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求岳问露生:“你受那么大委屈,你为什么一直不跟我说?”
露生擦干了泪道:“这有什么好说。”
求岳心里是有点无奈、有点茫然, 以为露生长大了, 其实他还是跟过去没什么变化, 打落牙齿肚里吞, 死要面子活受罪。
可是再想一想, 哪个人没有痛处?
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把伤口扒开了给人看。
把时间倒回到那个灵隐山中的黄昏, 那时夕阳褪去, 暮色笼罩山峦。韬庵的四处都点起灯,石灯笼里放出柔和的光芒,照着半明半暗的薄暮,竹影摇动,很风雅的景色。
晚宴就设在戏楼的花厅里,穆藕初从佛堂里回来, 携了几位客人的手, 和露生介绍:“这是月泉兄、斌泉、还有凌云。”
沈月泉、沈斌泉, 皆是前清昆曲名生沈寿林之子, 沈月泉已近古稀, 须发尽白,沈斌泉也年过四十, 都是儒雅神情, 怀中插着笛子。露生慌忙就拜, 再看另一人,和求岳都笑了:“徐先生,我们是会过的。”
正月唱戏的时候, 就是从苏州请的徐凌云搭戏,他是沈月泉的徒弟。
就是那个最后没出场的卖油郎啦。
徐先生这人嘴巴还挺严,回去之后居然也没笑话金总,换个大嘴巴的估计今天金总已经是透明柜了。徐凌云笑说:“白老板正月里做得好排场,记忆犹新,今天听我师父说你来杭州短行,我就跟来了。”
穆藕初抚掌笑道:“原来都是相识的。”
再有几个不大出名的行当,也都介绍过了,又指那个胖子道:“这一位是兴业银行的股东,汤飞黄汤先生,他是振飞的朋友。”
俞振飞便是俞粟庐的儿子,出类拔萃的小生,早年跟着沈月泉学艺,现在北京跟随程长庚的孙子程继先学习京剧,正是声名鹊起的时候,汤飞黄得意道:“我在北京的时候,常跟涤盦(俞振飞字)往来,以前也认得粟庐先生,涤盦的戏我经常捧场呢!都是故交。”
这话听得露生心中一跳。
别人不知这个汤老板,露生是化成灰也认得他!这是个脸也不要的好色之徒,想当初受他侮辱,只愿一辈子再不要看见这个恶心角色,谁知他不但有胆量出来,还能若无其事!当初怎样逼迫自己?又说了多少下流话?
这种人也配跟这些名家坐在一起?他们难道不知道这人有多恶俗?
万万不料他和俞家有这样交情!这才是最想不到的。
俞振飞他虽然没见过,但梅先生都亲口称赞过他,想来不是那种市侩小人,怎么会和这个猥琐胖子交朋友?
想也想不明白,心里委屈,又说不出来——分明知道他是个下流人,可是当着这么些前辈、又当着穆藕初和求岳,怎么开口说?只好当这事儿没有过!
心里忍了一股窝囊气,了许多好话,沈氏兄弟总是淡淡的。
他们虽然不说,金总心里咂摸出点味道了,露生是新人空降到小圈子里,这伙人抱团取暖,有点排挤露生。苏州杭州是昆曲的老根据地,看南京也不大入眼,圈子是越冷越孤高自许,把金总在旁边看得一肚子窝火。
金总心想,老子虽然不懂昆曲京剧有啥区别,不过难怪昆曲起不来,你看梅先生待人多么热情,姚先生也是兴兴头头的,瞧你们这一片冷屁股!他没想到当初露生拜见梅兰芳,是谦之又谦,今天却是被穆藕初当作贵宾请到杭州来,别人不知他的能耐,以为穆藕初是看在金求岳有钱的份上,抬举这个白老板,当然心里不快活。加上汤飞黄一来,说了许多诋毁的话,就更冷淡了,无非是顾着穆藕初的面子而已。
两边都觉得自己给了穆藕初面子,还都觉得挺委屈。把金总在一边坐得难受,心说这些老家伙傲得尾巴翘到天上,不友好你来吃什么饭?看露生还是好言好语地在一旁说话,心里更堵,忽然看见园子外头周裕招手叫他,干脆掏了烟,起身出去。
露生拉了他道:“你怎么走了?”
求岳忍着恼火道:“周裕叫我,我抽个烟就来。”
穆藕初坐在席上,也为难,他是心上一热,想把认识的昆曲人才都聚集起来,没想到触了沈氏兄弟的不悦。
一群人各怀心事,只有白老板若无其事,露生看沈月泉手边那支短笛,轻声问:“沈老先生这支笛子,好像是湘妃竹的?”
沈月泉说到笛子,面色稍霁:“这个自然一看就知道。”
露生附和道:“妃竹柔润,配昆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