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景澜点点头,顶替了秦胤与郭辉继续未完的棋局。
屋里地龙烧的暖和,出门就是一股冷风,秦胤紧了紧披风走了出去。
黑白棋子交错纵横。
二人边品茗边落子。片刻后,郭辉突然笑着说:“娘娘看来也是布局高手啊,这一进一退间,以弱示强,暗中进攻,臣差点着了道。”
季景澜两指夹着黑子,稳稳的落在一处:“郭丞相谬赞了,什么是高手?不过是走好属于自己的路罢了。”她在‘大眼’中放了一子,平静说:“家有万金不如孝子一人,国再富有最缺的还是烈臣。当年便是一见难忘,因为丞相身上有股难得的清贵洒脱之气,没料到今生还有再见一日。果然,实非池中之物,已做到了百官之首。”
郭辉无声而笑:“皇后娘娘独具慧眼,臣却是被一叶蔽目了,今生既然能再见,因缘际会,想来这便是上天的安排,如今看来,娘娘定是福气满堂,遇难成祥之人。”他下棋的节奏加快。
季景澜也不过多思考,跟上速度,突然问道:“郭丞相,不知你如何看待‘圣宠’二字。”
郭辉像是想都未想,开口便说:“圣宠之下有两种极端可能:一者成了笼中金丝雀。另者则会更强大,天不怕、地不怕,不怕皇权,也不惧怕任何威慑,一旦不合心愿,必会有所反抗,此乃祸国妖姬。”
季景澜点点头:“我既不想当金丝雀,所以当年才极力想逃离这里,遗憾的是,只有五年而已。秦胤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说天佑君王时不遂我,我更不可能让自己成为祸国妖姬。知道为什么吗?”她一心二用,边说着手上棋子无声按落:“我性情虽然带有狡诈,谈不上一个良字,但绝不是妖姬,我是做正牌夫人的命,朗朗乾坤,心里始终有杆秤。”
郭辉惊讶的看着季景澜。
季景澜也看向他,微微一笑:“我姥姥曾经教育我说,人来到这个世上,也不是为了拿走点什么,所以要学会做人,然后在能力范围内,做些有意义的事,别给社会带来负担。那时候我还小,七八岁的年龄,听的也只是表象,可我一直记着这句话,也一直认同这句话。”
郭辉认真琢磨着,郑重地点点头,表示也认同。他没打扰季景澜,知道她既然开口,就一定还有话说。
季景澜再次拿起棋子,将棋速减慢:“我这条命不知何时会结束,但绝不希望死在这个皇宫里。在我的认识中,人两眼一闭,死在哪里都无所谓,可是当真正面临这一刻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是有所求的。我不能让我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肝肠寸断。不能让这个把我定义为妾的地方成为我的落幕之所。当然我也不想让秦胤眼睁睁地看着我死在他面前,无论我对他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我都不想。”
郭辉手指微微一顿,凭着直觉,他听出季景澜最后一个不想仿佛饱含着万般深意,虽然她的语调平静如初,并没有任何变化。
“娘娘想去哪里?”他下棋的速度不自觉地跟着放缓放慢,没有了最开始的凌厉。
季景澜没有回答,而是淡淡道:“问丞相一句,以你对皇上的了解,我死了他会如何?”
郭辉心头一紧,严肃道:“臣不知,说实话,在王太医说出娘娘病情之前,臣就想过这个问题,因为臣心里实在惶恐不安。”
“郭丞相,我这人有很多毛病,但习惯性站在戏外看人生,力求活个洒脱,又有那么点骄傲。今天与丞相说这么多,没别的意思,希望等我离开的时候,如果不小心遇到你或者遇到你的知己时,你们能睁一只眼闭一只。因为我是永远活着的,包括我父母在内,都会以为我又出去云游了。”
郭辉眉头皱起,手上的棋子有些犹豫不决:“可你走了,皇上会如何?他岂肯轻易相信。”
季景澜反倒像是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借气打气:“丞相,这就是我的事了。”
“臣真是看不透娘娘。”
季景澜突然笑了:“你若是看透我,你就成了戏外之人了,绝不是这个世上的。”
郭辉却没听出季景澜话中真正意思,想着要替昭元帝说了几句好话:“可臣看的出皇上对娘娘体贴入微,情真意切,没有丝毫水分。”
“有什么关系?他是转瞬即忘还是情根深种,你们会看到,我看不到了,我这里....”季景澜拿手指点了点心口:“不能有太大波动,从东山涧道回来后,我就努力调节着自己的情绪,真的,我一直控制着,所以,我从不敢真正难受。”
哎,这样的女人,皇上怎能把控的住?注定一败涂地。郭辉沉默了好一会儿,低声道:“你好像肯定臣能帮你。”
“我不敢肯定,只是打个招呼,一国之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与皇上关系亦师亦友,当然是以大局为重。”
郭辉无话可说,脑中蹦出四个字,情深不寿!这一切对皇上来说实在太残忍,他忍不住又问:“如果你身体没事,你还会走吗?”
“几个月前,我曾认真想过,虽然不喜欢大平,但只要秦胤能包容我,顾忌我的感受,我也便退一步海阔天空,凑合着好好过日子,他在皇宫里当他的皇帝,我在皇城外做我的事,我会有个家,分给他一半,他回来后,便是我们俩的生活,我会忽略那些乱七八糟的,公私分开,他是你们的皇帝,但只是我的男人。后来,还没等怎么样呢,顷刻间崩塌。”
郭辉不由得替皇上说一句公证话:“绝不是皇上一个人的问题。”
季景澜手上突然带着气势逼人:“当然,但我不再给他机会,就是他一个人的问题。”
郭辉一窒,感慨道:“你太霸道了,皇后娘娘。”
“我霸道惯了,如今没有他,我可以更痛快更轻松的走完接下来的路,有了他,我会伤心,带着委屈的离开这个世界,我不要那样..........”
“娘娘,臣帮你。”郭辉输了一盘,但笑着说:“一局下来,臣佩服娘娘。局外看棋,果然更能豁然开朗。”
偏殿中,李肃禀报着边关情况,包括西戎内部权势的变动。
秦胤淡淡道:“一个利扎,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顷刻间扳倒了旧主,跻身上位,反常即妖。他后边一定有人支持。”
李肃想了片刻:“臣愚钝。”
“沙漠深处,他们在暗,我们在明,不宜冒然进攻,也不可让其势大。西戎人野化落后,过惯了牛羊逐草的生活,打残打散,几年后又会卷土重来,一向如此。如今他们无力与我们抗衡,想要收服他们,就要有好的政策,你暂且谨慎观察,纠出后面之人。”秦胤缓声道:“南疆那边既然紧闭山门,休养生息的同时应该也是避人耳目,李肃,如果朕没猜错,西戎那边也是江晏州在搞鬼。他现在狗急跳墙,想利用一切能利用的,最后与朕决一死战。”
李肃一惊,疑惑道:“西戎人与江晏州有着血海深仇,怎会轻易被他统领?”
“一个人生存都成了问题,又能有几分血性?不过还是要呼唤一下。”紧接着,秦胤拿起毛笔写出两道圣旨。
一是关于砍杀、抓获江晏州的悬赏令。二是大宇皇家与西戎联姻,秦家子弟秦宗山思慕西戎公主善良纯真,愿结两姓之好,借此放宽异族通婚令,只要符合条件,均可婚嫁。
等秦胤做完这一切,带着季景澜回正乾宫时,雪已经停了。他们没有坐软轿,走走停停,咯吱咯吱声中,秦胤背起了季景澜。
季景澜搂紧了他脖子:“你可走稳一些,别摔了。”
“放心,摔了有我垫底呢。”
季景澜看着他黑亮的头发,冲着呼出一口气,呼着呼着,湿气在上面结了层冰霜,白白的一小片,她笑着道:“我垫底也没事,主要是我怕丢人。”她心口顶着个暖炉热乎乎的,脸有点冷,便轻轻地趴在他脖颈间汲取温度:“秦胤,那一年,也是这样的天,天没亮我就起来了,去请安的路上,地上很滑,我一个没注意,哧溜一下摔的四仰八叉的,当时有两个不懂事的小太监,拄着扫帚捂嘴笑话我,那两张脸青白交错,笑声阴测测的,看的我又气又怕,感觉见鬼了....”
秦胤没有说话,手臂收紧了些。
回到休思阁,秦胤给季景澜在屋门外的小树林处绑了个秋千,人来疯似的推着她荡啊荡。
秦胤在后面边推着她,边低声道:“阿鱼,等我稳妥地卸任后,我就带你四处去游玩,你喜欢外面,我们就一直呆在外面,不回来了。”
季景澜心想,该玩的我都玩过了,你以为那五年我是原地跑圈吗?
秦胤见她不应声,又道:“阿拉法图当上新族长了。”
季景澜欣慰道:“好事啊,旭日东魁别想再欺负他们母子了,天友善人。”
秦胤想问什么,终是没问出口,毕竟她意欲不明。问多了,如果不是,岂不是推远了她。
但不问就代表没有事情发生吗?
十一月二十五日,是疯癫的王太医七十岁寿辰,季景澜起了个大早,东秀和青竹帮着她一起做寿桃,光是奶油弄了一大盆,七层的大蛋糕废了她们好一番力气。
王太医的家住在大平的东门,燕子胡同,季景澜前段时间去过一次,那位老人的精神已经彻底碎裂,像个稚童,谁都认不得,话语不全,偶尔咿咿呀呀的算是他的一种交流。秦胤找了四个人贴身伺候着,除了吃饭睡觉晒太阳,他没别的事可做,一坐就是一天。季景澜给他带了几条锦鲤,他从此便多了个兴趣,趴在那看着游动的鱼,每日都盯着看。
下午,秦胤早早回来了,两人带着巨塔形的大蛋糕,去给王太医祝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