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往后退了一步,勉强遮掩住自己眼底的慌乱:“奴婢为您取碗醒酒汤。”
圣上久久不语,只静静的看她许久,伴着满室的奇异氛围,仿佛连时间都凝滞了一般。
明明是深秋的晚间,呼啸的风声都透着凉,锦书却觉得自己背上浅浅的生了汗。
眼见他不曾应声,便屈膝施礼,先行退下。
圣上看着她,眉眼低敛,忽的一笑。
锦书被他笑的心头一颤,暗生惊疑,不着痕迹的想要后退,圣上却伸手勾住她腰带,手臂用力,将她拦腰抱起,径直去往内殿。
锦书猝不及防的离了地,嘴唇颤动,险些吐出一声惊呼。
圣上的手掌很热,胸膛也很热,也不看她神色,大步进了内殿,将她扔到床榻上。
“退下。”他头也没回,淡淡的吩咐内殿帷幔外,面面相觑的几个内侍。
那几人对视一眼,暗自皆有些心惊,宁海不动声色的上前几步,悄无声息的将帷幔放下,以目光示意他们噤声,随即一道退下。
内殿的窗扇关了大半,尚且有几扇在夜色中半开,秋风飒飒,随窗潜入。
退出内殿的前一瞬,宁海回望时,便只见内里灯架上晕黄而醺暖的微光,以及晚风中缱绻而轻缓的帷幔。
——当真温柔。
锦书落在床上,一颗心也随之落地,却是摔得稀碎。
她有心躲避,圣上也曾有心成全,到最后,居然还是到了这地步。
短暂的慌乱过后,冷静的思绪开始占据主导,她深吸一口气,扶着床柱坐起身,平视站在她面前的圣上。
“您说过的,”锦书语气轻缓而暗含拒绝:“我不愿意,便不会……”
她微妙的停住,看着圣上,等待他的回答。
“可是,”圣上看着她,道:“朕后悔了。”
一句话说完,他再不不言语,只是伸手解了外袍,上了塌,俯身吻了上去。
许是饮过酒的缘故,圣上的唇齿间有清冽的酒香气,混杂了男子身上的木香,爽朗而清新。
锦书被他按住肩,身体贴在一起时,深深嗅了一下,竟觉得有些晕头转向,似乎与他一道醉了似的。
当男女之间的缱绻中止,彼此之间气喘吁吁时,她才听他伏在自己耳畔,低低的问:“为什么不愿意?”
锦书心性敏慧,随即便明白过来,圣上是问,她为什么不愿侍君。
身体的亲近与唇齿间的缠绵,迅速而有效的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舒缓了身份带来的那道鸿沟。
锦书半伏在他怀里,同样低声的答:“世间的许多事,本就是没有为什么的。”
圣上听得默然,顿了一会儿,才带着酒气,重新问她:“你觉得,朕的心意只是镜花水月,靠不住的,是吗?”
许是酒意使然,他问的如此直接,锦书初时一怔,随即便笑了。
“是。”她这样答。
“世间男女的情爱,本就是十分虚妄,愚不可及的东西。”
锦书也不遮掩,目光毫无躲闪的看着枕侧的圣上,缓缓道:“它看不见,摸不着,来的莫名其妙,腐朽的莫名其妙,奴婢不信这个。”
圣上看着她,再度默然片刻,方才问道:“即使是朕说的,你也不信,是吗?”
“那日在前殿,圣上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当真是极美的情话。”
“奴婢相信,那一刻,圣上是真心实意的。”
“可那又能怎样呢,”锦书笑意中有些微苍凉:“这样的心意,只是一闪而逝,若说天长地久,奴婢是不信的。”
圣上大概是真的醉了,她说的这样放肆,他也不曾动气。
他只是一哂,不知是在笑自己,又或是在笑她。
锦书既不辩解,也不言语,只看着他笑。
如此过了一会儿,圣上才轻叹一句:“为什么不骗骗朕,说几句好听的?”
“圣上睿智,”锦书唇边笑意淡淡:“奴婢若是自作聪明,只会适得其反,倒不如实言,得个清名。”
圣上低低的笑了,埋头在她肩窝,低声道:“当真灵透。”
这一句话说完,他也不等锦书言语,便继续问:“那日朕问你时,你便一分一毫也不动心吗?”
“奴婢只身入宫,身无长物,唯一不是那么廉价的,便只有自己能够坚守住的本心了。”
锦书莞尔:“再则,圣上那话,还不知同多少人说过,奴婢若是为此动心,未免也看不起自己。”
她动作轻柔的推开圣上,在塌上坐起身:“奴婢出身微末,不敢奢望宫中荣华,只求在宫中平安度日,再过几年,返家罢了。”
“女人的身体不过是外物,”锦书伸手解开衣带,晕黄灯光下的双肩似是玉兰,更显美人皎皎:“圣上若是喜欢,便拿去吧。”
圣上躺在塌上,目光沉然,只望着她秋水一般静美却不乏坚韧的眼睛。
她也不闪躲,散着满头青丝,静静回望他。
片刻之后,居然是圣上先低头了。
“今日是朕孟浪,”他坐起身,拿外袍将她裹住,轻柔的搂到怀里,一道躺下了:“睡吧。”
锦书伏在他怀里,语气温柔:“好。”
美人在怀,温香软玉,圣上心中却没有什么旖旎艳思。
他这一生,有过很多女人。
明艳的,秀美的,温婉的,俏丽的,形形色色。
曾经他也以为,这就是世间男子所能得到的至高美色,无边春意。
到这一刻他才觉得,当你揽住她,却生不出什么欲念时,方是真正缱绻的情意。
圣上低低的笑了一声,道:“朕忽然忆起四个字来。”
锦书合着眼,问:“什么?”
圣上道:“——明月入怀。”
锦书微微一笑:“圣上谬赞,奴婢当不起的。”
她开口推拒了,圣上也未曾多言,顿了一会儿,等到锦书以为他已经睡下的时候,他才道:“其实……没有。”
锦书听得不明就里:“什么?”
似乎有些不好开口,揽住她腰身的手臂紧了紧,圣上才在她耳边,低声道:“那样的话,除了你……朕从未同别人说过。”
锦书一怔,随即才反应过来,他回答的是之间自己说的那句,“这样的话,圣上也不知同多少人说过”。
大概是夜色太深了,人心也太寂寥了,锦书居然在其中,听出几分情意来。
心头闪过些微的柔软,她合着眼,低低的应了声“是”。
她答得淡然,似乎只是耳边吹过一阵风,浑然不曾往心里记。
圣上看着她闭合的眼眸,久久不曾做声,一直到夜色渐深,锦书气息稳了之后,才低头在她唇上一吻。
很轻很轻,像是蝴蝶展翅一般的轻柔。
眉宇间添了缱绻,他声音低不可闻,像是对心爱女子的保证。
“——真的没有。”
毕竟是天子近旁,诸事并不繁重,她只做好自己奉茶宫人的本分,便再无其他。
顶多,也就是帮着整理前殿的奏疏,不时开窗透气,选几枝花往内殿的琉璃尊中去,颇为清闲。
七夕那夜的微风与落花齐齐渐远,似乎只是她做的一场梦,如今梦醒了,一切成空,除去一丝若有若无的思绪,什么也不曾留下。
锦书入宫之后,便一直守在药房里,素来少与人打交道,也不去探听宫中私隐,对于圣上唯一的印象,便是此前那场宫变中的杀伐决断,以及……
七夕那夜,落在她脚踝上温热的手掌和耳边的絮语绵绵。
也是到了含元殿之后,她才渐渐知晓,圣上是不喜欢说话的。
一日之间,除去偶然间问几句政事,他几乎再无言语。
锦书不愿叫自己再想起那夜的事,只谨言慎微,专注于自己的事情,但真正在含元殿待了一月之后,她所担忧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过。
圣上每日只是在前殿翻阅奏疏,得空便去紫宸殿,同几位臣工言谈,偶然间她过去奉茶,茶盏轻轻放到他手边,他也依旧低头翻看案上的奏疏,神情专注,一丝不乱。
既没有同她说话,也没有多看她一眼,似乎她与其余人并无区别。
她不知为何,却也无心去猜,只觉舒一口气,暗自宽心。
踮起脚也捉不住的东西,就不该去奢望,她不是没志气,只是有自知之明。
按部就班的恪尽职守,不多说,也不多看,等日子到了,便出宫去,这样就很好。
绿仪资历比她老,年纪也长几岁,只是相貌逊色几分,在此之前,含元殿内只她一个宫人侍奉,见总管带了一个如花似玉的来,不由自主的便生出几分敌意,等过一月,见锦书只埋头做事,并无他意,态度倒是转好许多。
锦书心知她是何意,却也不曾解释,绿仪待她客气,便轻轻应下来,话里带刺,久笑着含糊过去,不往心里记便是了。
她在含元殿待了一月,从七月一直到了八月,炎热散去,天气也渐渐转凉。
八月初三这晚,刮了一夜的风,第二日锦书便穿了略显厚重的秋衣,等到了含元殿内,见到绿仪时,不由微吃一惊。
外面这样冷,她却只穿件单衣,黛色的腰带将纤腰束起,更显得窈窕如柳,面貌虽不是绝丽,身姿却极婀娜。
绿仪瞧见她眼底的讶异,面上有些不自然:“锦书,你来了。”
“是呀,”锦书道:“今日起得晚,人也惫懒,叫姐姐久等了。”
她生的美,人也纤纤,虽穿厚些,却也不显臃肿,衬着明眸皓齿,莞尔一笑时,叫人不觉自惭形秽。
绿仪不自觉的抚了抚鬓发上簪的月季,道:“你先进来歇歇,整理仪容,免得入殿冒失,这一次,还是我先过去吧。”
锦书在那枝沾着晨露的月季上一扫而过,点头应道:“好。”
绿仪虽生出这心思来,却也于她无关,可说到底,她并不觉得绿仪能得偿所愿。
绿仪在含元殿不是待了一日两日,倘若当真有这个资质,早就成事了,何需等到今日,才开始有意无意的暗示。
锦书对于圣上不甚了解,却也知他处决徐氏一脉时的冷血刚决,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往眼里揉沙子。
再说,还有宁海总管在呢。
锦书猜的并没有错,绿仪只是表露出这么一点儿意头,还不等进前殿的门,便被宁海总管骂了,没过多久,就抹着眼泪回到偏殿。
遇上这种事情,她安慰也不是,嘲讽更不行,索性借着更衣之便,避了出去,此前,绿仪连前殿的门都没进就被赶回来了,便由她先去奉茶。
她进去的时候,圣上正坐在书案前,听见有人靠近,也未曾抬头,只低头看着案上奏疏,大抵是遇上了烦心事,面色沉然,微微蹙眉。
锦书端着茶盏,一步步走的安稳,屈膝行了礼,伸手将茶盏放到圣上手边,见他未曾吩咐,便悄无声息的退到了一边,侍立在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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