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琰不辞而别了。
两天前, 我们坐在桃花林中, 挨在一处翻阅《长亭送别》篇章, 说些俏皮的话取笑张生的情痴, 也取笑崔莺莺的故作矜持。
他闭着双眼听我读,忽然轻笑一声, 说道:“‘晓来谁染霜林醉, 都是离人泪’, 既然枫叶是离人泪染红的, 那这桃花林又是谁染红的?可见文人多矫情, 自以为天地间的万物都是依他心情变化而变的,殊不知这天底下少了谁也都无不可呢!”
我叹一口气,笑道:“什么话?你又胡说了。”
一阵春风吹过,吹落片片桃花的花瓣在他的面上、发间。他睁开眼取下花瓣托在手心看了看,挑眉问我:“说我胡说?我怎么胡说了?”
“古人但凡说些什么, 你听了,总是要挑几个刺儿出来,显摆显摆。”我摇头笑叹道,“譬如方才那句诗,分明不过写离情, 落到你嘴里, 到变成鸡蛋里挑骨头来了。”
我作势要站起来,他却一下扑了过来, 一手将我摁住, 整个人已顺势躺了下来, 把头枕在我的膝上。
“我困了,你唱支曲儿罢。”
他说得很是理直气壮,气得我暗自磨牙。我虚拧他的耳朵,压低声问他:“你当我是谁?还叫我给你唱曲儿听?想是你困糊涂了罢?”
崇谨檀唇微启,笑了起来,囔囔道:“你就是你咯,难道还有第二个人在这儿?”
这人,总是这样,总是说一半藏一半的,叫我摸不准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我见他困怠,有意试他:“是了,红缨可不在这儿,你可千万别使唤错了人!”
红缨么,便是他眼下交好的一个伎子了。
他微微睁开左眼,右眼仍是闭着的,蹙眉:“又与红缨何干?”
我燥红了脸,说不出这个中的因果。
崇谨见我不回答他,复闭了眼说道:“我就是想听你唱歌,你说旁人做什么?你唱得不好了,横竖我不笑话你就是了。”
我抿了抿唇,把身子往后一仰,靠在了桃树上。
和他微微扯开些距离,我才好意思开口说道:“唱,也不是不能,只是我从来也没唱过,若是不好了,认真不许你取笑我,否则我必定是要恼的。”
他从胸膛处“嗯”了一声,嘴角扬起淡淡的笑意:“不笑你。”
得了他的保证,遂深吸了一口气,回想起四婶唱给我唱的半支《渔家傲》,便学了四婶的调子缓缓唱来。
词的下阙如是说:天外吴门清霅路,君家正在吴门住。赠我柳枝情几许?春满缕,为君将入江南去。
这一“霅”字颇为罕见,四婶唱到此处总是含糊过去,我问她是哪一个字,她自然也答不上来,憋了好久的好奇,终想起来去问师父,他随手拿了根树枝在地上给我写了,说道:“往北的湖州有霅溪,就是这个字,是雷电交加的意思,亦是寒冷的意思。”
得了这个解释我自然心满意足,师父在我眼里,亦越发显得无所不知,绝顶的聪明了。
崇谨默默听完,笑了。
我一直盯着他,便忙恼了:“说好不笑我的,你还笑!”
他轻笑:“唱得不好,你学就是了,我笑笑又如何?”
我大叫起来:“好你个林琰!你惯会出尔反尔!”说罢,哈了一口气往他腋下身旁挠去。他腰畔两侧素不经痒,被我碰一下便颤一下,我看得分明,连连地朝他那里挠去。
崇谨果然大笑起来,满地的翻滚着。
我不依不饶,追了上去,挠得他越发笑得响亮起来。
正得意,不察被他抓住了双手的手腕,他那星辰般的眼眸微微有些湿润,微微眯了一眯便露出肃然的味道来,看得我怔在原地,不知是不是真的放肆过头了。
谁知他咧嘴一笑,把我往地上狠狠一摁,笑道:“哈!你学坏了呢!快说是谁教的,不然我挠你的痒了!”
他凑得那般近,几乎贴到了我的面颊上,使我微醺欲醉起来:“……跟你学的呀,好的半点没学到,坏的倒学了个十成十。”
话音未落,果然被他报复了。
我比他还不耐这个,几乎把肠子都笑断了,挤出不少眼泪来,断断续续说了好些求饶的软话,才把他哄得罢了手。
他坐了起来,把我也拉起来,抬手给我捋了捋散乱了的头发,只是发髻遭这一番的闹腾,早已凌乱得不成样子了。我自怀内取出菱花镜子往面上照了照,抱怨起来:“哎呀呀,你看这乱的,一会儿叫我怎么见人?”
崇谨盯着我狼狈的模样,看着看着,竟又放声大笑起来。
我气急败坏,追着他重重拍了好几下。
他装腔作势喊了几声“疼”,看着我气鼓鼓地在那里梳头,便拍了拍面前的地,让我坐过去。
我瞋他一眼,似笑非笑:“林少还会梳头呢?”
崇谨笑道:“你不乐意就算了,你都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想让我给她梳一梳头呢!”
他那语调满是调笑的味道,我一下子脸上便更热了,嘴上骂他“你个风流狠心的……”,身子却挪了过去,将发髻上的梳篦取下交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