜不透唐翊在想什么,到底拿他当回事还是不当回事。
往深里说,从前外祖曾经说过“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他深以为然,唐翊无癖,唐翊亦无疵,按说这样的人本是他素来最厌恶的,按他的性子应当连话都不对他说才是,可他不但想对唐翊说话,而且多数时候说话之前还要想一想,再者说来——他想说的话竟还不少。所以唐翊决心要走,那自然是不想在他身上沾染瑕疵,果然也是无癖无疵的好心性,他思来想去也觉得对唐翊来说算是圆满好事,可他想到从此再不得与唐翊说话了,便觉得这世间陡地变得索然无味起来,说不出的心灰意冷。
唐翊察觉到他的视线,转过来也望着他。他不敢跟唐翊对视,虽然有些怂,但他自认为事出有因所以不算完全怂,毕竟唐翊那双眸子生得实在太美,能跟唐翊对视的肯定是睁眼瞎,他神目如电自然受不了。
刘衍转开头望着墙壁上的星空,想要把话说下去,把要对唐翊说的话尽量说完。但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也理不清什么该说,什么又是不该说的,便从最先想到的最不紧要的话说起,“我小的时候,外祖时常带着我们来这里。我们,是我和褚培良他们这些表兄弟们。夏日晚上,我们在这儿过夜,外祖就会讲那些故事,大部分故事都发生在塞外孤城里。”
武宁镇,唐翊知道王爷说的必定是那里。彼时元氏镇守武宁兵镇,刘氏为汉人郡守,就连自己的祖宗也是当日郡中的富商,不管今人如何粉饰,说到底如今的赫赫王朝就发源于塞外兵镇。
他收敛心神等着王爷说下去,谁知刘衍再开口说了个“我”字就语塞了,唐翊等了半天,这话还是没倒出来。看来王爷果然是说正经话费劲,终于像个样子地开了个头,没倒出几颗豆子呢就又卡住了。
“白家村的人是这里的守墓人吗?”唐翊好心帮了他一把。
“什么?”刘衍愣了一下,随即摇头,“当然不是。这里没有守墓人,只有河对岸的寺庙算是元氏家庙,里头有些静修的元家人,不过他们也不算守墓人,因为这里没有什么可守的。”
“这里不是王爷外祖家的墓地?”唐翊吃了一惊。
刘衍微微笑了一下,“这里自然是的,可是在这些星天下魂归故里的人何其多,如何能全部收得回尸首?所以这里实实在在祭祀的是历朝历代战死的元氏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