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吴胤的意思,若符骞当真同意,那么不论日后如何,至少现在他们就要撤军,先折回去退了东安城下大军。若符骞不愿,那么这批军队就还得被困在玉屏关前,等待信使再度与东安那边联络。——毕竟吴胤来信时只说让他们与符骞取得联系后一同返回,根本是笃定符骞不会不同意,压根不曾给出第二套预案。在一众人紧张又期待的目光下,王恒不由得想起了方才受到的轻忽,以及那高高在上的,长辈口吻一般的教训。被教训时的一点心虚早被抛在了脑后,留下来的只剩被轻慢对待的不甘和怒火。他看了一眼神色不定的众人,阴着脸道:“符骞?他压根没看那封信,直接就把我赶出来了,还说不要称他为征西将军,河西道现在,只有安定侯。”王恒的回报被封进了加急信,快马加鞭赶送至东安,呈到吴胤跟前。“反了!这是彻底要反了!”虽说自从衡安儒兵临城下,东安宫城的主殿中便时常有怒骂声传出,但这一日的喝骂尤为暴烈。眼见着摔了好几只玉镇纸,进去送茶水的婢仆都说,虽然垂着头不敢多看,但地下隐隐约约的是多了几个不明显的凹坑。殿中,吴胤用多宝阁上的各式物件泄了火,总算平息了几分心气。他捡起在怒极时被揉作一团的信纸,用力戳了戳其中已皱得不成样子的几个大字,恨声道:“安定侯……呵,果然是养不熟的白眼狼,这就迫不及待地要继承父亲的名号了?”旁边侍墨的书童和前来与他商议军机的臣属已摸透了他的脾性,只是垂眸噤声,不敢说话。吴胤果然没有在意,他来回走了两步,一边自语:“真是好样的,白养了这十几年,一撒手就要蹿破了天去……想要河西道?”他眉弓低压,露出一点阴狠的神色:“传令江鹏,不用他撤军了,继续压着玉屏关。淮南道的援军就要到了是吗?”臣属低声应道:“是,不过两三日之内,便可穿越北部陉道来此汇合。”“城中粮草军备还可支撑几日?”“主公放心,半月之内必然无虞。”臣属道,“若要拖延,衡贼远道来此,必定是拖不过咱们的。”“好极。”吴胤眯了眯眼,“再遣一人带上我的手令,快马去堵泉平关撤回的后军,令他们不必急着来援东安,东安一时半会儿破不了城。”“全军由主将统领,转道河西,先破肃州。”第79章“这几日倒是很安静。”将军府外院,常年在此办公的臣属们即使符骞不在, 也习惯性地汇集此处, 处理事务。由于符骞走前的那一通大动作,这两日的肃州格外平和, 连街坊间的口角,小偷小摸的报官都少了许多。几人平素在此处都是伏案疾书, 此时倒是能歇下来喝杯茶,顺带说两句近来的逸事了。“不知将军——不, 主公何时回来。”一人呷了口茶, 畅想道, “到那时河西道一统,在下是不是也可换个地方, 赚个小主官当当?”另一人笑骂:“想什么呢!喻生是去劝降的,哪有人家归附, 反倒把人的官职给捋了的?主公又不是吴老贼那等不分是非的人。”能被允许随意进出外书房的, 都是跟了符骞数年的忠心属下, 几人说话间也就没多少顾忌。前者当即回嘴道:“你怎知道不会有除了河西道之外的斩获?之前传回的消息不是说南阳王早在东安城下扎了营?两面树敌——”他话尚未说尽, 门口忽地有人疾步而来。来人象征性地叩门数下,听见里面回音后也不进来, 在门口急声道:“诸位先生,城头瞭望兵发现敌情,石将军已往城上布防,请先生们速速整装移步,共商对策!”发现敌情的消息迅速在上层传开, 由于传信兵跑得急促,看到的百姓也多有猜想,再一看守军的动向,猜想便被验证得七七八八。一时间,有敌军来攻肃州的消息竟传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连这两日不怎么出门的连微,也在傍晚从迎露口中得知了消息。“攻城?”“是啊,外面都在传,”迎露去了一趟集市回来,现下满脸的惶惶不安,“说是哪边的都有,甚至有人想逃出去,只不过消息传开的时候,各处城门就已经都关了。”正常情况下,百姓是不会想要逃离久居之地的。但前些日出发的大军被多少人看在眼里,大家都知道肃州此时,比此前的任何时候都要虚弱。连微心底一凉。不知为何,她又想起了那张小纸条中所说“大难”二字。前面诸事都算不得什么“大难”,但若那些人指的就是眼下……那他们是哪来的情报,哪来的自信,而会用那么确信的口吻?原本打消的疑虑又一次浮上心头,但更快地被再次排除。若他们能预知此事,必然是敌非友,又怎么可能在肃州毫无建树地呆这么久,还与她多次接触,没有伤她一份。这大约只是个巧合,与他们无关。但,她还是想做点什么,总不能就在府中安心插花泡茶,然后象等待判决一样等待捷报或者破门而入的敌军……连微骤然起身往外去。迎露懵了一下,赶忙后脚跟上给她披上厚实的斗篷,一边匆匆忙忙抓起琉璃灯点上,一边问:“姑娘这是急着要去哪里?就快入夜了,这风大露重的,若非急事,还是待明早再——”“是急事。”连微脚步不停,一路毫不犹豫地径直出了将军府。不着痕迹地看了看身后符骞留下的两名暗卫可能守着的阴影,她在通往小满茶楼的岔道处顿了顿,转而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当初入驻肃州时,符骞就将他与那一批亲近的属下的居处设得很近。如今倒是方便了。连微走了一盏茶时间,便远远见了石府门前的两只大灯笼,在昏暗的暮色中分外显眼。她让迎露上前去叩门,敲了半晌,出来个睡眼惺忪的小门房。“谁呀谁呀——老爷不在,有事留信,改日再来——”看小门房吊儿郎当的态度,便知平日定然极少有人会寻到这石府上,以至于能让门房散漫成这样。迎露也不客气,见这样子当头就敲了那小门房一下:“是当真不在,还是你想躲懒?”小门房被敲得一震,当即站直瞪着眼睛道:“当真不在——这我哪敢撒谎?这位……咦,居然是位姑娘,这位姑娘若无急事,还是先回吧。”“你可知道石将军他现在何处?又是几时回来?”连微问。门房偷偷觑了连微一眼,又赶忙收回视线:“今日这事出来,将军现在该是在城头吧。至于几时回来,那就不是小的一个门房能得知的了。”“那他出去多久了?”门房犹豫了片刻,正要回答,忽然眼尖地瞟见了什么,立即一挺胸,冲着连微身后道:“将军!”马蹄声靠近,石达毅翻身下马,揉了一把坐骑颈后鬃毛,皱眉道:“这两位……”在路上的这段时间,天色已黑透了。石达毅只能看出在门前等着自己的是两名女子。在他话中迟疑的这一瞬,连微已上前一步站到琉璃灯的微微摇晃的光下,行礼道:“石将军。”石达毅反应很快地避开这一礼,疑道:“连姑娘?你来这是做什么?”连微开门见山:“我想来问一声,今日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敌军来袭一事,是否属实?”“……是。”石达毅道,“姑娘不必忧心——”“当下情况如何?”连微不想听后面的安抚,径直又道。石达毅蹙眉看了连微几眼,半晌道:“城中守军可以应付。”“可大部分军队,不是已经随伯功北上了吗?”“连姑娘不必担心。”石达毅沉默了一会儿,依然坚持道,“肃州易守难攻,但凡末将尚在一日,便不会让敌人进城,惊扰姑娘半分。”“我……”连微想说点什么,却又觉得不太合适。石达毅与她毕竟也不过是几面之缘,不算十分熟悉,直接到府邸前堵人,已经算得上失礼了。于是她又退后行了一礼,道:“多谢将军。”石达毅摆手,转身进府。连微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招呼迎露:“走吧。”说走,却不是原路返回。迎露跟了一程,眼见她走得离将军府越来越远,忍不住问道:“姑娘这是要去哪?”连微伸手指了指前方。肃州东西南北各有一座小楼,筑成六七层高,尖端挑起的飞檐纵是街巷的矮墙也遮不住。离他们最近的观西楼,此时便有上面几层的轮廓映在夜空中。两人提灯慢慢绕过去。街巷间人已不多,或许是因为白天的传言都早早地回屋歇下了。木质的小楼,踏在楼梯上有空荡荡的回响跟随。她们一路爬上最高层,从窗前望出去,便看到脚下一片片微光蔓延开,是民居或者酒馆窗隙檐下漏出的灯光。再往远处,是静默的城墙。再往外……连微扶着迎露的手,蓦地一紧。原该一片漆黑的山野,此时星星点点,零散又整齐地点满了火光。若是白日来看,看到的该是黑压压一片,漫山披甲。虽说看着石达毅的神色便已觉得不对,但她没想到会是这样。这片营帐篝火的数量看上去,比几日前符骞带走的那批兵马还要壮观。虽说据城而守可以以少敌多,但当数量的差距达到天堑,光是消耗,也能耗死守军。连微压住尾音不自觉的颤抖,低声道:“回去。”迎露对发生的事情惘然不知,闻言笑道:“姑娘总算肯回去啦,晚膳还未用呢,一会儿奴婢给您新熬一碗燕窝粥。”*另一边,石达毅匆匆回屋,屏退一应仆役书童,自己磨了墨,展开一卷细纸,提笔写道:“有大军临城,尚未举旗,不知其所属,数量甚众,恐难支持。主公若尚有余力,务必速速回援。”写完卷起,用蜡油封好竹筒,系在信鸽腿根,藏进腹部的绒羽中,乘着夜色放飞。信鸽舒展双翼,在冰刀似的刮人的二月夜风中,飞快地远去了。第80章第二日一早,肃州城下就响起了隆隆鼓声。前一日整备停当的兵士迅速集合, 与运送守城器械的民夫一道上了城墙, 严阵以待地看着城下如蚁群般密密麻麻涌来的敌军。虽说来者不善已是明摆着的,但按惯例, 还是有一组专挑的中气足嗓门大的兵士,站上城头, 向下齐声吼道:“来者何人——意欲何为——”城下来犯者无人回话,战鼓愈擂愈响, 云梯、攻城车等复杂的器械从阵后一一推到阵前, 又纷纷搭在城墙上。城头士卒也并没指望获得什么回应, 程序式地喊完那一通后,士卒飞快地按队形散开, 一支小队中,有负责以女墙为掩护射箭的, 有协作往下倾倒滚油热水的, 也有手持□□刺杆, 将人往下捅的。城下军队蚁附而上, 城头守军蓄势待发。毕竟占了城墙的地利,局面乍一看相持不下。加之城高墙厚, 敌人如同箭矢一类的手段也失色不少,许多兵士心头微微松了口气。在望楼上纵观战局的石达毅却是神色凝重。敌军的数量还要超过他的预估,城中守军总共剩下不过八千余,滚石等物资尚在时倒还能支撑,待物资耗尽, 被迫在城头短兵相接,也就是城破之时了。也不知道那封信是否已经送达符骞手中,又要到何时才会有援兵。*整座肃州城在枕戈待旦的紧张中度过了三天。敌军仗着人多,昼夜不停,两班倒地安排兵士攻城。肃州虽因为依傍两侧的常怀山,主要守的只有一道南城墙,但数千兵卒还是远远不够,哪怕不少百姓自愿成为民夫帮忙搬运物资,做些打下手的活儿,依然不够。短短三天下来,原本精神奕奕的军士们面上都是疲色,石达毅的眼下已积了深深的青黑——作为留守肃州的最高将领,一切抉择都需有他的首肯,他这三天都没能完整地睡过一个时辰。即使这样,他依然只能看着物资一点点消耗。为防被敌军乘虚而入,他不能打开其他方向的城门,也无法与商队交易。整座城就像一堆正在燃烧的篝火,火光仿佛依旧明亮,但无人添柴。第一天还不算明显的恐慌,在百姓们发现各种物资都开始短缺,市场上已经买不到新鲜的蔬果时,逐渐扩散开来。一片惶然。将军府中,原就忧心忡忡的迎露从攻城开始便坐立不安,隔上片刻便要去门口张一张,仿佛敌军下一刻就要攻破城门,打上门来。“别看了。”连微被她扰得也开始有些心烦意乱起来,“总归城门破了,我们也逃不出去,看了又有什么用?”“可……”话音未落,迎露忽然浑身一震,转瞬瘫软在地。连微猛地起身四顾,不消她寻找,罪魁祸首主动现身了。熟悉的黑衣,熟悉的神出鬼没。是消失了有一段时间的陈陵卫。“你们对她做了什么?”“只是暂时的击晕而已。”“你们想干嘛。”连微紧皱了眉,握紧手边的茶杯,“这里是将军府。”为首的黑衣人一如既往地恭敬半跪,说的话却很不恭敬:“若城破了,便什么也不是。”“城还没破。”连微冷声道。“所以还来得及,主子。”为首者的吐词依然沉着而清晰,“由属下率人护送您出城,尚有活路。”“若我不去,你们要强迫我吗?”连微紧盯着底下状似谦卑的人,“把我绑出城?”“自然……不可能。”连微心中暗暗松了口气:“那就不要再来,我的决定不会变!……不,等等。”她忽然放轻了声音:“你说我是主子,那是不是说明,我要你们做什么,你们都会去做?”一瞬的静默,为首的黑衣人点头:“是。”“哪怕会赔上性命?”“哪怕会赔上性命。”*另一边,东安城下和玉屏关前的军队一直对峙着,不紧不慢,无人出手。不仅衡安儒不攻也不退,在城外继续消耗物资的行为令人不解,符骞那边的反应更是在吴胤意料之外。“玉屏关那边,还没有任何动静么?”鬓发掺杂了银丝的中年人听着这些日越发千篇一律的汇报,神色不定。去打肃州的军队应该早就到了,老巢即将被端,符骞还如此淡定地守着这么座小关?“昨日的线报倒是有些异常。”下面的人回道,“玉屏关仿佛撤走了一批人,从关外看过去,防线是疏落了不少。”“果真?”吴胤的声音略提了提,“再细细探查。也派人去确认一番衡安儒前天后撤的数十里,是掩人耳目还是当真有退却之心。”长尧王话中蠢蠢欲动的心思,属下众人都是心领神会。一两日内,结果纷纷回传——玉屏关处锅灶都减了不少,每到饭点,关那边的炊烟稀薄得最多只有之前的五分之一。而衡安儒的后撤,有几分是为撤军做准备不好说,但大军是实打实在几十里外又扎了一营,若存着继续攻城的心,大可不必如此麻烦。“怕是自知破城无望,又拉不下脸面掉头就跑,所以一日撤两步吧。”吴胤对此嗤笑道。在确定了情报没有错漏之后,吴胤就调集了淮南道来援的大部分兵马,令领军者从东安北部绕道,避开衡安儒驻军之地,增兵玉屏关。符骞既然想回去守肃州,他就要让这逆贼不仅肃州守不住,还要一并丢了玉屏关!浩浩荡荡的大军开赴巴岭之中小小的那一处关隘。先锋军在前,辎重押后,大军被巴岭压成一条长蛇,蜿蜒前行。因为知道前头有一直驻扎在玉屏关外成威逼之势的自家军队接应,探路的先锋军十分放松。两个排头小兵正小声说着家乡的趣闻,忽然听见仿佛自天外而来的轰隆隆一阵巨响,脚下的土地都随之震颤起来。两人茫然抬头,就见茂密的山林间,有巨石裹挟着断木沙土从两侧陡峭的坡顶一路而下,势不可当!肢体被这骤变惊得僵住不能动弹,但他们仍本能地嘶喊出声:“敌袭——!!!”不过也不消提醒,这样大的动静,这一声呼喊能传到的地方,早已发现了不妥。巨石轰然砸在前方山道上,将狭窄的陉道堵得严严实实,溅起的土块碎木直往人脸上扑。最前面运气不好的几人更是直接被砸进了地里,连血也看不到一丝。整片前军一时骚乱,前排的马受了惊,任凭上面的士兵如何呼喊,猛扯缰绳,依然踏着四蹄拼命后撤。惊马四处冲撞,本来阵型就密集的军队转瞬被搅得一团乱,维持着不要摔倒践踏已是勉强,一片嘈杂之下,小队长扯着嗓子吼出的军令根本没几个人听在耳中。而前军混乱的这片刻,两侧山崖上已是接二连三的大石滚下,将长长的队伍截成几段。埋伏者没给下面的军队喘息的空隙,随着四下并起的高亢号角声,伏兵尽出,借着自上而下的冲势杀入乱军之中!领军大将所居的中军是与前军同一时间受到袭击的。巨石将前后的队伍隔开,又因道路狭窄没有多少转圜的余地,取个兵器都要担心划伤身边的同袍。相比之下,直冲而下的伏兵尽管只有数十人,却占了周身皆敌的便宜,肆意挥砍手中长刀,以少敌多一时竟也毫无颓势。“列队!分散列队!”大将吼道。倒下的士兵多起来以后,余者倒也零零散散地列起了队。大将抽出腰间的环首刀,策马直接迎上横冲直撞的小队中一人,同时喝道:“死——!”环首刀看着不甚锐利的刀锋生生斩开轻甲,将那骑士从马上斩落。敌人见血,士兵们仿佛被激起了胆气,还全乎的人当下便挺起枪、盾,三两成组,跟从大将的马,向阵中敌军冲去。大将朗笑道:“好——”一字未落,角落里忽地钻出一道疾矢,因为过快的速度模糊成隐约银光。那光准确地越过林木枝叶,穿过人群,避过大将舞动的环首刀,精准地从面甲缝隙中穿过——扎进大将的眼眶。这一声笑尾音未落便成了惨嚎,长刀脱手,大将的尸身颓然从马上栽下。剩余的士卒一片惊呼,刚刚攒起的反击之势,瞬间化为乌有。中军的残兵这下算是彻底成了丧家之犬。不远处矮坡上的银铠将军松弦,将长弓挂回背后。一旁的文士笑道:“主公的箭术又精进了。”符骞不置可否地摆摆手,转身不再看背后定局。文士顺从地跟上,一道向林中走去。第81章巴岭范围极大,山深林广, 林中若藏些猫腻, 轻易是找不见的。比如这两日在山中扎起了行营的兵马。行营离这条通往玉屏关的必经之道不远。符骞翻过一座山头,便远远看见了散布在坡地上用枝条略作遮掩的营地。他径直朝不属于己方的那片营帐走去。衡安儒已在帅帐中喝了半盏茶, 还听了首小曲儿。听到来人的脚步声,他扫过来一眼, 见是符骞,挑眉道:“这是事情了了?”“局面已定。”“吴胤老儿今次可是栽了。”衡安儒不意外地着拍拍身边的坐席, 示意他过来坐下, “我许久不见他如此急怒, 你这自立,立得好啊!”符骞没动弹, 依旧站在帐口,与衡安儒隔了几尺远, 不置可否:“南阳王倒是不动如山。”“我们又有何冲突呢?”衡安儒闻言笑道, “你破了吴胤老儿的脸面, 我还要开心一阵子, 来来,我的人方才也传了捷报回来, 那厮的后军已被我吞了,庆贺此胜,你我来共饮一杯!”“不必了。”符骞斩获大胜,面上却无多少喜色,“我来, 是提醒你别忘了我们的协定。”在得知肃州受到攻击之后,符骞想起了被他扔进某只废纸篮里的信件。若立刻回兵援救,吴胤定然会抓住机会攻破玉屏关,届时北部关卡被破,吴胤长驱直入,就算救得肃州,也不过多撑一时半刻。因此他立刻遣人联系了衡安儒。两人定下计划诱敌深入,在这条适合埋伏的山道将敌军一网打尽,接着合力吞掉玉屏关前的那批兵马。吴胤吃下这两个大亏,不仅不可能再图谋玉屏关,一个弄不好,连东安都要丢了。计划实施得极顺利,眼看着局面已定,这次联手的后半部分便要重提了。“若能打下东安,我可在情势稳定后为你提供援助,助你在岭东道站稳脚跟。”符骞道,“我希望你记住,以目前我们三家的实力,谁也吃不下谁,不要贪一时之胜。”“自然,自然。”衡安儒哈哈笑了两声,“只是安定侯当真不考虑留下与我一并攻下东安?令你肃州的属下再撑个两天,换来的或许便是吴胤项上人头啊!”“此事不必再提。”符骞略一拱手,“南阳王既说不会忘,在下便先一步告辞了。”他紧了紧斗篷的系带,头也不回地快步出了帅帐,命文士收拢兵马后继续驻守玉屏关,自己则领上关内已整好的精兵,以最快速度向南方赶去。*肃州被围,如今已是第八天。前三日,军械尚在,还可支撑。后面五日物资耗尽,敌军纷纷爬上城头,与兵士们短兵相接。肃州守军固然是经过训练整肃的精兵,面对数量远大于己的车轮战,也只能勉力支撑。日渐一日的疲乏,每一天的伤亡都比前一天增多,肃州城墙能屹立到现在,全是拿兵士们的血肉拖延。甚至石达毅迫不得已去城中呼吁,令许多百姓壮丁也填上城头,补充匮乏的兵力。即使这样,还是有些撑不住了。将军府这两日十分安静,仆人们来往干活时都埋着头不出声,唯恐惊动了空气中潜藏着的什么东西。每日里,除了连微所住的主院时不时传出砰砰的异动——这也没有什么人敢过去看,都只是默默猜测——只有外书院是有些活气的,因为石达毅与几位参谋若不在城头盯着战局,便是在这里商议下一步,并稍作休息。但仆从们行走间,还是谨慎地离外书院和主院都远远的。这一日凌晨,外书院的门却是被叩响了。昨儿石达毅一众人又是挑灯至天色将明,此时才在厢房睡下不久,被这样闹起来很是有些火气。一个小兵曹窝着一肚子不爽爬起来去应了门,没过多会儿,却忽然一脸惊色地跑回来,用力把石达毅摇了起来。后者一头雾水地出去,随后怀着莫名的神情重又踏入外书院,然后进入厢房将众人一一唤起,向他们郑重介绍身后跟随而来的人。“诸位,这位是连姑娘。”他身后,连微裹着一身极厚实的靛色大氅,面颊微微苍白,垂着眸子向刚刚被薅起来的一众谋士颔首。有人立刻蹙紧眉头:“姑娘这……”他理了理措辞。除夕宴上符骞帐下大多臣属都已见过了连微,没能参宴的也从同僚的口耳相传中知道她是被主公默认的存在,倒不好太直白:“战事吃紧,姑娘还是回院中候着吧,治军之事,是不需姑娘挂心的。”连微紧了紧外袍,还未开口,石达毅已不赞成地看过去。那人讪讪闭嘴后退,他才转去前面打开正屋的门,将一众人引进屋。进屋后,连微将要说的话在喉间又过了一遍,直入主题:“清早叨扰,是我这两日偶有灵感,想来问问诸位先生,是否可能用于战事。”简要的想法她已在门口同石达毅说过了,在此处再说一遍,她的态度已平静自信了不少:“我听闻城中还余有不少□□,当下战事吃紧,或许可以用上。”她说罢,略停了停,果然有人质疑道:“飞火我等不是没有用过,其杀伤甚至不如滚油,这能有什么用?”飞火,就是这个时代运用□□的方式,将□□裹成团状,点燃投出,或者缚于箭上射出。于攻城时,这样的火球火箭有可能引燃城楼,收效颇为可观。但守城时,火球最多烧死一两个士兵也就熄了,有这造飞火的功夫,还不如多投几个石块。对这质疑,连微从怀中掏出了一只竹筒。是随处可见的那种青竹筒,细长脆弱,承不了重也耐不了高温,唯一的用途是逢年过节时被人砍下来扔进火里,噼里啪啦地图个热闹气氛。连微低垂着眸子抚了抚这只竹筒,将它递给提出疑问的人:“我这两日尝试了,若将□□塞入普通竹筒,引燃时便可发出极大的动静,飞溅的竹片甚至能在窗棂上打出不浅的痕迹,有一次甚至打下了一只飞鸟。”这几天主院奇怪的动静就是这么来的。“我想,若先生们换一换外头这层竹筒,换做硬木,或是薄铁筒,又或是在□□中再混入些铁珠铁片一类的物事,届时在战局中间炸开,定然能有所助益。”石达毅拿过竹筒,在连微的提示下用火折子引燃了拧在外面的细线,一众人退至一边,看着那支竹筒在短暂的安静之后猛地炸开一声巨响。碎裂的竹片四散飞溅,石达毅用袍袖往空中一挥,卷住一片错往众人站立处飞来的碎片。仔细看时,厚实的袍袖也被划开了一道大口子,袍袖遮掩下的胳臂,更是被打出了一道红痕。他将这道裂痕展示给众人,众人神色都是一凛。能披甲的士兵是少数,多数士兵都是布衣。若轻薄的竹片便能造成这样的杀伤,那么换做铁片,其攻击性毋庸置疑。石达毅当下便拍板道:“我这就安排人研究,此法若成,连姑娘当居一大功!”连微未见多少喜色:“我也知道现下情势紧急,若只是一件新武器,怕是难以扭转局面。私以为……待这物件成功做出,或可顺势来一场夜袭,又或其他什么手段,好不浪费了难得的机会——这些,石将军该是比我懂的。”“是。”石达毅看向连微的目光有一瞬的惊异,旋即正色道,“必不会白费了姑娘巧手慧心。”接下来数日,连微梳洗完毕便往外书院跑。压力之下研发进展极快,不过两日功夫,以铁皮包裹的新版“爆竹”就算初步做好了。“就叫……霹雳弹吧。”在石达毅的催促下,连微带着点心虚地给这个“发明”安上了她印象中的名字。这两日共事,石达毅已彻底承认了连微的能力,此时大功告成,他便顺口问道:“姑娘对这霹雳弹的用处,可有什么想法?”石达毅这一问相当诚心,连微看了他一会儿,自产生使用霹雳弹打开局面的想法之后便一直盘旋在脑中的念头越发蠢蠢欲动。说出来,可能面临她也无法解答的质疑,但若不说,却可能错失良机。她还是开口了。“我有一支侍卫,功夫殊为不错,若将军信得过,便让他们前去先一步埋下霹雳弹,而后趁夜深之时,率精兵出城,以火光炸响为号来一场袭营,何如?”第82章或许在她所不知道的时候,肃州的局势已经到了需要放手一搏的地步。石达毅听完这话并未多做犹豫, 率先肯定了这计策的可行性。而他与同僚商议的结论也只不过多了一道保险。——为确定“侍卫”的功夫确实足够精湛, 不会打草惊蛇,他让连微将人召来, 亲自下场进行了一番试探。或许是终于明白连微确实不可能弃城随他们离开,陈陵卫在这计划中意外地配合。尽管石达毅带着“若有分毫不妥, 宁肯亲自上阵也要求个万无一失”的心态,依然不得不承认这批人在轻身功夫和隐匿行踪方面, 简直世所罕见。“所以还来得及,主子。”为首者的吐词依然沉着而清晰,“由属下率人护送您出城,尚有活路。”“若我不去,你们要强迫我吗?”连微紧盯着底下状似谦卑的人,“把我绑出城?”“自然……不可能。”连微心中暗暗松了口气:“那就不要再来,我的决定不会变!……不,等等。”她忽然放轻了声音:“你说我是主子,那是不是说明,我要你们做什么,你们都会去做?”一瞬的静默,为首的黑衣人点头:“是。”“哪怕会赔上性命?”“哪怕会赔上性命。”*另一边,东安城下和玉屏关前的军队一直对峙着,不紧不慢,无人出手。不仅衡安儒不攻也不退,在城外继续消耗物资的行为令人不解,符骞那边的反应更是在吴胤意料之外。“玉屏关那边,还没有任何动静么?”鬓发掺杂了银丝的中年人听着这些日越发千篇一律的汇报,神色不定。去打肃州的军队应该早就到了,老巢即将被端,符骞还如此淡定地守着这么座小关?“昨日的线报倒是有些异常。”下面的人回道,“玉屏关仿佛撤走了一批人,从关外看过去,防线是疏落了不少。”“果真?”吴胤的声音略提了提,“再细细探查。也派人去确认一番衡安儒前天后撤的数十里,是掩人耳目还是当真有退却之心。”长尧王话中蠢蠢欲动的心思,属下众人都是心领神会。一两日内,结果纷纷回传——玉屏关处锅灶都减了不少,每到饭点,关那边的炊烟稀薄得最多只有之前的五分之一。而衡安儒的后撤,有几分是为撤军做准备不好说,但大军是实打实在几十里外又扎了一营,若存着继续攻城的心,大可不必如此麻烦。“怕是自知破城无望,又拉不下脸面掉头就跑,所以一日撤两步吧。”吴胤对此嗤笑道。在确定了情报没有错漏之后,吴胤就调集了淮南道来援的大部分兵马,令领军者从东安北部绕道,避开衡安儒驻军之地,增兵玉屏关。符骞既然想回去守肃州,他就要让这逆贼不仅肃州守不住,还要一并丢了玉屏关!浩浩荡荡的大军开赴巴岭之中小小的那一处关隘。先锋军在前,辎重押后,大军被巴岭压成一条长蛇,蜿蜒前行。因为知道前头有一直驻扎在玉屏关外成威逼之势的自家军队接应,探路的先锋军十分放松。两个排头小兵正小声说着家乡的趣闻,忽然听见仿佛自天外而来的轰隆隆一阵巨响,脚下的土地都随之震颤起来。两人茫然抬头,就见茂密的山林间,有巨石裹挟着断木沙土从两侧陡峭的坡顶一路而下,势不可当!肢体被这骤变惊得僵住不能动弹,但他们仍本能地嘶喊出声:“敌袭——!!!”不过也不消提醒,这样大的动静,这一声呼喊能传到的地方,早已发现了不妥。巨石轰然砸在前方山道上,将狭窄的陉道堵得严严实实,溅起的土块碎木直往人脸上扑。最前面运气不好的几人更是直接被砸进了地里,连血也看不到一丝。整片前军一时骚乱,前排的马受了惊,任凭上面的士兵如何呼喊,猛扯缰绳,依然踏着四蹄拼命后撤。惊马四处冲撞,本来阵型就密集的军队转瞬被搅得一团乱,维持着不要摔倒践踏已是勉强,一片嘈杂之下,小队长扯着嗓子吼出的军令根本没几个人听在耳中。而前军混乱的这片刻,两侧山崖上已是接二连三的大石滚下,将长长的队伍截成几段。埋伏者没给下面的军队喘息的空隙,随着四下并起的高亢号角声,伏兵尽出,借着自上而下的冲势杀入乱军之中!领军大将所居的中军是与前军同一时间受到袭击的。巨石将前后的队伍隔开,又因道路狭窄没有多少转圜的余地,取个兵器都要担心划伤身边的同袍。相比之下,直冲而下的伏兵尽管只有数十人,却占了周身皆敌的便宜,肆意挥砍手中长刀,以少敌多一时竟也毫无颓势。“列队!分散列队!”大将吼道。倒下的士兵多起来以后,余者倒也零零散散地列起了队。大将抽出腰间的环首刀,策马直接迎上横冲直撞的小队中一人,同时喝道:“死——!”环首刀看着不甚锐利的刀锋生生斩开轻甲,将那骑士从马上斩落。敌人见血,士兵们仿佛被激起了胆气,还全乎的人当下便挺起枪、盾,三两成组,跟从大将的马,向阵中敌军冲去。大将朗笑道:“好——”一字未落,角落里忽地钻出一道疾矢,因为过快的速度模糊成隐约银光。那光准确地越过林木枝叶,穿过人群,避过大将舞动的环首刀,精准地从面甲缝隙中穿过——扎进大将的眼眶。这一声笑尾音未落便成了惨嚎,长刀脱手,大将的尸身颓然从马上栽下。剩余的士卒一片惊呼,刚刚攒起的反击之势,瞬间化为乌有。中军的残兵这下算是彻底成了丧家之犬。不远处矮坡上的银铠将军松弦,将长弓挂回背后。一旁的文士笑道:“主公的箭术又精进了。”符骞不置可否地摆摆手,转身不再看背后定局。文士顺从地跟上,一道向林中走去。第81章巴岭范围极大,山深林广, 林中若藏些猫腻, 轻易是找不见的。比如这两日在山中扎起了行营的兵马。行营离这条通往玉屏关的必经之道不远。符骞翻过一座山头,便远远看见了散布在坡地上用枝条略作遮掩的营地。他径直朝不属于己方的那片营帐走去。衡安儒已在帅帐中喝了半盏茶, 还听了首小曲儿。听到来人的脚步声,他扫过来一眼, 见是符骞,挑眉道:“这是事情了了?”“局面已定。”“吴胤老儿今次可是栽了。”衡安儒不意外地着拍拍身边的坐席, 示意他过来坐下, “我许久不见他如此急怒, 你这自立,立得好啊!”符骞没动弹, 依旧站在帐口,与衡安儒隔了几尺远, 不置可否:“南阳王倒是不动如山。”“我们又有何冲突呢?”衡安儒闻言笑道, “你破了吴胤老儿的脸面, 我还要开心一阵子, 来来,我的人方才也传了捷报回来, 那厮的后军已被我吞了,庆贺此胜,你我来共饮一杯!”“不必了。”符骞斩获大胜,面上却无多少喜色,“我来, 是提醒你别忘了我们的协定。”在得知肃州受到攻击之后,符骞想起了被他扔进某只废纸篮里的信件。若立刻回兵援救,吴胤定然会抓住机会攻破玉屏关,届时北部关卡被破,吴胤长驱直入,就算救得肃州,也不过多撑一时半刻。因此他立刻遣人联系了衡安儒。两人定下计划诱敌深入,在这条适合埋伏的山道将敌军一网打尽,接着合力吞掉玉屏关前的那批兵马。吴胤吃下这两个大亏,不仅不可能再图谋玉屏关,一个弄不好,连东安都要丢了。计划实施得极顺利,眼看着局面已定,这次联手的后半部分便要重提了。“若能打下东安,我可在情势稳定后为你提供援助,助你在岭东道站稳脚跟。”符骞道,“我希望你记住,以目前我们三家的实力,谁也吃不下谁,不要贪一时之胜。”“自然,自然。”衡安儒哈哈笑了两声,“只是安定侯当真不考虑留下与我一并攻下东安?令你肃州的属下再撑个两天,换来的或许便是吴胤项上人头啊!”“此事不必再提。”符骞略一拱手,“南阳王既说不会忘,在下便先一步告辞了。”他紧了紧斗篷的系带,头也不回地快步出了帅帐,命文士收拢兵马后继续驻守玉屏关,自己则领上关内已整好的精兵,以最快速度向南方赶去。*肃州被围,如今已是第八天。前三日,军械尚在,还可支撑。后面五日物资耗尽,敌军纷纷爬上城头,与兵士们短兵相接。肃州守军固然是经过训练整肃的精兵,面对数量远大于己的车轮战,也只能勉力支撑。日渐一日的疲乏,每一天的伤亡都比前一天增多,肃州城墙能屹立到现在,全是拿兵士们的血肉拖延。甚至石达毅迫不得已去城中呼吁,令许多百姓壮丁也填上城头,补充匮乏的兵力。即使这样,还是有些撑不住了。将军府这两日十分安静,仆人们来往干活时都埋着头不出声,唯恐惊动了空气中潜藏着的什么东西。每日里,除了连微所住的主院时不时传出砰砰的异动——这也没有什么人敢过去看,都只是默默猜测——只有外书院是有些活气的,因为石达毅与几位参谋若不在城头盯着战局,便是在这里商议下一步,并稍作休息。但仆从们行走间,还是谨慎地离外书院和主院都远远的。这一日凌晨,外书院的门却是被叩响了。昨儿石达毅一众人又是挑灯至天色将明,此时才在厢房睡下不久,被这样闹起来很是有些火气。一个小兵曹窝着一肚子不爽爬起来去应了门,没过多会儿,却忽然一脸惊色地跑回来,用力把石达毅摇了起来。后者一头雾水地出去,随后怀着莫名的神情重又踏入外书院,然后进入厢房将众人一一唤起,向他们郑重介绍身后跟随而来的人。“诸位,这位是连姑娘。”他身后,连微裹着一身极厚实的靛色大氅,面颊微微苍白,垂着眸子向刚刚被薅起来的一众谋士颔首。有人立刻蹙紧眉头:“姑娘这……”他理了理措辞。除夕宴上符骞帐下大多臣属都已见过了连微,没能参宴的也从同僚的口耳相传中知道她是被主公默认的存在,倒不好太直白:“战事吃紧,姑娘还是回院中候着吧,治军之事,是不需姑娘挂心的。”连微紧了紧外袍,还未开口,石达毅已不赞成地看过去。那人讪讪闭嘴后退,他才转去前面打开正屋的门,将一众人引进屋。进屋后,连微将要说的话在喉间又过了一遍,直入主题:“清早叨扰,是我这两日偶有灵感,想来问问诸位先生,是否可能用于战事。”简要的想法她已在门口同石达毅说过了,在此处再说一遍,她的态度已平静自信了不少:“我听闻城中还余有不少□□,当下战事吃紧,或许可以用上。”她说罢,略停了停,果然有人质疑道:“飞火我等不是没有用过,其杀伤甚至不如滚油,这能有什么用?”飞火,就是这个时代运用□□的方式,将□□裹成团状,点燃投出,或者缚于箭上射出。于攻城时,这样的火球火箭有可能引燃城楼,收效颇为可观。但守城时,火球最多烧死一两个士兵也就熄了,有这造飞火的功夫,还不如多投几个石块。对这质疑,连微从怀中掏出了一只竹筒。是随处可见的那种青竹筒,细长脆弱,承不了重也耐不了高温,唯一的用途是逢年过节时被人砍下来扔进火里,噼里啪啦地图个热闹气氛。连微低垂着眸子抚了抚这只竹筒,将它递给提出疑问的人:“我这两日尝试了,若将□□塞入普通竹筒,引燃时便可发出极大的动静,飞溅的竹片甚至能在窗棂上打出不浅的痕迹,有一次甚至打下了一只飞鸟。”这几天主院奇怪的动静就是这么来的。“我想,若先生们换一换外头这层竹筒,换做硬木,或是薄铁筒,又或是在□□中再混入些铁珠铁片一类的物事,届时在战局中间炸开,定然能有所助益。”石达毅拿过竹筒,在连微的提示下用火折子引燃了拧在外面的细线,一众人退至一边,看着那支竹筒在短暂的安静之后猛地炸开一声巨响。碎裂的竹片四散飞溅,石达毅用袍袖往空中一挥,卷住一片错往众人站立处飞来的碎片。仔细看时,厚实的袍袖也被划开了一道大口子,袍袖遮掩下的胳臂,更是被打出了一道红痕。他将这道裂痕展示给众人,众人神色都是一凛。能披甲的士兵是少数,多数士兵都是布衣。若轻薄的竹片便能造成这样的杀伤,那么换做铁片,其攻击性毋庸置疑。石达毅当下便拍板道:“我这就安排人研究,此法若成,连姑娘当居一大功!”连微未见多少喜色:“我也知道现下情势紧急,若只是一件新武器,怕是难以扭转局面。私以为……待这物件成功做出,或可顺势来一场夜袭,又或其他什么手段,好不浪费了难得的机会——这些,石将军该是比我懂的。”“是。”石达毅看向连微的目光有一瞬的惊异,旋即正色道,“必不会白费了姑娘巧手慧心。”接下来数日,连微梳洗完毕便往外书院跑。压力之下研发进展极快,不过两日功夫,以铁皮包裹的新版“爆竹”就算初步做好了。“就叫……霹雳弹吧。”在石达毅的催促下,连微带着点心虚地给这个“发明”安上了她印象中的名字。这两日共事,石达毅已彻底承认了连微的能力,此时大功告成,他便顺口问道:“姑娘对这霹雳弹的用处,可有什么想法?”石达毅这一问相当诚心,连微看了他一会儿,自产生使用霹雳弹打开局面的想法之后便一直盘旋在脑中的念头越发蠢蠢欲动。说出来,可能面临她也无法解答的质疑,但若不说,却可能错失良机。她还是开口了。“我有一支侍卫,功夫殊为不错,若将军信得过,便让他们前去先一步埋下霹雳弹,而后趁夜深之时,率精兵出城,以火光炸响为号来一场袭营,何如?”第82章或许在她所不知道的时候,肃州的局势已经到了需要放手一搏的地步。石达毅听完这话并未多做犹豫, 率先肯定了这计策的可行性。而他与同僚商议的结论也只不过多了一道保险。——为确定“侍卫”的功夫确实足够精湛, 不会打草惊蛇,他让连微将人召来, 亲自下场进行了一番试探。或许是终于明白连微确实不可能弃城随他们离开,陈陵卫在这计划中意外地配合。尽管石达毅带着“若有分毫不妥, 宁肯亲自上阵也要求个万无一失”的心态,依然不得不承认这批人在轻身功夫和隐匿行踪方面, 简直世所罕见。“所以还来得及,主子。”为首者的吐词依然沉着而清晰,“由属下率人护送您出城,尚有活路。”“若我不去,你们要强迫我吗?”连微紧盯着底下状似谦卑的人,“把我绑出城?”“自然……不可能。”连微心中暗暗松了口气:“那就不要再来,我的决定不会变!……不,等等。”她忽然放轻了声音:“你说我是主子,那是不是说明,我要你们做什么,你们都会去做?”一瞬的静默,为首的黑衣人点头:“是。”“哪怕会赔上性命?”“哪怕会赔上性命。”*另一边,东安城下和玉屏关前的军队一直对峙着,不紧不慢,无人出手。不仅衡安儒不攻也不退,在城外继续消耗物资的行为令人不解,符骞那边的反应更是在吴胤意料之外。“玉屏关那边,还没有任何动静么?”鬓发掺杂了银丝的中年人听着这些日越发千篇一律的汇报,神色不定。去打肃州的军队应该早就到了,老巢即将被端,符骞还如此淡定地守着这么座小关?“昨日的线报倒是有些异常。”下面的人回道,“玉屏关仿佛撤走了一批人,从关外看过去,防线是疏落了不少。”“果真?”吴胤的声音略提了提,“再细细探查。也派人去确认一番衡安儒前天后撤的数十里,是掩人耳目还是当真有退却之心。”长尧王话中蠢蠢欲动的心思,属下众人都是心领神会。一两日内,结果纷纷回传——玉屏关处锅灶都减了不少,每到饭点,关那边的炊烟稀薄得最多只有之前的五分之一。而衡安儒的后撤,有几分是为撤军做准备不好说,但大军是实打实在几十里外又扎了一营,若存着继续攻城的心,大可不必如此麻烦。“怕是自知破城无望,又拉不下脸面掉头就跑,所以一日撤两步吧。”吴胤对此嗤笑道。在确定了情报没有错漏之后,吴胤就调集了淮南道来援的大部分兵马,令领军者从东安北部绕道,避开衡安儒驻军之地,增兵玉屏关。符骞既然想回去守肃州,他就要让这逆贼不仅肃州守不住,还要一并丢了玉屏关!浩浩荡荡的大军开赴巴岭之中小小的那一处关隘。先锋军在前,辎重押后,大军被巴岭压成一条长蛇,蜿蜒前行。因为知道前头有一直驻扎在玉屏关外成威逼之势的自家军队接应,探路的先锋军十分放松。两个排头小兵正小声说着家乡的趣闻,忽然听见仿佛自天外而来的轰隆隆一阵巨响,脚下的土地都随之震颤起来。两人茫然抬头,就见茂密的山林间,有巨石裹挟着断木沙土从两侧陡峭的坡顶一路而下,势不可当!肢体被这骤变惊得僵住不能动弹,但他们仍本能地嘶喊出声:“敌袭——!!!”不过也不消提醒,这样大的动静,这一声呼喊能传到的地方,早已发现了不妥。巨石轰然砸在前方山道上,将狭窄的陉道堵得严严实实,溅起的土块碎木直往人脸上扑。最前面运气不好的几人更是直接被砸进了地里,连血也看不到一丝。整片前军一时骚乱,前排的马受了惊,任凭上面的士兵如何呼喊,猛扯缰绳,依然踏着四蹄拼命后撤。惊马四处冲撞,本来阵型就密集的军队转瞬被搅得一团乱,维持着不要摔倒践踏已是勉强,一片嘈杂之下,小队长扯着嗓子吼出的军令根本没几个人听在耳中。而前军混乱的这片刻,两侧山崖上已是接二连三的大石滚下,将长长的队伍截成几段。埋伏者没给下面的军队喘息的空隙,随着四下并起的高亢号角声,伏兵尽出,借着自上而下的冲势杀入乱军之中!领军大将所居的中军是与前军同一时间受到袭击的。巨石将前后的队伍隔开,又因道路狭窄没有多少转圜的余地,取个兵器都要担心划伤身边的同袍。相比之下,直冲而下的伏兵尽管只有数十人,却占了周身皆敌的便宜,肆意挥砍手中长刀,以少敌多一时竟也毫无颓势。“列队!分散列队!”大将吼道。倒下的士兵多起来以后,余者倒也零零散散地列起了队。大将抽出腰间的环首刀,策马直接迎上横冲直撞的小队中一人,同时喝道:“死——!”环首刀看着不甚锐利的刀锋生生斩开轻甲,将那骑士从马上斩落。敌人见血,士兵们仿佛被激起了胆气,还全乎的人当下便挺起枪、盾,三两成组,跟从大将的马,向阵中敌军冲去。大将朗笑道:“好——”一字未落,角落里忽地钻出一道疾矢,因为过快的速度模糊成隐约银光。那光准确地越过林木枝叶,穿过人群,避过大将舞动的环首刀,精准地从面甲缝隙中穿过——扎进大将的眼眶。这一声笑尾音未落便成了惨嚎,长刀脱手,大将的尸身颓然从马上栽下。剩余的士卒一片惊呼,刚刚攒起的反击之势,瞬间化为乌有。中军的残兵这下算是彻底成了丧家之犬。不远处矮坡上的银铠将军松弦,将长弓挂回背后。一旁的文士笑道:“主公的箭术又精进了。”符骞不置可否地摆摆手,转身不再看背后定局。文士顺从地跟上,一道向林中走去。第81章巴岭范围极大,山深林广, 林中若藏些猫腻, 轻易是找不见的。比如这两日在山中扎起了行营的兵马。行营离这条通往玉屏关的必经之道不远。符骞翻过一座山头,便远远看见了散布在坡地上用枝条略作遮掩的营地。他径直朝不属于己方的那片营帐走去。衡安儒已在帅帐中喝了半盏茶, 还听了首小曲儿。听到来人的脚步声,他扫过来一眼, 见是符骞,挑眉道:“这是事情了了?”“局面已定。”“吴胤老儿今次可是栽了。”衡安儒不意外地着拍拍身边的坐席, 示意他过来坐下, “我许久不见他如此急怒, 你这自立,立得好啊!”符骞没动弹, 依旧站在帐口,与衡安儒隔了几尺远, 不置可否:“南阳王倒是不动如山。”“我们又有何冲突呢?”衡安儒闻言笑道, “你破了吴胤老儿的脸面, 我还要开心一阵子, 来来,我的人方才也传了捷报回来, 那厮的后军已被我吞了,庆贺此胜,你我来共饮一杯!”“不必了。”符骞斩获大胜,面上却无多少喜色,“我来, 是提醒你别忘了我们的协定。”在得知肃州受到攻击之后,符骞想起了被他扔进某只废纸篮里的信件。若立刻回兵援救,吴胤定然会抓住机会攻破玉屏关,届时北部关卡被破,吴胤长驱直入,就算救得肃州,也不过多撑一时半刻。因此他立刻遣人联系了衡安儒。两人定下计划诱敌深入,在这条适合埋伏的山道将敌军一网打尽,接着合力吞掉玉屏关前的那批兵马。吴胤吃下这两个大亏,不仅不可能再图谋玉屏关,一个弄不好,连东安都要丢了。计划实施得极顺利,眼看着局面已定,这次联手的后半部分便要重提了。“若能打下东安,我可在情势稳定后为你提供援助,助你在岭东道站稳脚跟。”符骞道,“我希望你记住,以目前我们三家的实力,谁也吃不下谁,不要贪一时之胜。”“自然,自然。”衡安儒哈哈笑了两声,“只是安定侯当真不考虑留下与我一并攻下东安?令你肃州的属下再撑个两天,换来的或许便是吴胤项上人头啊!”“此事不必再提。”符骞略一拱手,“南阳王既说不会忘,在下便先一步告辞了。”他紧了紧斗篷的系带,头也不回地快步出了帅帐,命文士收拢兵马后继续驻守玉屏关,自己则领上关内已整好的精兵,以最快速度向南方赶去。*肃州被围,如今已是第八天。前三日,军械尚在,还可支撑。后面五日物资耗尽,敌军纷纷爬上城头,与兵士们短兵相接。肃州守军固然是经过训练整肃的精兵,面对数量远大于己的车轮战,也只能勉力支撑。日渐一日的疲乏,每一天的伤亡都比前一天增多,肃州城墙能屹立到现在,全是拿兵士们的血肉拖延。甚至石达毅迫不得已去城中呼吁,令许多百姓壮丁也填上城头,补充匮乏的兵力。即使这样,还是有些撑不住了。将军府这两日十分安静,仆人们来往干活时都埋着头不出声,唯恐惊动了空气中潜藏着的什么东西。每日里,除了连微所住的主院时不时传出砰砰的异动——这也没有什么人敢过去看,都只是默默猜测——只有外书院是有些活气的,因为石达毅与几位参谋若不在城头盯着战局,便是在这里商议下一步,并稍作休息。但仆从们行走间,还是谨慎地离外书院和主院都远远的。这一日凌晨,外书院的门却是被叩响了。昨儿石达毅一众人又是挑灯至天色将明,此时才在厢房睡下不久,被这样闹起来很是有些火气。一个小兵曹窝着一肚子不爽爬起来去应了门,没过多会儿,却忽然一脸惊色地跑回来,用力把石达毅摇了起来。后者一头雾水地出去,随后怀着莫名的神情重又踏入外书院,然后进入厢房将众人一一唤起,向他们郑重介绍身后跟随而来的人。“诸位,这位是连姑娘。”他身后,连微裹着一身极厚实的靛色大氅,面颊微微苍白,垂着眸子向刚刚被薅起来的一众谋士颔首。有人立刻蹙紧眉头:“姑娘这……”他理了理措辞。除夕宴上符骞帐下大多臣属都已见过了连微,没能参宴的也从同僚的口耳相传中知道她是被主公默认的存在,倒不好太直白:“战事吃紧,姑娘还是回院中候着吧,治军之事,是不需姑娘挂心的。”连微紧了紧外袍,还未开口,石达毅已不赞成地看过去。那人讪讪闭嘴后退,他才转去前面打开正屋的门,将一众人引进屋。进屋后,连微将要说的话在喉间又过了一遍,直入主题:“清早叨扰,是我这两日偶有灵感,想来问问诸位先生,是否可能用于战事。”简要的想法她已在门口同石达毅说过了,在此处再说一遍,她的态度已平静自信了不少:“我听闻城中还余有不少□□,当下战事吃紧,或许可以用上。”她说罢,略停了停,果然有人质疑道:“飞火我等不是没有用过,其杀伤甚至不如滚油,这能有什么用?”飞火,就是这个时代运用□□的方式,将□□裹成团状,点燃投出,或者缚于箭上射出。于攻城时,这样的火球火箭有可能引燃城楼,收效颇为可观。但守城时,火球最多烧死一两个士兵也就熄了,有这造飞火的功夫,还不如多投几个石块。对这质疑,连微从怀中掏出了一只竹筒。是随处可见的那种青竹筒,细长脆弱,承不了重也耐不了高温,唯一的用途是逢年过节时被人砍下来扔进火里,噼里啪啦地图个热闹气氛。连微低垂着眸子抚了抚这只竹筒,将它递给提出疑问的人:“我这两日尝试了,若将□□塞入普通竹筒,引燃时便可发出极大的动静,飞溅的竹片甚至能在窗棂上打出不浅的痕迹,有一次甚至打下了一只飞鸟。”这几天主院奇怪的动静就是这么来的。“我想,若先生们换一换外头这层竹筒,换做硬木,或是薄铁筒,又或是在□□中再混入些铁珠铁片一类的物事,届时在战局中间炸开,定然能有所助益。”石达毅拿过竹筒,在连微的提示下用火折子引燃了拧在外面的细线,一众人退至一边,看着那支竹筒在短暂的安静之后猛地炸开一声巨响。碎裂的竹片四散飞溅,石达毅用袍袖往空中一挥,卷住一片错往众人站立处飞来的碎片。仔细看时,厚实的袍袖也被划开了一道大口子,袍袖遮掩下的胳臂,更是被打出了一道红痕。他将这道裂痕展示给众人,众人神色都是一凛。能披甲的士兵是少数,多数士兵都是布衣。若轻薄的竹片便能造成这样的杀伤,那么换做铁片,其攻击性毋庸置疑。石达毅当下便拍板道:“我这就安排人研究,此法若成,连姑娘当居一大功!”连微未见多少喜色:“我也知道现下情势紧急,若只是一件新武器,怕是难以扭转局面。私以为……待这物件成功做出,或可顺势来一场夜袭,又或其他什么手段,好不浪费了难得的机会——这些,石将军该是比我懂的。”“是。”石达毅看向连微的目光有一瞬的惊异,旋即正色道,“必不会白费了姑娘巧手慧心。”接下来数日,连微梳洗完毕便往外书院跑。压力之下研发进展极快,不过两日功夫,以铁皮包裹的新版“爆竹”就算初步做好了。“就叫……霹雳弹吧。”在石达毅的催促下,连微带着点心虚地给这个“发明”安上了她印象中的名字。这两日共事,石达毅已彻底承认了连微的能力,此时大功告成,他便顺口问道:“姑娘对这霹雳弹的用处,可有什么想法?”石达毅这一问相当诚心,连微看了他一会儿,自产生使用霹雳弹打开局面的想法之后便一直盘旋在脑中的念头越发蠢蠢欲动。说出来,可能面临她也无法解答的质疑,但若不说,却可能错失良机。她还是开口了。“我有一支侍卫,功夫殊为不错,若将军信得过,便让他们前去先一步埋下霹雳弹,而后趁夜深之时,率精兵出城,以火光炸响为号来一场袭营,何如?”第82章或许在她所不知道的时候,肃州的局势已经到了需要放手一搏的地步。石达毅听完这话并未多做犹豫, 率先肯定了这计策的可行性。而他与同僚商议的结论也只不过多了一道保险。——为确定“侍卫”的功夫确实足够精湛, 不会打草惊蛇,他让连微将人召来, 亲自下场进行了一番试探。或许是终于明白连微确实不可能弃城随他们离开,陈陵卫在这计划中意外地配合。尽管石达毅带着“若有分毫不妥, 宁肯亲自上阵也要求个万无一失”的心态,依然不得不承认这批人在轻身功夫和隐匿行踪方面, 简直世所罕见。“所以还来得及,主子。”为首者的吐词依然沉着而清晰,“由属下率人护送您出城,尚有活路。”“若我不去,你们要强迫我吗?”连微紧盯着底下状似谦卑的人,“把我绑出城?”“自然……不可能。”连微心中暗暗松了口气:“那就不要再来,我的决定不会变!……不,等等。”她忽然放轻了声音:“你说我是主子,那是不是说明,我要你们做什么,你们都会去做?”一瞬的静默,为首的黑衣人点头:“是。”“哪怕会赔上性命?”“哪怕会赔上性命。”*另一边,东安城下和玉屏关前的军队一直对峙着,不紧不慢,无人出手。不仅衡安儒不攻也不退,在城外继续消耗物资的行为令人不解,符骞那边的反应更是在吴胤意料之外。“玉屏关那边,还没有任何动静么?”鬓发掺杂了银丝的中年人听着这些日越发千篇一律的汇报,神色不定。去打肃州的军队应该早就到了,老巢即将被端,符骞还如此淡定地守着这么座小关?“昨日的线报倒是有些异常。”下面的人回道,“玉屏关仿佛撤走了一批人,从关外看过去,防线是疏落了不少。”“果真?”吴胤的声音略提了提,“再细细探查。也派人去确认一番衡安儒前天后撤的数十里,是掩人耳目还是当真有退却之心。”长尧王话中蠢蠢欲动的心思,属下众人都是心领神会。一两日内,结果纷纷回传——玉屏关处锅灶都减了不少,每到饭点,关那边的炊烟稀薄得最多只有之前的五分之一。而衡安儒的后撤,有几分是为撤军做准备不好说,但大军是实打实在几十里外又扎了一营,若存着继续攻城的心,大可不必如此麻烦。“怕是自知破城无望,又拉不下脸面掉头就跑,所以一日撤两步吧。”吴胤对此嗤笑道。在确定了情报没有错漏之后,吴胤就调集了淮南道来援的大部分兵马,令领军者从东安北部绕道,避开衡安儒驻军之地,增兵玉屏关。符骞既然想回去守肃州,他就要让这逆贼不仅肃州守不住,还要一并丢了玉屏关!浩浩荡荡的大军开赴巴岭之中小小的那一处关隘。先锋军在前,辎重押后,大军被巴岭压成一条长蛇,蜿蜒前行。因为知道前头有一直驻扎在玉屏关外成威逼之势的自家军队接应,探路的先锋军十分放松。两个排头小兵正小声说着家乡的趣闻,忽然听见仿佛自天外而来的轰隆隆一阵巨响,脚下的土地都随之震颤起来。两人茫然抬头,就见茂密的山林间,有巨石裹挟着断木沙土从两侧陡峭的坡顶一路而下,势不可当!肢体被这骤变惊得僵住不能动弹,但他们仍本能地嘶喊出声:“敌袭——!!!”不过也不消提醒,这样大的动静,这一声呼喊能传到的地方,早已发现了不妥。巨石轰然砸在前方山道上,将狭窄的陉道堵得严严实实,溅起的土块碎木直往人脸上扑。最前面运气不好的几人更是直接被砸进了地里,连血也看不到一丝。整片前军一时骚乱,前排的马受了惊,任凭上面的士兵如何呼喊,猛扯缰绳,依然踏着四蹄拼命后撤。惊马四处冲撞,本来阵型就密集的军队转瞬被搅得一团乱,维持着不要摔倒践踏已是勉强,一片嘈杂之下,小队长扯着嗓子吼出的军令根本没几个人听在耳中。而前军混乱的这片刻,两侧山崖上已是接二连三的大石滚下,将长长的队伍截成几段。埋伏者没给下面的军队喘息的空隙,随着四下并起的高亢号角声,伏兵尽出,借着自上而下的冲势杀入乱军之中!领军大将所居的中军是与前军同一时间受到袭击的。巨石将前后的队伍隔开,又因道路狭窄没有多少转圜的余地,取个兵器都要担心划伤身边的同袍。相比之下,直冲而下的伏兵尽管只有数十人,却占了周身皆敌的便宜,肆意挥砍手中长刀,以少敌多一时竟也毫无颓势。“列队!分散列队!”大将吼道。倒下的士兵多起来以后,余者倒也零零散散地列起了队。大将抽出腰间的环首刀,策马直接迎上横冲直撞的小队中一人,同时喝道:“死——!”环首刀看着不甚锐利的刀锋生生斩开轻甲,将那骑士从马上斩落。敌人见血,士兵们仿佛被激起了胆气,还全乎的人当下便挺起枪、盾,三两成组,跟从大将的马,向阵中敌军冲去。大将朗笑道:“好——”一字未落,角落里忽地钻出一道疾矢,因为过快的速度模糊成隐约银光。那光准确地越过林木枝叶,穿过人群,避过大将舞动的环首刀,精准地从面甲缝隙中穿过——扎进大将的眼眶。这一声笑尾音未落便成了惨嚎,长刀脱手,大将的尸身颓然从马上栽下。剩余的士卒一片惊呼,刚刚攒起的反击之势,瞬间化为乌有。中军的残兵这下算是彻底成了丧家之犬。不远处矮坡上的银铠将军松弦,将长弓挂回背后。一旁的文士笑道:“主公的箭术又精进了。”符骞不置可否地摆摆手,转身不再看背后定局。文士顺从地跟上,一道向林中走去。第81章巴岭范围极大,山深林广, 林中若藏些猫腻, 轻易是找不见的。比如这两日在山中扎起了行营的兵马。行营离这条通往玉屏关的必经之道不远。符骞翻过一座山头,便远远看见了散布在坡地上用枝条略作遮掩的营地。他径直朝不属于己方的那片营帐走去。衡安儒已在帅帐中喝了半盏茶, 还听了首小曲儿。听到来人的脚步声,他扫过来一眼, 见是符骞,挑眉道:“这是事情了了?”“局面已定。”“吴胤老儿今次可是栽了。”衡安儒不意外地着拍拍身边的坐席, 示意他过来坐下, “我许久不见他如此急怒, 你这自立,立得好啊!”符骞没动弹, 依旧站在帐口,与衡安儒隔了几尺远, 不置可否:“南阳王倒是不动如山。”“我们又有何冲突呢?”衡安儒闻言笑道, “你破了吴胤老儿的脸面, 我还要开心一阵子, 来来,我的人方才也传了捷报回来, 那厮的后军已被我吞了,庆贺此胜,你我来共饮一杯!”“不必了。”符骞斩获大胜,面上却无多少喜色,“我来, 是提醒你别忘了我们的协定。”在得知肃州受到攻击之后,符骞想起了被他扔进某只废纸篮里的信件。若立刻回兵援救,吴胤定然会抓住机会攻破玉屏关,届时北部关卡被破,吴胤长驱直入,就算救得肃州,也不过多撑一时半刻。因此他立刻遣人联系了衡安儒。两人定下计划诱敌深入,在这条适合埋伏的山道将敌军一网打尽,接着合力吞掉玉屏关前的那批兵马。吴胤吃下这两个大亏,不仅不可能再图谋玉屏关,一个弄不好,连东安都要丢了。计划实施得极顺利,眼看着局面已定,这次联手的后半部分便要重提了。“若能打下东安,我可在情势稳定后为你提供援助,助你在岭东道站稳脚跟。”符骞道,“我希望你记住,以目前我们三家的实力,谁也吃不下谁,不要贪一时之胜。”“自然,自然。”衡安儒哈哈笑了两声,“只是安定侯当真不考虑留下与我一并攻下东安?令你肃州的属下再撑个两天,换来的或许便是吴胤项上人头啊!”“此事不必再提。”符骞略一拱手,“南阳王既说不会忘,在下便先一步告辞了。”他紧了紧斗篷的系带,头也不回地快步出了帅帐,命文士收拢兵马后继续驻守玉屏关,自己则领上关内已整好的精兵,以最快速度向南方赶去。*肃州被围,如今已是第八天。前三日,军械尚在,还可支撑。后面五日物资耗尽,敌军纷纷爬上城头,与兵士们短兵相接。肃州守军固然是经过训练整肃的精兵,面对数量远大于己的车轮战,也只能勉力支撑。日渐一日的疲乏,每一天的伤亡都比前一天增多,肃州城墙能屹立到现在,全是拿兵士们的血肉拖延。甚至石达毅迫不得已去城中呼吁,令许多百姓壮丁也填上城头,补充匮乏的兵力。即使这样,还是有些撑不住了。将军府这两日十分安静,仆人们来往干活时都埋着头不出声,唯恐惊动了空气中潜藏着的什么东西。每日里,除了连微所住的主院时不时传出砰砰的异动——这也没有什么人敢过去看,都只是默默猜测——只有外书院是有些活气的,因为石达毅与几位参谋若不在城头盯着战局,便是在这里商议下一步,并稍作休息。但仆从们行走间,还是谨慎地离外书院和主院都远远的。这一日凌晨,外书院的门却是被叩响了。昨儿石达毅一众人又是挑灯至天色将明,此时才在厢房睡下不久,被这样闹起来很是有些火气。一个小兵曹窝着一肚子不爽爬起来去应了门,没过多会儿,却忽然一脸惊色地跑回来,用力把石达毅摇了起来。后者一头雾水地出去,随后怀着莫名的神情重又踏入外书院,然后进入厢房将众人一一唤起,向他们郑重介绍身后跟随而来的人。“诸位,这位是连姑娘。”他身后,连微裹着一身极厚实的靛色大氅,面颊微微苍白,垂着眸子向刚刚被薅起来的一众谋士颔首。有人立刻蹙紧眉头:“姑娘这……”他理了理措辞。除夕宴上符骞帐下大多臣属都已见过了连微,没能参宴的也从同僚的口耳相传中知道她是被主公默认的存在,倒不好太直白:“战事吃紧,姑娘还是回院中候着吧,治军之事,是不需姑娘挂心的。”连微紧了紧外袍,还未开口,石达毅已不赞成地看过去。那人讪讪闭嘴后退,他才转去前面打开正屋的门,将一众人引进屋。进屋后,连微将要说的话在喉间又过了一遍,直入主题:“清早叨扰,是我这两日偶有灵感,想来问问诸位先生,是否可能用于战事。”简要的想法她已在门口同石达毅说过了,在此处再说一遍,她的态度已平静自信了不少:“我听闻城中还余有不少□□,当下战事吃紧,或许可以用上。”她说罢,略停了停,果然有人质疑道:“飞火我等不是没有用过,其杀伤甚至不如滚油,这能有什么用?”飞火,就是这个时代运用□□的方式,将□□裹成团状,点燃投出,或者缚于箭上射出。于攻城时,这样的火球火箭有可能引燃城楼,收效颇为可观。但守城时,火球最多烧死一两个士兵也就熄了,有这造飞火的功夫,还不如多投几个石块。对这质疑,连微从怀中掏出了一只竹筒。是随处可见的那种青竹筒,细长脆弱,承不了重也耐不了高温,唯一的用途是逢年过节时被人砍下来扔进火里,噼里啪啦地图个热闹气氛。连微低垂着眸子抚了抚这只竹筒,将它递给提出疑问的人:“我这两日尝试了,若将□□塞入普通竹筒,引燃时便可发出极大的动静,飞溅的竹片甚至能在窗棂上打出不浅的痕迹,有一次甚至打下了一只飞鸟。”这几天主院奇怪的动静就是这么来的。“我想,若先生们换一换外头这层竹筒,换做硬木,或是薄铁筒,又或是在□□中再混入些铁珠铁片一类的物事,届时在战局中间炸开,定然能有所助益。”石达毅拿过竹筒,在连微的提示下用火折子引燃了拧在外面的细线,一众人退至一边,看着那支竹筒在短暂的安静之后猛地炸开一声巨响。碎裂的竹片四散飞溅,石达毅用袍袖往空中一挥,卷住一片错往众人站立处飞来的碎片。仔细看时,厚实的袍袖也被划开了一道大口子,袍袖遮掩下的胳臂,更是被打出了一道红痕。他将这道裂痕展示给众人,众人神色都是一凛。能披甲的士兵是少数,多数士兵都是布衣。若轻薄的竹片便能造成这样的杀伤,那么换做铁片,其攻击性毋庸置疑。石达毅当下便拍板道:“我这就安排人研究,此法若成,连姑娘当居一大功!”连微未见多少喜色:“我也知道现下情势紧急,若只是一件新武器,怕是难以扭转局面。私以为……待这物件成功做出,或可顺势来一场夜袭,又或其他什么手段,好不浪费了难得的机会——这些,石将军该是比我懂的。”“是。”石达毅看向连微的目光有一瞬的惊异,旋即正色道,“必不会白费了姑娘巧手慧心。”接下来数日,连微梳洗完毕便往外书院跑。压力之下研发进展极快,不过两日功夫,以铁皮包裹的新版“爆竹”就算初步做好了。“就叫……霹雳弹吧。”在石达毅的催促下,连微带着点心虚地给这个“发明”安上了她印象中的名字。这两日共事,石达毅已彻底承认了连微的能力,此时大功告成,他便顺口问道:“姑娘对这霹雳弹的用处,可有什么想法?”石达毅这一问相当诚心,连微看了他一会儿,自产生使用霹雳弹打开局面的想法之后便一直盘旋在脑中的念头越发蠢蠢欲动。说出来,可能面临她也无法解答的质疑,但若不说,却可能错失良机。她还是开口了。“我有一支侍卫,功夫殊为不错,若将军信得过,便让他们前去先一步埋下霹雳弹,而后趁夜深之时,率精兵出城,以火光炸响为号来一场袭营,何如?”第82章或许在她所不知道的时候,肃州的局势已经到了需要放手一搏的地步。石达毅听完这话并未多做犹豫, 率先肯定了这计策的可行性。而他与同僚商议的结论也只不过多了一道保险。——为确定“侍卫”的功夫确实足够精湛, 不会打草惊蛇,他让连微将人召来, 亲自下场进行了一番试探。或许是终于明白连微确实不可能弃城随他们离开,陈陵卫在这计划中意外地配合。尽管石达毅带着“若有分毫不妥, 宁肯亲自上阵也要求个万无一失”的心态,依然不得不承认这批人在轻身功夫和隐匿行踪方面, 简直世所罕见。“所以还来得及,主子。”为首者的吐词依然沉着而清晰,“由属下率人护送您出城,尚有活路。”“若我不去,你们要强迫我吗?”连微紧盯着底下状似谦卑的人,“把我绑出城?”“自然……不可能。”连微心中暗暗松了口气:“那就不要再来,我的决定不会变!……不,等等。”她忽然放轻了声音:“你说我是主子,那是不是说明,我要你们做什么,你们都会去做?”一瞬的静默,为首的黑衣人点头:“是。”“哪怕会赔上性命?”“哪怕会赔上性命。”*另一边,东安城下和玉屏关前的军队一直对峙着,不紧不慢,无人出手。不仅衡安儒不攻也不退,在城外继续消耗物资的行为令人不解,符骞那边的反应更是在吴胤意料之外。“玉屏关那边,还没有任何动静么?”鬓发掺杂了银丝的中年人听着这些日越发千篇一律的汇报,神色不定。去打肃州的军队应该早就到了,老巢即将被端,符骞还如此淡定地守着这么座小关?“昨日的线报倒是有些异常。”下面的人回道,“玉屏关仿佛撤走了一批人,从关外看过去,防线是疏落了不少。”“果真?”吴胤的声音略提了提,“再细细探查。也派人去确认一番衡安儒前天后撤的数十里,是掩人耳目还是当真有退却之心。”长尧王话中蠢蠢欲动的心思,属下众人都是心领神会。一两日内,结果纷纷回传——玉屏关处锅灶都减了不少,每到饭点,关那边的炊烟稀薄得最多只有之前的五分之一。而衡安儒的后撤,有几分是为撤军做准备不好说,但大军是实打实在几十里外又扎了一营,若存着继续攻城的心,大可不必如此麻烦。“怕是自知破城无望,又拉不下脸面掉头就跑,所以一日撤两步吧。”吴胤对此嗤笑道。在确定了情报没有错漏之后,吴胤就调集了淮南道来援的大部分兵马,令领军者从东安北部绕道,避开衡安儒驻军之地,增兵玉屏关。符骞既然想回去守肃州,他就要让这逆贼不仅肃州守不住,还要一并丢了玉屏关!浩浩荡荡的大军开赴巴岭之中小小的那一处关隘。先锋军在前,辎重押后,大军被巴岭压成一条长蛇,蜿蜒前行。因为知道前头有一直驻扎在玉屏关外成威逼之势的自家军队接应,探路的先锋军十分放松。两个排头小兵正小声说着家乡的趣闻,忽然听见仿佛自天外而来的轰隆隆一阵巨响,脚下的土地都随之震颤起来。两人茫然抬头,就见茂密的山林间,有巨石裹挟着断木沙土从两侧陡峭的坡顶一路而下,势不可当!肢体被这骤变惊得僵住不能动弹,但他们仍本能地嘶喊出声:“敌袭——!!!”不过也不消提醒,这样大的动静,这一声呼喊能传到的地方,早已发现了不妥。巨石轰然砸在前方山道上,将狭窄的陉道堵得严严实实,溅起的土块碎木直往人脸上扑。最前面运气不好的几人更是直接被砸进了地里,连血也看不到一丝。整片前军一时骚乱,前排的马受了惊,任凭上面的士兵如何呼喊,猛扯缰绳,依然踏着四蹄拼命后撤。惊马四处冲撞,本来阵型就密集的军队转瞬被搅得一团乱,维持着不要摔倒践踏已是勉强,一片嘈杂之下,小队长扯着嗓子吼出的军令根本没几个人听在耳中。而前军混乱的这片刻,两侧山崖上已是接二连三的大石滚下,将长长的队伍截成几段。埋伏者没给下面的军队喘息的空隙,随着四下并起的高亢号角声,伏兵尽出,借着自上而下的冲势杀入乱军之中!领军大将所居的中军是与前军同一时间受到袭击的。巨石将前后的队伍隔开,又因道路狭窄没有多少转圜的余地,取个兵器都要担心划伤身边的同袍。相比之下,直冲而下的伏兵尽管只有数十人,却占了周身皆敌的便宜,肆意挥砍手中长刀,以少敌多一时竟也毫无颓势。“列队!分散列队!”大将吼道。倒下的士兵多起来以后,余者倒也零零散散地列起了队。大将抽出腰间的环首刀,策马直接迎上横冲直撞的小队中一人,同时喝道:“死——!”环首刀看着不甚锐利的刀锋生生斩开轻甲,将那骑士从马上斩落。敌人见血,士兵们仿佛被激起了胆气,还全乎的人当下便挺起枪、盾,三两成组,跟从大将的马,向阵中敌军冲去。大将朗笑道:“好——”一字未落,角落里忽地钻出一道疾矢,因为过快的速度模糊成隐约银光。那光准确地越过林木枝叶,穿过人群,避过大将舞动的环首刀,精准地从面甲缝隙中穿过——扎进大将的眼眶。这一声笑尾音未落便成了惨嚎,长刀脱手,大将的尸身颓然从马上栽下。剩余的士卒一片惊呼,刚刚攒起的反击之势,瞬间化为乌有。中军的残兵这下算是彻底成了丧家之犬。不远处矮坡上的银铠将军松弦,将长弓挂回背后。一旁的文士笑道:“主公的箭术又精进了。”符骞不置可否地摆摆手,转身不再看背后定局。文士顺从地跟上,一道向林中走去。第81章巴岭范围极大,山深林广, 林中若藏些猫腻, 轻易是找不见的。比如这两日在山中扎起了行营的兵马。行营离这条通往玉屏关的必经之道不远。符骞翻过一座山头,便远远看见了散布在坡地上用枝条略作遮掩的营地。他径直朝不属于己方的那片营帐走去。衡安儒已在帅帐中喝了半盏茶, 还听了首小曲儿。听到来人的脚步声,他扫过来一眼, 见是符骞,挑眉道:“这是事情了了?”“局面已定。”“吴胤老儿今次可是栽了。”衡安儒不意外地着拍拍身边的坐席, 示意他过来坐下, “我许久不见他如此急怒, 你这自立,立得好啊!”符骞没动弹, 依旧站在帐口,与衡安儒隔了几尺远, 不置可否:“南阳王倒是不动如山。”“我们又有何冲突呢?”衡安儒闻言笑道, “你破了吴胤老儿的脸面, 我还要开心一阵子, 来来,我的人方才也传了捷报回来, 那厮的后军已被我吞了,庆贺此胜,你我来共饮一杯!”“不必了。”符骞斩获大胜,面上却无多少喜色,“我来, 是提醒你别忘了我们的协定。”在得知肃州受到攻击之后,符骞想起了被他扔进某只废纸篮里的信件。若立刻回兵援救,吴胤定然会抓住机会攻破玉屏关,届时北部关卡被破,吴胤长驱直入,就算救得肃州,也不过多撑一时半刻。因此他立刻遣人联系了衡安儒。两人定下计划诱敌深入,在这条适合埋伏的山道将敌军一网打尽,接着合力吞掉玉屏关前的那批兵马。吴胤吃下这两个大亏,不仅不可能再图谋玉屏关,一个弄不好,连东安都要丢了。计划实施得极顺利,眼看着局面已定,这次联手的后半部分便要重提了。“若能打下东安,我可在情势稳定后为你提供援助,助你在岭东道站稳脚跟。”符骞道,“我希望你记住,以目前我们三家的实力,谁也吃不下谁,不要贪一时之胜。”“自然,自然。”衡安儒哈哈笑了两声,“只是安定侯当真不考虑留下与我一并攻下东安?令你肃州的属下再撑个两天,换来的或许便是吴胤项上人头啊!”“此事不必再提。”符骞略一拱手,“南阳王既说不会忘,在下便先一步告辞了。”他紧了紧斗篷的系带,头也不回地快步出了帅帐,命文士收拢兵马后继续驻守玉屏关,自己则领上关内已整好的精兵,以最快速度向南方赶去。*肃州被围,如今已是第八天。前三日,军械尚在,还可支撑。后面五日物资耗尽,敌军纷纷爬上城头,与兵士们短兵相接。肃州守军固然是经过训练整肃的精兵,面对数量远大于己的车轮战,也只能勉力支撑。日渐一日的疲乏,每一天的伤亡都比前一天增多,肃州城墙能屹立到现在,全是拿兵士们的血肉拖延。甚至石达毅迫不得已去城中呼吁,令许多百姓壮丁也填上城头,补充匮乏的兵力。即使这样,还是有些撑不住了。将军府这两日十分安静,仆人们来往干活时都埋着头不出声,唯恐惊动了空气中潜藏着的什么东西。每日里,除了连微所住的主院时不时传出砰砰的异动——这也没有什么人敢过去看,都只是默默猜测——只有外书院是有些活气的,因为石达毅与几位参谋若不在城头盯着战局,便是在这里商议下一步,并稍作休息。但仆从们行走间,还是谨慎地离外书院和主院都远远的。这一日凌晨,外书院的门却是被叩响了。昨儿石达毅一众人又是挑灯至天色将明,此时才在厢房睡下不久,被这样闹起来很是有些火气。一个小兵曹窝着一肚子不爽爬起来去应了门,没过多会儿,却忽然一脸惊色地跑回来,用力把石达毅摇了起来。后者一头雾水地出去,随后怀着莫名的神情重又踏入外书院,然后进入厢房将众人一一唤起,向他们郑重介绍身后跟随而来的人。“诸位,这位是连姑娘。”他身后,连微裹着一身极厚实的靛色大氅,面颊微微苍白,垂着眸子向刚刚被薅起来的一众谋士颔首。有人立刻蹙紧眉头:“姑娘这……”他理了理措辞。除夕宴上符骞帐下大多臣属都已见过了连微,没能参宴的也从同僚的口耳相传中知道她是被主公默认的存在,倒不好太直白:“战事吃紧,姑娘还是回院中候着吧,治军之事,是不需姑娘挂心的。”连微紧了紧外袍,还未开口,石达毅已不赞成地看过去。那人讪讪闭嘴后退,他才转去前面打开正屋的门,将一众人引进屋。进屋后,连微将要说的话在喉间又过了一遍,直入主题:“清早叨扰,是我这两日偶有灵感,想来问问诸位先生,是否可能用于战事。”简要的想法她已在门口同石达毅说过了,在此处再说一遍,她的态度已平静自信了不少:“我听闻城中还余有不少□□,当下战事吃紧,或许可以用上。”她说罢,略停了停,果然有人质疑道:“飞火我等不是没有用过,其杀伤甚至不如滚油,这能有什么用?”飞火,就是这个时代运用□□的方式,将□□裹成团状,点燃投出,或者缚于箭上射出。于攻城时,这样的火球火箭有可能引燃城楼,收效颇为可观。但守城时,火球最多烧死一两个士兵也就熄了,有这造飞火的功夫,还不如多投几个石块。对这质疑,连微从怀中掏出了一只竹筒。是随处可见的那种青竹筒,细长脆弱,承不了重也耐不了高温,唯一的用途是逢年过节时被人砍下来扔进火里,噼里啪啦地图个热闹气氛。连微低垂着眸子抚了抚这只竹筒,将它递给提出疑问的人:“我这两日尝试了,若将□□塞入普通竹筒,引燃时便可发出极大的动静,飞溅的竹片甚至能在窗棂上打出不浅的痕迹,有一次甚至打下了一只飞鸟。”这几天主院奇怪的动静就是这么来的。“我想,若先生们换一换外头这层竹筒,换做硬木,或是薄铁筒,又或是在□□中再混入些铁珠铁片一类的物事,届时在战局中间炸开,定然能有所助益。”石达毅拿过竹筒,在连微的提示下用火折子引燃了拧在外面的细线,一众人退至一边,看着那支竹筒在短暂的安静之后猛地炸开一声巨响。碎裂的竹片四散飞溅,石达毅用袍袖往空中一挥,卷住一片错往众人站立处飞来的碎片。仔细看时,厚实的袍袖也被划开了一道大口子,袍袖遮掩下的胳臂,更是被打出了一道红痕。他将这道裂痕展示给众人,众人神色都是一凛。能披甲的士兵是少数,多数士兵都是布衣。若轻薄的竹片便能造成这样的杀伤,那么换做铁片,其攻击性毋庸置疑。石达毅当下便拍板道:“我这就安排人研究,此法若成,连姑娘当居一大功!”连微未见多少喜色:“我也知道现下情势紧急,若只是一件新武器,怕是难以扭转局面。私以为……待这物件成功做出,或可顺势来一场夜袭,又或其他什么手段,好不浪费了难得的机会——这些,石将军该是比我懂的。”“是。”石达毅看向连微的目光有一瞬的惊异,旋即正色道,“必不会白费了姑娘巧手慧心。”接下来数日,连微梳洗完毕便往外书院跑。压力之下研发进展极快,不过两日功夫,以铁皮包裹的新版“爆竹”就算初步做好了。“就叫……霹雳弹吧。”在石达毅的催促下,连微带着点心虚地给这个“发明”安上了她印象中的名字。这两日共事,石达毅已彻底承认了连微的能力,此时大功告成,他便顺口问道:“姑娘对这霹雳弹的用处,可有什么想法?”石达毅这一问相当诚心,连微看了他一会儿,自产生使用霹雳弹打开局面的想法之后便一直盘旋在脑中的念头越发蠢蠢欲动。说出来,可能面临她也无法解答的质疑,但若不说,却可能错失良机。她还是开口了。“我有一支侍卫,功夫殊为不错,若将军信得过,便让他们前去先一步埋下霹雳弹,而后趁夜深之时,率精兵出城,以火光炸响为号来一场袭营,何如?”第82章或许在她所不知道的时候,肃州的局势已经到了需要放手一搏的地步。石达毅听完这话并未多做犹豫, 率先肯定了这计策的可行性。而他与同僚商议的结论也只不过多了一道保险。——为确定“侍卫”的功夫确实足够精湛, 不会打草惊蛇,他让连微将人召来, 亲自下场进行了一番试探。或许是终于明白连微确实不可能弃城随他们离开,陈陵卫在这计划中意外地配合。尽管石达毅带着“若有分毫不妥, 宁肯亲自上阵也要求个万无一失”的心态,依然不得不承认这批人在轻身功夫和隐匿行踪方面, 简直世所罕见。“所以还来得及,主子。”为首者的吐词依然沉着而清晰,“由属下率人护送您出城,尚有活路。”“若我不去,你们要强迫我吗?”连微紧盯着底下状似谦卑的人,“把我绑出城?”“自然……不可能。”连微心中暗暗松了口气:“那就不要再来,我的决定不会变!……不,等等。”她忽然放轻了声音:“你说我是主子,那是不是说明,我要你们做什么,你们都会去做?”一瞬的静默,为首的黑衣人点头:“是。”“哪怕会赔上性命?”“哪怕会赔上性命。”*另一边,东安城下和玉屏关前的军队一直对峙着,不紧不慢,无人出手。不仅衡安儒不攻也不退,在城外继续消耗物资的行为令人不解,符骞那边的反应更是在吴胤意料之外。“玉屏关那边,还没有任何动静么?”鬓发掺杂了银丝的中年人听着这些日越发千篇一律的汇报,神色不定。去打肃州的军队应该早就到了,老巢即将被端,符骞还如此淡定地守着这么座小关?“昨日的线报倒是有些异常。”下面的人回道,“玉屏关仿佛撤走了一批人,从关外看过去,防线是疏落了不少。”“果真?”吴胤的声音略提了提,“再细细探查。也派人去确认一番衡安儒前天后撤的数十里,是掩人耳目还是当真有退却之心。”长尧王话中蠢蠢欲动的心思,属下众人都是心领神会。一两日内,结果纷纷回传——玉屏关处锅灶都减了不少,每到饭点,关那边的炊烟稀薄得最多只有之前的五分之一。而衡安儒的后撤,有几分是为撤军做准备不好说,但大军是实打实在几十里外又扎了一营,若存着继续攻城的心,大可不必如此麻烦。“怕是自知破城无望,又拉不下脸面掉头就跑,所以一日撤两步吧。”吴胤对此嗤笑道。在确定了情报没有错漏之后,吴胤就调集了淮南道来援的大部分兵马,令领军者从东安北部绕道,避开衡安儒驻军之地,增兵玉屏关。符骞既然想回去守肃州,他就要让这逆贼不仅肃州守不住,还要一并丢了玉屏关!浩浩荡荡的大军开赴巴岭之中小小的那一处关隘。先锋军在前,辎重押后,大军被巴岭压成一条长蛇,蜿蜒前行。因为知道前头有一直驻扎在玉屏关外成威逼之势的自家军队接应,探路的先锋军十分放松。两个排头小兵正小声说着家乡的趣闻,忽然听见仿佛自天外而来的轰隆隆一阵巨响,脚下的土地都随之震颤起来。两人茫然抬头,就见茂密的山林间,有巨石裹挟着断木沙土从两侧陡峭的坡顶一路而下,势不可当!肢体被这骤变惊得僵住不能动弹,但他们仍本能地嘶喊出声:“敌袭——!!!”不过也不消提醒,这样大的动静,这一声呼喊能传到的地方,早已发现了不妥。巨石轰然砸在前方山道上,将狭窄的陉道堵得严严实实,溅起的土块碎木直往人脸上扑。最前面运气不好的几人更是直接被砸进了地里,连血也看不到一丝。整片前军一时骚乱,前排的马受了惊,任凭上面的士兵如何呼喊,猛扯缰绳,依然踏着四蹄拼命后撤。惊马四处冲撞,本来阵型就密集的军队转瞬被搅得一团乱,维持着不要摔倒践踏已是勉强,一片嘈杂之下,小队长扯着嗓子吼出的军令根本没几个人听在耳中。而前军混乱的这片刻,两侧山崖上已是接二连三的大石滚下,将长长的队伍截成几段。埋伏者没给下面的军队喘息的空隙,随着四下并起的高亢号角声,伏兵尽出,借着自上而下的冲势杀入乱军之中!领军大将所居的中军是与前军同一时间受到袭击的。巨石将前后的队伍隔开,又因道路狭窄没有多少转圜的余地,取个兵器都要担心划伤身边的同袍。相比之下,直冲而下的伏兵尽管只有数十人,却占了周身皆敌的便宜,肆意挥砍手中长刀,以少敌多一时竟也毫无颓势。“列队!分散列队!”大将吼道。倒下的士兵多起来以后,余者倒也零零散散地列起了队。大将抽出腰间的环首刀,策马直接迎上横冲直撞的小队中一人,同时喝道:“死——!”环首刀看着不甚锐利的刀锋生生斩开轻甲,将那骑士从马上斩落。敌人见血,士兵们仿佛被激起了胆气,还全乎的人当下便挺起枪、盾,三两成组,跟从大将的马,向阵中敌军冲去。大将朗笑道:“好——”一字未落,角落里忽地钻出一道疾矢,因为过快的速度模糊成隐约银光。那光准确地越过林木枝叶,穿过人群,避过大将舞动的环首刀,精准地从面甲缝隙中穿过——扎进大将的眼眶。这一声笑尾音未落便成了惨嚎,长刀脱手,大将的尸身颓然从马上栽下。剩余的士卒一片惊呼,刚刚攒起的反击之势,瞬间化为乌有。中军的残兵这下算是彻底成了丧家之犬。不远处矮坡上的银铠将军松弦,将长弓挂回背后。一旁的文士笑道:“主公的箭术又精进了。”符骞不置可否地摆摆手,转身不再看背后定局。文士顺从地跟上,一道向林中走去。第81章巴岭范围极大,山深林广, 林中若藏些猫腻, 轻易是找不见的。比如这两日在山中扎起了行营的兵马。行营离这条通往玉屏关的必经之道不远。符骞翻过一座山头,便远远看见了散布在坡地上用枝条略作遮掩的营地。他径直朝不属于己方的那片营帐走去。衡安儒已在帅帐中喝了半盏茶, 还听了首小曲儿。听到来人的脚步声,他扫过来一眼, 见是符骞,挑眉道:“这是事情了了?”“局面已定。”“吴胤老儿今次可是栽了。”衡安儒不意外地着拍拍身边的坐席, 示意他过来坐下, “我许久不见他如此急怒, 你这自立,立得好啊!”符骞没动弹, 依旧站在帐口,与衡安儒隔了几尺远, 不置可否:“南阳王倒是不动如山。”“我们又有何冲突呢?”衡安儒闻言笑道, “你破了吴胤老儿的脸面, 我还要开心一阵子, 来来,我的人方才也传了捷报回来, 那厮的后军已被我吞了,庆贺此胜,你我来共饮一杯!”“不必了。”符骞斩获大胜,面上却无多少喜色,“我来, 是提醒你别忘了我们的协定。”在得知肃州受到攻击之后,符骞想起了被他扔进某只废纸篮里的信件。若立刻回兵援救,吴胤定然会抓住机会攻破玉屏关,届时北部关卡被破,吴胤长驱直入,就算救得肃州,也不过多撑一时半刻。因此他立刻遣人联系了衡安儒。两人定下计划诱敌深入,在这条适合埋伏的山道将敌军一网打尽,接着合力吞掉玉屏关前的那批兵马。吴胤吃下这两个大亏,不仅不可能再图谋玉屏关,一个弄不好,连东安都要丢了。计划实施得极顺利,眼看着局面已定,这次联手的后半部分便要重提了。“若能打下东安,我可在情势稳定后为你提供援助,助你在岭东道站稳脚跟。”符骞道,“我希望你记住,以目前我们三家的实力,谁也吃不下谁,不要贪一时之胜。”“自然,自然。”衡安儒哈哈笑了两声,“只是安定侯当真不考虑留下与我一并攻下东安?令你肃州的属下再撑个两天,换来的或许便是吴胤项上人头啊!”“此事不必再提。”符骞略一拱手,“南阳王既说不会忘,在下便先一步告辞了。”他紧了紧斗篷的系带,头也不回地快步出了帅帐,命文士收拢兵马后继续驻守玉屏关,自己则领上关内已整好的精兵,以最快速度向南方赶去。*肃州被围,如今已是第八天。前三日,军械尚在,还可支撑。后面五日物资耗尽,敌军纷纷爬上城头,与兵士们短兵相接。肃州守军固然是经过训练整肃的精兵,面对数量远大于己的车轮战,也只能勉力支撑。日渐一日的疲乏,每一天的伤亡都比前一天增多,肃州城墙能屹立到现在,全是拿兵士们的血肉拖延。甚至石达毅迫不得已去城中呼吁,令许多百姓壮丁也填上城头,补充匮乏的兵力。即使这样,还是有些撑不住了。将军府这两日十分安静,仆人们来往干活时都埋着头不出声,唯恐惊动了空气中潜藏着的什么东西。每日里,除了连微所住的主院时不时传出砰砰的异动——这也没有什么人敢过去看,都只是默默猜测——只有外书院是有些活气的,因为石达毅与几位参谋若不在城头盯着战局,便是在这里商议下一步,并稍作休息。但仆从们行走间,还是谨慎地离外书院和主院都远远的。这一日凌晨,外书院的门却是被叩响了。昨儿石达毅一众人又是挑灯至天色将明,此时才在厢房睡下不久,被这样闹起来很是有些火气。一个小兵曹窝着一肚子不爽爬起来去应了门,没过多会儿,却忽然一脸惊色地跑回来,用力把石达毅摇了起来。后者一头雾水地出去,随后怀着莫名的神情重又踏入外书院,然后进入厢房将众人一一唤起,向他们郑重介绍身后跟随而来的人。“诸位,这位是连姑娘。”他身后,连微裹着一身极厚实的靛色大氅,面颊微微苍白,垂着眸子向刚刚被薅起来的一众谋士颔首。有人立刻蹙紧眉头:“姑娘这……”他理了理措辞。除夕宴上符骞帐下大多臣属都已见过了连微,没能参宴的也从同僚的口耳相传中知道她是被主公默认的存在,倒不好太直白:“战事吃紧,姑娘还是回院中候着吧,治军之事,是不需姑娘挂心的。”连微紧了紧外袍,还未开口,石达毅已不赞成地看过去。那人讪讪闭嘴后退,他才转去前面打开正屋的门,将一众人引进屋。进屋后,连微将要说的话在喉间又过了一遍,直入主题:“清早叨扰,是我这两日偶有灵感,想来问问诸位先生,是否可能用于战事。”简要的想法她已在门口同石达毅说过了,在此处再说一遍,她的态度已平静自信了不少:“我听闻城中还余有不少□□,当下战事吃紧,或许可以用上。”她说罢,略停了停,果然有人质疑道:“飞火我等不是没有用过,其杀伤甚至不如滚油,这能有什么用?”飞火,就是这个时代运用□□的方式,将□□裹成团状,点燃投出,或者缚于箭上射出。于攻城时,这样的火球火箭有可能引燃城楼,收效颇为可观。但守城时,火球最多烧死一两个士兵也就熄了,有这造飞火的功夫,还不如多投几个石块。对这质疑,连微从怀中掏出了一只竹筒。是随处可见的那种青竹筒,细长脆弱,承不了重也耐不了高温,唯一的用途是逢年过节时被人砍下来扔进火里,噼里啪啦地图个热闹气氛。连微低垂着眸子抚了抚这只竹筒,将它递给提出疑问的人:“我这两日尝试了,若将□□塞入普通竹筒,引燃时便可发出极大的动静,飞溅的竹片甚至能在窗棂上打出不浅的痕迹,有一次甚至打下了一只飞鸟。”这几天主院奇怪的动静就是这么来的。“我想,若先生们换一换外头这层竹筒,换做硬木,或是薄铁筒,又或是在□□中再混入些铁珠铁片一类的物事,届时在战局中间炸开,定然能有所助益。”石达毅拿过竹筒,在连微的提示下用火折子引燃了拧在外面的细线,一众人退至一边,看着那支竹筒在短暂的安静之后猛地炸开一声巨响。碎裂的竹片四散飞溅,石达毅用袍袖往空中一挥,卷住一片错往众人站立处飞来的碎片。仔细看时,厚实的袍袖也被划开了一道大口子,袍袖遮掩下的胳臂,更是被打出了一道红痕。他将这道裂痕展示给众人,众人神色都是一凛。能披甲的士兵是少数,多数士兵都是布衣。若轻薄的竹片便能造成这样的杀伤,那么换做铁片,其攻击性毋庸置疑。石达毅当下便拍板道:“我这就安排人研究,此法若成,连姑娘当居一大功!”连微未见多少喜色:“我也知道现下情势紧急,若只是一件新武器,怕是难以扭转局面。私以为……待这物件成功做出,或可顺势来一场夜袭,又或其他什么手段,好不浪费了难得的机会——这些,石将军该是比我懂的。”“是。”石达毅看向连微的目光有一瞬的惊异,旋即正色道,“必不会白费了姑娘巧手慧心。”接下来数日,连微梳洗完毕便往外书院跑。压力之下研发进展极快,不过两日功夫,以铁皮包裹的新版“爆竹”就算初步做好了。“就叫……霹雳弹吧。”在石达毅的催促下,连微带着点心虚地给这个“发明”安上了她印象中的名字。这两日共事,石达毅已彻底承认了连微的能力,此时大功告成,他便顺口问道:“姑娘对这霹雳弹的用处,可有什么想法?”石达毅这一问相当诚心,连微看了他一会儿,自产生使用霹雳弹打开局面的想法之后便一直盘旋在脑中的念头越发蠢蠢欲动。说出来,可能面临她也无法解答的质疑,但若不说,却可能错失良机。她还是开口了。“我有一支侍卫,功夫殊为不错,若将军信得过,便让他们前去先一步埋下霹雳弹,而后趁夜深之时,率精兵出城,以火光炸响为号来一场袭营,何如?”第82章或许在她所不知道的时候,肃州的局势已经到了需要放手一搏的地步。石达毅听完这话并未多做犹豫, 率先肯定了这计策的可行性。而他与同僚商议的结论也只不过多了一道保险。——为确定“侍卫”的功夫确实足够精湛, 不会打草惊蛇,他让连微将人召来, 亲自下场进行了一番试探。或许是终于明白连微确实不可能弃城随他们离开,陈陵卫在这计划中意外地配合。尽管石达毅带着“若有分毫不妥, 宁肯亲自上阵也要求个万无一失”的心态,依然不得不承认这批人在轻身功夫和隐匿行踪方面, 简直世所罕见。“所以还来得及,主子。”为首者的吐词依然沉着而清晰,“由属下率人护送您出城,尚有活路。”“若我不去,你们要强迫我吗?”连微紧盯着底下状似谦卑的人,“把我绑出城?”“自然……不可能。”连微心中暗暗松了口气:“那就不要再来,我的决定不会变!……不,等等。”她忽然放轻了声音:“你说我是主子,那是不是说明,我要你们做什么,你们都会去做?”一瞬的静默,为首的黑衣人点头:“是。”“哪怕会赔上性命?”“哪怕会赔上性命。”*另一边,东安城下和玉屏关前的军队一直对峙着,不紧不慢,无人出手。不仅衡安儒不攻也不退,在城外继续消耗物资的行为令人不解,符骞那边的反应更是在吴胤意料之外。“玉屏关那边,还没有任何动静么?”鬓发掺杂了银丝的中年人听着这些日越发千篇一律的汇报,神色不定。去打肃州的军队应该早就到了,老巢即将被端,符骞还如此淡定地守着这么座小关?“昨日的线报倒是有些异常。”下面的人回道,“玉屏关仿佛撤走了一批人,从关外看过去,防线是疏落了不少。”“果真?”吴胤的声音略提了提,“再细细探查。也派人去确认一番衡安儒前天后撤的数十里,是掩人耳目还是当真有退却之心。”长尧王话中蠢蠢欲动的心思,属下众人都是心领神会。一两日内,结果纷纷回传——玉屏关处锅灶都减了不少,每到饭点,关那边的炊烟稀薄得最多只有之前的五分之一。而衡安儒的后撤,有几分是为撤军做准备不好说,但大军是实打实在几十里外又扎了一营,若存着继续攻城的心,大可不必如此麻烦。“怕是自知破城无望,又拉不下脸面掉头就跑,所以一日撤两步吧。”吴胤对此嗤笑道。在确定了情报没有错漏之后,吴胤就调集了淮南道来援的大部分兵马,令领军者从东安北部绕道,避开衡安儒驻军之地,增兵玉屏关。符骞既然想回去守肃州,他就要让这逆贼不仅肃州守不住,还要一并丢了玉屏关!浩浩荡荡的大军开赴巴岭之中小小的那一处关隘。先锋军在前,辎重押后,大军被巴岭压成一条长蛇,蜿蜒前行。因为知道前头有一直驻扎在玉屏关外成威逼之势的自家军队接应,探路的先锋军十分放松。两个排头小兵正小声说着家乡的趣闻,忽然听见仿佛自天外而来的轰隆隆一阵巨响,脚下的土地都随之震颤起来。两人茫然抬头,就见茂密的山林间,有巨石裹挟着断木沙土从两侧陡峭的坡顶一路而下,势不可当!肢体被这骤变惊得僵住不能动弹,但他们仍本能地嘶喊出声:“敌袭——!!!”不过也不消提醒,这样大的动静,这一声呼喊能传到的地方,早已发现了不妥。巨石轰然砸在前方山道上,将狭窄的陉道堵得严严实实,溅起的土块碎木直往人脸上扑。最前面运气不好的几人更是直接被砸进了地里,连血也看不到一丝。整片前军一时骚乱,前排的马受了惊,任凭上面的士兵如何呼喊,猛扯缰绳,依然踏着四蹄拼命后撤。惊马四处冲撞,本来阵型就密集的军队转瞬被搅得一团乱,维持着不要摔倒践踏已是勉强,一片嘈杂之下,小队长扯着嗓子吼出的军令根本没几个人听在耳中。而前军混乱的这片刻,两侧山崖上已是接二连三的大石滚下,将长长的队伍截成几段。埋伏者没给下面的军队喘息的空隙,随着四下并起的高亢号角声,伏兵尽出,借着自上而下的冲势杀入乱军之中!领军大将所居的中军是与前军同一时间受到袭击的。巨石将前后的队伍隔开,又因道路狭窄没有多少转圜的余地,取个兵器都要担心划伤身边的同袍。相比之下,直冲而下的伏兵尽管只有数十人,却占了周身皆敌的便宜,肆意挥砍手中长刀,以少敌多一时竟也毫无颓势。“列队!分散列队!”大将吼道。倒下的士兵多起来以后,余者倒也零零散散地列起了队。大将抽出腰间的环首刀,策马直接迎上横冲直撞的小队中一人,同时喝道:“死——!”环首刀看着不甚锐利的刀锋生生斩开轻甲,将那骑士从马上斩落。敌人见血,士兵们仿佛被激起了胆气,还全乎的人当下便挺起枪、盾,三两成组,跟从大将的马,向阵中敌军冲去。大将朗笑道:“好——”一字未落,角落里忽地钻出一道疾矢,因为过快的速度模糊成隐约银光。那光准确地越过林木枝叶,穿过人群,避过大将舞动的环首刀,精准地从面甲缝隙中穿过——扎进大将的眼眶。这一声笑尾音未落便成了惨嚎,长刀脱手,大将的尸身颓然从马上栽下。剩余的士卒一片惊呼,刚刚攒起的反击之势,瞬间化为乌有。中军的残兵这下算是彻底成了丧家之犬。不远处矮坡上的银铠将军松弦,将长弓挂回背后。一旁的文士笑道:“主公的箭术又精进了。”符骞不置可否地摆摆手,转身不再看背后定局。文士顺从地跟上,一道向林中走去。第81章巴岭范围极大,山深林广, 林中若藏些猫腻, 轻易是找不见的。比如这两日在山中扎起了行营的兵马。行营离这条通往玉屏关的必经之道不远。符骞翻过一座山头,便远远看见了散布在坡地上用枝条略作遮掩的营地。他径直朝不属于己方的那片营帐走去。衡安儒已在帅帐中喝了半盏茶, 还听了首小曲儿。听到来人的脚步声,他扫过来一眼, 见是符骞,挑眉道:“这是事情了了?”“局面已定。”“吴胤老儿今次可是栽了。”衡安儒不意外地着拍拍身边的坐席, 示意他过来坐下, “我许久不见他如此急怒, 你这自立,立得好啊!”符骞没动弹, 依旧站在帐口,与衡安儒隔了几尺远, 不置可否:“南阳王倒是不动如山。”“我们又有何冲突呢?”衡安儒闻言笑道, “你破了吴胤老儿的脸面, 我还要开心一阵子, 来来,我的人方才也传了捷报回来, 那厮的后军已被我吞了,庆贺此胜,你我来共饮一杯!”“不必了。”符骞斩获大胜,面上却无多少喜色,“我来, 是提醒你别忘了我们的协定。”在得知肃州受到攻击之后,符骞想起了被他扔进某只废纸篮里的信件。若立刻回兵援救,吴胤定然会抓住机会攻破玉屏关,届时北部关卡被破,吴胤长驱直入,就算救得肃州,也不过多撑一时半刻。因此他立刻遣人联系了衡安儒。两人定下计划诱敌深入,在这条适合埋伏的山道将敌军一网打尽,接着合力吞掉玉屏关前的那批兵马。吴胤吃下这两个大亏,不仅不可能再图谋玉屏关,一个弄不好,连东安都要丢了。计划实施得极顺利,眼看着局面已定,这次联手的后半部分便要重提了。“若能打下东安,我可在情势稳定后为你提供援助,助你在岭东道站稳脚跟。”符骞道,“我希望你记住,以目前我们三家的实力,谁也吃不下谁,不要贪一时之胜。”“自然,自然。”衡安儒哈哈笑了两声,“只是安定侯当真不考虑留下与我一并攻下东安?令你肃州的属下再撑个两天,换来的或许便是吴胤项上人头啊!”“此事不必再提。”符骞略一拱手,“南阳王既说不会忘,在下便先一步告辞了。”他紧了紧斗篷的系带,头也不回地快步出了帅帐,命文士收拢兵马后继续驻守玉屏关,自己则领上关内已整好的精兵,以最快速度向南方赶去。*肃州被围,如今已是第八天。前三日,军械尚在,还可支撑。后面五日物资耗尽,敌军纷纷爬上城头,与兵士们短兵相接。肃州守军固然是经过训练整肃的精兵,面对数量远大于己的车轮战,也只能勉力支撑。日渐一日的疲乏,每一天的伤亡都比前一天增多,肃州城墙能屹立到现在,全是拿兵士们的血肉拖延。甚至石达毅迫不得已去城中呼吁,令许多百姓壮丁也填上城头,补充匮乏的兵力。即使这样,还是有些撑不住了。将军府这两日十分安静,仆人们来往干活时都埋着头不出声,唯恐惊动了空气中潜藏着的什么东西。每日里,除了连微所住的主院时不时传出砰砰的异动——这也没有什么人敢过去看,都只是默默猜测——只有外书院是有些活气的,因为石达毅与几位参谋若不在城头盯着战局,便是在这里商议下一步,并稍作休息。但仆从们行走间,还是谨慎地离外书院和主院都远远的。这一日凌晨,外书院的门却是被叩响了。昨儿石达毅一众人又是挑灯至天色将明,此时才在厢房睡下不久,被这样闹起来很是有些火气。一个小兵曹窝着一肚子不爽爬起来去应了门,没过多会儿,却忽然一脸惊色地跑回来,用力把石达毅摇了起来。后者一头雾水地出去,随后怀着莫名的神情重又踏入外书院,然后进入厢房将众人一一唤起,向他们郑重介绍身后跟随而来的人。“诸位,这位是连姑娘。”他身后,连微裹着一身极厚实的靛色大氅,面颊微微苍白,垂着眸子向刚刚被薅起来的一众谋士颔首。有人立刻蹙紧眉头:“姑娘这……”他理了理措辞。除夕宴上符骞帐下大多臣属都已见过了连微,没能参宴的也从同僚的口耳相传中知道她是被主公默认的存在,倒不好太直白:“战事吃紧,姑娘还是回院中候着吧,治军之事,是不需姑娘挂心的。”连微紧了紧外袍,还未开口,石达毅已不赞成地看过去。那人讪讪闭嘴后退,他才转去前面打开正屋的门,将一众人引进屋。进屋后,连微将要说的话在喉间又过了一遍,直入主题:“清早叨扰,是我这两日偶有灵感,想来问问诸位先生,是否可能用于战事。”简要的想法她已在门口同石达毅说过了,在此处再说一遍,她的态度已平静自信了不少:“我听闻城中还余有不少□□,当下战事吃紧,或许可以用上。”她说罢,略停了停,果然有人质疑道:“飞火我等不是没有用过,其杀伤甚至不如滚油,这能有什么用?”飞火,就是这个时代运用□□的方式,将□□裹成团状,点燃投出,或者缚于箭上射出。于攻城时,这样的火球火箭有可能引燃城楼,收效颇为可观。但守城时,火球最多烧死一两个士兵也就熄了,有这造飞火的功夫,还不如多投几个石块。对这质疑,连微从怀中掏出了一只竹筒。是随处可见的那种青竹筒,细长脆弱,承不了重也耐不了高温,唯一的用途是逢年过节时被人砍下来扔进火里,噼里啪啦地图个热闹气氛。连微低垂着眸子抚了抚这只竹筒,将它递给提出疑问的人:“我这两日尝试了,若将□□塞入普通竹筒,引燃时便可发出极大的动静,飞溅的竹片甚至能在窗棂上打出不浅的痕迹,有一次甚至打下了一只飞鸟。”这几天主院奇怪的动静就是这么来的。“我想,若先生们换一换外头这层竹筒,换做硬木,或是薄铁筒,又或是在□□中再混入些铁珠铁片一类的物事,届时在战局中间炸开,定然能有所助益。”石达毅拿过竹筒,在连微的提示下用火折子引燃了拧在外面的细线,一众人退至一边,看着那支竹筒在短暂的安静之后猛地炸开一声巨响。碎裂的竹片四散飞溅,石达毅用袍袖往空中一挥,卷住一片错往众人站立处飞来的碎片。仔细看时,厚实的袍袖也被划开了一道大口子,袍袖遮掩下的胳臂,更是被打出了一道红痕。他将这道裂痕展示给众人,众人神色都是一凛。能披甲的士兵是少数,多数士兵都是布衣。若轻薄的竹片便能造成这样的杀伤,那么换做铁片,其攻击性毋庸置疑。石达毅当下便拍板道:“我这就安排人研究,此法若成,连姑娘当居一大功!”连微未见多少喜色:“我也知道现下情势紧急,若只是一件新武器,怕是难以扭转局面。私以为……待这物件成功做出,或可顺势来一场夜袭,又或其他什么手段,好不浪费了难得的机会——这些,石将军该是比我懂的。”“是。”石达毅看向连微的目光有一瞬的惊异,旋即正色道,“必不会白费了姑娘巧手慧心。”接下来数日,连微梳洗完毕便往外书院跑。压力之下研发进展极快,不过两日功夫,以铁皮包裹的新版“爆竹”就算初步做好了。“就叫……霹雳弹吧。”在石达毅的催促下,连微带着点心虚地给这个“发明”安上了她印象中的名字。这两日共事,石达毅已彻底承认了连微的能力,此时大功告成,他便顺口问道:“姑娘对这霹雳弹的用处,可有什么想法?”石达毅这一问相当诚心,连微看了他一会儿,自产生使用霹雳弹打开局面的想法之后便一直盘旋在脑中的念头越发蠢蠢欲动。说出来,可能面临她也无法解答的质疑,但若不说,却可能错失良机。她还是开口了。“我有一支侍卫,功夫殊为不错,若将军信得过,便让他们前去先一步埋下霹雳弹,而后趁夜深之时,率精兵出城,以火光炸响为号来一场袭营,何如?”第82章或许在她所不知道的时候,肃州的局势已经到了需要放手一搏的地步。石达毅听完这话并未多做犹豫, 率先肯定了这计策的可行性。而他与同僚商议的结论也只不过多了一道保险。——为确定“侍卫”的功夫确实足够精湛, 不会打草惊蛇,他让连微将人召来, 亲自下场进行了一番试探。或许是终于明白连微确实不可能弃城随他们离开,陈陵卫在这计划中意外地配合。尽管石达毅带着“若有分毫不妥, 宁肯亲自上阵也要求个万无一失”的心态,依然不得不承认这批人在轻身功夫和隐匿行踪方面, 简直世所罕见。“所以还来得及,主子。”为首者的吐词依然沉着而清晰,“由属下率人护送您出城,尚有活路。”“若我不去,你们要强迫我吗?”连微紧盯着底下状似谦卑的人,“把我绑出城?”“自然……不可能。”连微心中暗暗松了口气:“那就不要再来,我的决定不会变!……不,等等。”她忽然放轻了声音:“你说我是主子,那是不是说明,我要你们做什么,你们都会去做?”一瞬的静默,为首的黑衣人点头:“是。”“哪怕会赔上性命?”“哪怕会赔上性命。”*另一边,东安城下和玉屏关前的军队一直对峙着,不紧不慢,无人出手。不仅衡安儒不攻也不退,在城外继续消耗物资的行为令人不解,符骞那边的反应更是在吴胤意料之外。“玉屏关那边,还没有任何动静么?”鬓发掺杂了银丝的中年人听着这些日越发千篇一律的汇报,神色不定。去打肃州的军队应该早就到了,老巢即将被端,符骞还如此淡定地守着这么座小关?“昨日的线报倒是有些异常。”下面的人回道,“玉屏关仿佛撤走了一批人,从关外看过去,防线是疏落了不少。”“果真?”吴胤的声音略提了提,“再细细探查。也派人去确认一番衡安儒前天后撤的数十里,是掩人耳目还是当真有退却之心。”长尧王话中蠢蠢欲动的心思,属下众人都是心领神会。一两日内,结果纷纷回传——玉屏关处锅灶都减了不少,每到饭点,关那边的炊烟稀薄得最多只有之前的五分之一。而衡安儒的后撤,有几分是为撤军做准备不好说,但大军是实打实在几十里外又扎了一营,若存着继续攻城的心,大可不必如此麻烦。“怕是自知破城无望,又拉不下脸面掉头就跑,所以一日撤两步吧。”吴胤对此嗤笑道。在确定了情报没有错漏之后,吴胤就调集了淮南道来援的大部分兵马,令领军者从东安北部绕道,避开衡安儒驻军之地,增兵玉屏关。符骞既然想回去守肃州,他就要让这逆贼不仅肃州守不住,还要一并丢了玉屏关!浩浩荡荡的大军开赴巴岭之中小小的那一处关隘。先锋军在前,辎重押后,大军被巴岭压成一条长蛇,蜿蜒前行。因为知道前头有一直驻扎在玉屏关外成威逼之势的自家军队接应,探路的先锋军十分放松。两个排头小兵正小声说着家乡的趣闻,忽然听见仿佛自天外而来的轰隆隆一阵巨响,脚下的土地都随之震颤起来。两人茫然抬头,就见茂密的山林间,有巨石裹挟着断木沙土从两侧陡峭的坡顶一路而下,势不可当!肢体被这骤变惊得僵住不能动弹,但他们仍本能地嘶喊出声:“敌袭——!!!”不过也不消提醒,这样大的动静,这一声呼喊能传到的地方,早已发现了不妥。巨石轰然砸在前方山道上,将狭窄的陉道堵得严严实实,溅起的土块碎木直往人脸上扑。最前面运气不好的几人更是直接被砸进了地里,连血也看不到一丝。整片前军一时骚乱,前排的马受了惊,任凭上面的士兵如何呼喊,猛扯缰绳,依然踏着四蹄拼命后撤。惊马四处冲撞,本来阵型就密集的军队转瞬被搅得一团乱,维持着不要摔倒践踏已是勉强,一片嘈杂之下,小队长扯着嗓子吼出的军令根本没几个人听在耳中。而前军混乱的这片刻,两侧山崖上已是接二连三的大石滚下,将长长的队伍截成几段。埋伏者没给下面的军队喘息的空隙,随着四下并起的高亢号角声,伏兵尽出,借着自上而下的冲势杀入乱军之中!领军大将所居的中军是与前军同一时间受到袭击的。巨石将前后的队伍隔开,又因道路狭窄没有多少转圜的余地,取个兵器都要担心划伤身边的同袍。相比之下,直冲而下的伏兵尽管只有数十人,却占了周身皆敌的便宜,肆意挥砍手中长刀,以少敌多一时竟也毫无颓势。“列队!分散列队!”大将吼道。倒下的士兵多起来以后,余者倒也零零散散地列起了队。大将抽出腰间的环首刀,策马直接迎上横冲直撞的小队中一人,同时喝道:“死——!”环首刀看着不甚锐利的刀锋生生斩开轻甲,将那骑士从马上斩落。敌人见血,士兵们仿佛被激起了胆气,还全乎的人当下便挺起枪、盾,三两成组,跟从大将的马,向阵中敌军冲去。大将朗笑道:“好——”一字未落,角落里忽地钻出一道疾矢,因为过快的速度模糊成隐约银光。那光准确地越过林木枝叶,穿过人群,避过大将舞动的环首刀,精准地从面甲缝隙中穿过——扎进大将的眼眶。这一声笑尾音未落便成了惨嚎,长刀脱手,大将的尸身颓然从马上栽下。剩余的士卒一片惊呼,刚刚攒起的反击之势,瞬间化为乌有。中军的残兵这下算是彻底成了丧家之犬。不远处矮坡上的银铠将军松弦,将长弓挂回背后。一旁的文士笑道:“主公的箭术又精进了。”符骞不置可否地摆摆手,转身不再看背后定局。文士顺从地跟上,一道向林中走去。第81章巴岭范围极大,山深林广, 林中若藏些猫腻, 轻易是找不见的。比如这两日在山中扎起了行营的兵马。行营离这条通往玉屏关的必经之道不远。符骞翻过一座山头,便远远看见了散布在坡地上用枝条略作遮掩的营地。他径直朝不属于己方的那片营帐走去。衡安儒已在帅帐中喝了半盏茶, 还听了首小曲儿。听到来人的脚步声,他扫过来一眼, 见是符骞,挑眉道:“这是事情了了?”“局面已定。”“吴胤老儿今次可是栽了。”衡安儒不意外地着拍拍身边的坐席, 示意他过来坐下, “我许久不见他如此急怒, 你这自立,立得好啊!”符骞没动弹, 依旧站在帐口,与衡安儒隔了几尺远, 不置可否:“南阳王倒是不动如山。”“我们又有何冲突呢?”衡安儒闻言笑道, “你破了吴胤老儿的脸面, 我还要开心一阵子, 来来,我的人方才也传了捷报回来, 那厮的后军已被我吞了,庆贺此胜,你我来共饮一杯!”“不必了。”符骞斩获大胜,面上却无多少喜色,“我来, 是提醒你别忘了我们的协定。”在得知肃州受到攻击之后,符骞想起了被他扔进某只废纸篮里的信件。若立刻回兵援救,吴胤定然会抓住机会攻破玉屏关,届时北部关卡被破,吴胤长驱直入,就算救得肃州,也不过多撑一时半刻。因此他立刻遣人联系了衡安儒。两人定下计划诱敌深入,在这条适合埋伏的山道将敌军一网打尽,接着合力吞掉玉屏关前的那批兵马。吴胤吃下这两个大亏,不仅不可能再图谋玉屏关,一个弄不好,连东安都要丢了。计划实施得极顺利,眼看着局面已定,这次联手的后半部分便要重提了。“若能打下东安,我可在情势稳定后为你提供援助,助你在岭东道站稳脚跟。”符骞道,“我希望你记住,以目前我们三家的实力,谁也吃不下谁,不要贪一时之胜。”“自然,自然。”衡安儒哈哈笑了两声,“只是安定侯当真不考虑留下与我一并攻下东安?令你肃州的属下再撑个两天,换来的或许便是吴胤项上人头啊!”“此事不必再提。”符骞略一拱手,“南阳王既说不会忘,在下便先一步告辞了。”他紧了紧斗篷的系带,头也不回地快步出了帅帐,命文士收拢兵马后继续驻守玉屏关,自己则领上关内已整好的精兵,以最快速度向南方赶去。*肃州被围,如今已是第八天。前三日,军械尚在,还可支撑。后面五日物资耗尽,敌军纷纷爬上城头,与兵士们短兵相接。肃州守军固然是经过训练整肃的精兵,面对数量远大于己的车轮战,也只能勉力支撑。日渐一日的疲乏,每一天的伤亡都比前一天增多,肃州城墙能屹立到现在,全是拿兵士们的血肉拖延。甚至石达毅迫不得已去城中呼吁,令许多百姓壮丁也填上城头,补充匮乏的兵力。即使这样,还是有些撑不住了。将军府这两日十分安静,仆人们来往干活时都埋着头不出声,唯恐惊动了空气中潜藏着的什么东西。每日里,除了连微所住的主院时不时传出砰砰的异动——这也没有什么人敢过去看,都只是默默猜测——只有外书院是有些活气的,因为石达毅与几位参谋若不在城头盯着战局,便是在这里商议下一步,并稍作休息。但仆从们行走间,还是谨慎地离外书院和主院都远远的。这一日凌晨,外书院的门却是被叩响了。昨儿石达毅一众人又是挑灯至天色将明,此时才在厢房睡下不久,被这样闹起来很是有些火气。一个小兵曹窝着一肚子不爽爬起来去应了门,没过多会儿,却忽然一脸惊色地跑回来,用力把石达毅摇了起来。后者一头雾水地出去,随后怀着莫名的神情重又踏入外书院,然后进入厢房将众人一一唤起,向他们郑重介绍身后跟随而来的人。“诸位,这位是连姑娘。”他身后,连微裹着一身极厚实的靛色大氅,面颊微微苍白,垂着眸子向刚刚被薅起来的一众谋士颔首。有人立刻蹙紧眉头:“姑娘这……”他理了理措辞。除夕宴上符骞帐下大多臣属都已见过了连微,没能参宴的也从同僚的口耳相传中知道她是被主公默认的存在,倒不好太直白:“战事吃紧,姑娘还是回院中候着吧,治军之事,是不需姑娘挂心的。”连微紧了紧外袍,还未开口,石达毅已不赞成地看过去。那人讪讪闭嘴后退,他才转去前面打开正屋的门,将一众人引进屋。进屋后,连微将要说的话在喉间又过了一遍,直入主题:“清早叨扰,是我这两日偶有灵感,想来问问诸位先生,是否可能用于战事。”简要的想法她已在门口同石达毅说过了,在此处再说一遍,她的态度已平静自信了不少:“我听闻城中还余有不少□□,当下战事吃紧,或许可以用上。”她说罢,略停了停,果然有人质疑道:“飞火我等不是没有用过,其杀伤甚至不如滚油,这能有什么用?”飞火,就是这个时代运用□□的方式,将□□裹成团状,点燃投出,或者缚于箭上射出。于攻城时,这样的火球火箭有可能引燃城楼,收效颇为可观。但守城时,火球最多烧死一两个士兵也就熄了,有这造飞火的功夫,还不如多投几个石块。对这质疑,连微从怀中掏出了一只竹筒。是随处可见的那种青竹筒,细长脆弱,承不了重也耐不了高温,唯一的用途是逢年过节时被人砍下来扔进火里,噼里啪啦地图个热闹气氛。连微低垂着眸子抚了抚这只竹筒,将它递给提出疑问的人:“我这两日尝试了,若将□□塞入普通竹筒,引燃时便可发出极大的动静,飞溅的竹片甚至能在窗棂上打出不浅的痕迹,有一次甚至打下了一只飞鸟。”这几天主院奇怪的动静就是这么来的。“我想,若先生们换一换外头这层竹筒,换做硬木,或是薄铁筒,又或是在□□中再混入些铁珠铁片一类的物事,届时在战局中间炸开,定然能有所助益。”石达毅拿过竹筒,在连微的提示下用火折子引燃了拧在外面的细线,一众人退至一边,看着那支竹筒在短暂的安静之后猛地炸开一声巨响。碎裂的竹片四散飞溅,石达毅用袍袖往空中一挥,卷住一片错往众人站立处飞来的碎片。仔细看时,厚实的袍袖也被划开了一道大口子,袍袖遮掩下的胳臂,更是被打出了一道红痕。他将这道裂痕展示给众人,众人神色都是一凛。能披甲的士兵是少数,多数士兵都是布衣。若轻薄的竹片便能造成这样的杀伤,那么换做铁片,其攻击性毋庸置疑。石达毅当下便拍板道:“我这就安排人研究,此法若成,连姑娘当居一大功!”连微未见多少喜色:“我也知道现下情势紧急,若只是一件新武器,怕是难以扭转局面。私以为……待这物件成功做出,或可顺势来一场夜袭,又或其他什么手段,好不浪费了难得的机会——这些,石将军该是比我懂的。”“是。”石达毅看向连微的目光有一瞬的惊异,旋即正色道,“必不会白费了姑娘巧手慧心。”接下来数日,连微梳洗完毕便往外书院跑。压力之下研发进展极快,不过两日功夫,以铁皮包裹的新版“爆竹”就算初步做好了。“就叫……霹雳弹吧。”在石达毅的催促下,连微带着点心虚地给这个“发明”安上了她印象中的名字。这两日共事,石达毅已彻底承认了连微的能力,此时大功告成,他便顺口问道:“姑娘对这霹雳弹的用处,可有什么想法?”石达毅这一问相当诚心,连微看了他一会儿,自产生使用霹雳弹打开局面的想法之后便一直盘旋在脑中的念头越发蠢蠢欲动。说出来,可能面临她也无法解答的质疑,但若不说,却可能错失良机。她还是开口了。“我有一支侍卫,功夫殊为不错,若将军信得过,便让他们前去先一步埋下霹雳弹,而后趁夜深之时,率精兵出城,以火光炸响为号来一场袭营,何如?”第82章或许在她所不知道的时候,肃州的局势已经到了需要放手一搏的地步。石达毅听完这话并未多做犹豫, 率先肯定了这计策的可行性。而他与同僚商议的结论也只不过多了一道保险。——为确定“侍卫”的功夫确实足够精湛, 不会打草惊蛇,他让连微将人召来, 亲自下场进行了一番试探。或许是终于明白连微确实不可能弃城随他们离开,陈陵卫在这计划中意外地配合。尽管石达毅带着“若有分毫不妥, 宁肯亲自上阵也要求个万无一失”的心态,依然不得不承认这批人在轻身功夫和隐匿行踪方面, 简直世所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