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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忆昔,忆昔……
临近东临,竟有些激动。
离家半年,开始想念家门前比他还老的石头狮子,想念那扇朱红沉重的大门,想念院子里巍峨的老树,娘亲手熬的热汤,甚至爹威严的训斥。
弃了大道,施展轻功,盏茶时间便在自家院中落下。给娘一个惊喜,顺道让爹看看他更为精进的武艺。
可为什么家里如此安静?
打扫的丫头呢?奔忙的小厮呢?怎么听不见爹在前厅招呼客人的声音?看不见娘指挥下人操持家务的身影?
不祥的感觉一寸一寸地浸入心底。
落脚处竟长出了寸许的杂草,一向细致能干的娘怎么没有发现?扶栏而过,层层尘埃飞扬而起,事事讲究的爹怎么能容忍?
脚下步履不知怎的竟乱了,喉咙被沉甸甸的担忧和惊恐压着,发不出一丝声音。纷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院落里显得嘈杂,却怎么也打不破压在周围浓浓的沉寂。
客厅是空的,厨房是空的,书房是空的,爹娘的房间……手顿在门前,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不会有事!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却提不起推门进去的勇气。
“呀??”地一声,门竟自己开了。
心头一喜,却在见到那人的脸时又沉重下去。
“师父?”
师父静静看着他,“回来了?”
他有些无措地点头。
回过神来师父已经越过了他,“跟我去见你爹娘吧。”
默默地跟在师父后面。天越发地沉了,脚下的山路渐渐崎岖起来,他有一脚没一脚地走着,不敢问话。
空气仿佛也滞懈起来,有什么东西在慢慢酝酿着,只怕一个问话也能将它刺破,无可挽回。
“到了。”师父停下了脚步,轻声道。
他抬眼看去,只看见漫山起伏的土丘,静静地蛰伏在微暗的天色中。
不会的。他后退一步。
不要告诉他,这些起伏的土丘唤作坟!不要告诉他,里面埋着的尸骨,曾经是他的亲人和他至亲至爱的爹娘!
“定的是逆谋罪,满门抄斩。半个月前行的刑。因林家三代为官,政绩卓然,特许归葬故里,但不许立碑。”
“不可能!”他失声大吼,“我爹向来耿直,绝不可能谋反!”
师父转过身来,叹了声,“翼然,朝堂上的事,说不清楚……”
“我爹是冤枉的!”他像只受伤的猛兽一般扑向他的师父,“我爹被人冤枉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捎信给我?为什么不救我爹?为什么眼睁睁看着我爹被斩?为什么?为什么?”
“翼然,你冷静一点!”
叫他怎么冷静怎么冷静?狠狠地甩开师父的手,拔剑出鞘。
“翼然,你要去哪?”
“我现在就去杀了狗皇帝,杀了所有冤枉我爹的人,我要替我爹报仇!”
“翼然,你回来……林翼然!你给我站住!”
他猛然顿住,转过身来看师父一脸厉色。
“跪下!”他厉声喝道。
他攥紧了手中的剑,在父母的坟前,在林家上上下下的坟前,轰然跪下。
颤抖,漫及全身。回不来了,回不来了。不管他再杀多少人,他的爹娘,他的亲人,全都回不来了……
“瞒着你,是你爹的意思。他本来,就没打算活着。他有句遗言,叫我务必带给你。还说,如果你不肯照做,便不是他林皓之的儿子。”
他沉默,抬头看他。
“他说,好好活着,不许报仇。”
“不许报仇……”为什么不许报仇!为什么连赎罪的机会都不肯给他!为什么?
剑,没进土里。凄冷的晚风吹过,坟头寂静,没有人给他答案。
“啊??”痛苦的悲鸣根本不足以宣泄心中的悲痛。
拳头,一下一下地砸进土里。
他有一身的武艺,有绝顶的轻功,有万夫不敌之勇,可是没用!全都没用!
泪水模糊了双眼,尘土混淆了泪珠,鲜血自掌间溢出,染红足下土地。
爹,娘……
林翼然咬紧了牙,手覆在眼上,却已拦不住溢出的泪。
握紧了拳,一下一下地击着床板。
“嘭!嘭!嘭!”一声一声,手疼到麻木。原来,原来心中苦痛从来就不曾因为封存的记忆减弱半分。
林宛说得对,他是个懦夫,一个不敢面对过去的懦夫。
他害怕,害怕那些苦痛的过往,害怕心中狂妄的自责和愧疚会将他活下去的勇气吞噬殆尽!
如果,如果当初他肯听娘的话,每个月都往家里寄家书;如果,如果当初他肯听爹的话呆在家里;如果,如果当初的他没有离家这么久这么远……至少,至少他不会连父母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至少,至少,他不会在父母罹难时,还在外面逍遥快活,乐不思归!
与其说他恨安寿,恨宁王,还不如说他恨自己!
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的错过,恨家族尽灭自己却苟且存活,恨自己不曾尽过一日身为人子应尽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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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
起身,洗脸,出门。
一路走来,街上冷冷清清,行人寥落。
到达皇宫正南门时,城门刚开。早巡的张坤一眼便认出了他,走过来殷勤笑道,“林公子好早!又找万大人吗?”
林翼然看看他,扫一眼眼前高耸的宫墙,摇摇头,“在等人。”
“等人?等什么人?”张坤口快,脱口问道。
等什么人?林翼然微微愣住。他希望能等到什么人呢?林宛?还是……洛云霞?
见他不答,张坤自以为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急忙赔笑改口,“那公子便在这等着,我不打扰了。”
“哦,谢谢。”林翼然应了声谢,之后便如昨日一般立在宫门口发呆。
今日又是一个艳阳天,太阳从山的那头缓缓浮起,爬上枝头,影子在脚下长了又短,短了又长。热意滋长,树影班驳地落在身上,隐隐间仿佛听到了几声蝉鸣。
蝉鸣?他犯迷糊了?正值秋日,哪里来的蝉鸣?
“翼儿!翼儿!”迷糊间娘的声音的声音若远若近地传来。
夏蝉歇斯底里地叫着,嘈杂的声响却不知怎的渐渐模糊起来,像是被谁兜了起来,隔了层纱隔了片雾,怎么也辨不分明。
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微风轻扶,树叶沙沙轻响,像轻柔的催眠曲。好不容易爬上树摘下的蝉锐缓缓地自手中滑落,却不想捡。脑袋昏昏沉沉,好想睡……
“怎么就在树上睡着了?林平,快把少爷抱下来!”
身体被人抱起,有些晃荡地浮沉了几下,他不悦地皱皱眉,神智却很快又被瞌睡虫勾走了。
脸上有丝帕轻轻滑过,娘温雅的声音柔柔响起,“你这孩子,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脏?”
“找到翼儿了?”三分威严七分尔雅,正是爹的声音。
恍惚间听到娘有些担忧的声音,“翼儿又跑到树上去了,叫我好找。你瞧,居然就在树上睡着了,这要是不小心摔下来可怎么办?”
“唉……”爹的轻叹声传来,“翼儿确乎好动了些……我来吧。”
身体又被提起,一会儿被放在了一片宽阔结实的温暖之上。爹的声音像从那片温暖之下传出来,“好久不曾背过翼儿了。一眨眼就这么大了,好像昨天他还在我怀里咿咿呀呀地叫爹,今天就长到八岁,会满府地跑叫我们找得人仰马翻。”
娘柔柔地笑,接道,“可不是吗?他小时这么乖,怎料到越大越栓不住。”
“夫人,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沉默一会,爹开口道,“鸿门门主是我的好友。前几日他见过翼儿,说翼儿根骨极佳,想收了他做徒弟。”
“老爷,”娘的声音有些惊讶,“您不打算让翼儿考取功名,入仕为官了吗?”
“我林家三代为官。官场如何,我比谁都清楚。翼儿这性子,太感情用事,实在不适合为官。颜兄不仅武艺高强,为人也正直可靠,将翼儿交给他,我放心。”
“那……岂不是要将翼儿送到充州?翼儿还这么小,我只有他这么个儿子……”娘顿了顿后,有些委屈地继续道,“我舍不得!”
“我何尝不是只有他这么个儿子!”爹的声音带了分严肃,“可是他不学些东西,将来何以傍身?我可不希望我林皓之的儿子将来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可是……”娘弱弱地回了句,竟带了哭腔。
“你……这……”爹似乎有些急了,“我话没说完你哭什么哭?我是这么打算,一年里翼儿在鸿门呆半年,随颜兄学武。还有半年呆在家里读书。总是我林家的孩子,怎么也不能把学问荒废了。”
“真的?”
“真的。”
“那我这就去挑几个伶俐的丫头让翼儿带去,好随身照顾翼儿。”
“夫人,不用给他配什么丫头侍从,翼儿该学习自己照顾自己了。”
“老爷你怎么这么狠心,翼儿还这么小……”
“你……你怎么又哭了……”
“啪!”
一声脆响,张坤手中的茶碗碎了一地。
“抱歉,张大人。”林翼然替定住的张坤将穴道解开。刚才他正沉思,猛然察觉有人靠近,身体下意识地做出了反应,没想到却是张坤给自己送水来了。
没料到张坤不仅没生气,反而见到宝一般兴奋地看着他,“万大人的朋友果然不一般!林公子方才那一手,”他一边说一边比划,一脸崇拜,“真是漂亮!”
林翼然不觉笑笑,回道,“张大人过奖。”
看看天色,他朝他点点头,“天色不早了,在下也该回去了。多谢张大人照料。”
“没事没事。”张坤摆了摆手,随后停下询问他的意见,“林公子明日还呆到这个时辰吗?我替你准备午饭怎么样?”
张坤这么一说,林翼然这才想起一日来水米未进,“不敢麻烦张大人……”
拒绝地话还没说出口,那厢张坤已经自顾自地问开了,“林公子喜欢吃什么?有什么口忌吗?城南有家醉乡茶楼,饭菜便宜味道又好,那里的醉鸡最正宗,林公子想不想试试……”
好不容易摆脱热情得有些过分的张坤,林翼然松口气,信步回到客栈。
叫了酒菜送到房里,他坐在桌旁自斟自饮。
酒色光转,映在净白光洁的壶身上,像是刻了朵朵浮云。
“啪!”
玉瓷破碎。
望着碎作一地的瓷器碎片,他惊慌失措。
一时失手,竟然将爹最喜欢的雕浮云白玉瓷瓶打破了。脑子里立刻出现爹震怒的脸,他紧张地四处看看,四周无人。
慌张地将碎瓷片扫进桌底,他做贼一般摸出了爹的书房。
傍晚的时候还是被人叫到了书房。
他惴惴不安地走进去,只见爹端坐椅上,被他扫进桌底的碎瓷片此刻正躺在案面上。
“爹。”他心虚地轻唤一声,紧盯着地面不敢看他。
“我听丫鬟说你今日进过书房。”爹的声音从头顶压下,听不出怒意,却十分威严。
“是。”他小声地应了声,不敢多话。
“那么,你可知是谁将我的白玉瓷瓶打碎了?”
“孩儿……”他咽了咽口水,头埋得更低,“孩儿不知。”
突然“啪!”地一声,他吓得慌忙抬头,却是爹已经一脸怒色地拍案而起。
“我再问一遍,到底是谁,将我的白玉瓷瓶打碎了?”
他已然六神无主,在父亲勃然的怒意中根本提不起勇气承认错误。
“孩儿……孩儿……不……不知道……”
“你给我跪下!”爹怒喝一声。
他双腿一软,便在父亲面前跪下了。
“林平!请家法!”
他咬紧了唇,泪水夺眶而出,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啪!”竹鞭打在背上,灼灼地疼。
“我叫你不说实话!”
“啪!”“啪!”“啪!”一下又一下,毫不留情。
他握紧了拳,忍住泪水哽咽道,“爹,孩儿……孩儿知错……”
“那你说,你错在哪了?”爹怒声吼着,手上依旧不停。
“我不该,打碎您的花瓶。”
“还有呢!”
他咬牙忍着疼,继续道,“我不该,对您说谎。”
“还有呢!”
还有,还有……“孩儿,不知……”
“你不知道,我便告诉你,你给我好好记一辈子!我今日打你,不是因为你打碎的花瓶,而是因为你做错了事,却企图逃避责任!做我林皓之的儿子,就要行得正坐得直,无愧于天地!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就该负起责任,把自己做错的事抗起来!你记清楚了吗?”
“孩儿,记清楚了,爹。”林翼然将手中酒杯凌空举了举,仰头喝下。
用过晚饭,稍事洗漱后,他折身上床。
夜里入梦,又回到了过往。
他又要出远门了,正牵着马向爹娘辞行。
送到门口,娘还在絮絮叨叨地交待些有的没的,爹静静看他,等娘终于说完,他依旧如往地以那句“莫让家门蒙羞”作结。
他转身走了。他的目光定在通往远方的路上,他的心被远方的新奇与未知吸引,所以,所以一旦启程,他从不回头。那时的他如此笃定地以为,任何时候,只要他想回家,家就会一直在那里为他守侯。
半梦半醒间的他却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次离开后,便再也没有家了。
回头看看!他努力地对梦中的自己说。
梦中的他顿了良久,终于如他所愿地回过头来。
远远地,还看见爹娘立在门口为他送行。是否每一次,爹娘都这么远远地看着他离开,直到再看不到为止?
娘见他回了头,微笑着对他说了什么。可是隔了太远,他根本听不分明!
娘笑了,转而望向爹,爹启唇说了句什么,他依旧听不清,却知道他跟娘说的是同一句话。
爹!娘!你们想对我说什么?他发足狂奔,想回到爹娘身边。可是不管他怎么焦急,他们之间的距离却怎么也拉不近。
爹!娘!他绝望地跪在地上,失声大吼。
“翼儿!”他猛然抬头,看见爹娘正朝他微笑,齐声共语,却只有一句话,“好好活着,翼儿。”
“爹,娘,对不起。”林翼然缓缓醒来。
推开窗,清晨清冷的空气涌进房间,沁心入骨的凉爽。窗外的景物一点一点地在眼前清晰,街面渐渐活络起来,人们交谈问候的声音传入耳边。又是一日了。
纠结于父亲那一句“不许报仇”这么多年,直至今日才想明白,原来父亲真正想对他说的,是那句“好好活着”!愚笨如他,竟至今日才真正明白父亲的心意!
“对不起……”对不起。从此以后再不会叫你们担心了。你们的儿子会好好活着,顶天立地地活着,替林家屈死的上百条冤魂,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