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前问我,为何在这里,最先见到的,是我。
你明明是进来,见列祖列宗的,为何独独先是我坐在这儿等着你。
这儿,
是太庙。
那头貔貅之灵,带你进来的。
列祖列宗,早就尘归尘土归土了,包括,我也是。
这儿,是你所想所见所想听闻的列祖列宗。
你想见到谁,就能见到谁;
所以,
为何我会出现在这里,
因为,
此刻,
你最想见到的,是我。”
轻风,吹入这亭子,撩起帷幔微摆。
两代大燕天子,
面对面而坐,
彼此无言,
良久。
姬润豪伸手去拿茶壶,
皇帝先伸手,拿起茶壶,帮他续了茶。
姬润豪道:
“使不得。”
皇帝不为所动。
“对了,
楚国的那个熊家小四,
如何了?”
“快玩完了,已经输到没其他可以输的地步。”
姬润豪点点头:“我就知道会这样,他既然选择走那一条路,就意味着从一开始,就断绝了当世为人的念想。
人生百年,
这当皇帝,得先从皇子做起;
如果一开始不是太子,还得来一场兄弟夺嫡;
就算一开始就是太子,当爹的多挺一会儿,怕是真到了自己坐上那个位置时,也不剩几年春秋了。
而那种幼年即位,也不见得能多轻松;
外戚、权臣等等这些,想要清理得,实在是太多,还得再花时间去学如何做好一个皇帝,这又是一大段功夫。
做皇帝嘛,
最难的就是时不我待;
更难的,是明知时不我待时,还要为了大局继续待着。
成玦,
你做得很好,
我没选错人。”
“你要是能早点去死,不硬挺着,我能做得更好。”皇帝说道。
姬润豪看着自己的儿子,
道:
“我说的,都是你想说的,也就是你认为的,你何必和自己斗嘴?自己骗自己的心里话,很有趣?”
姬润豪缓缓站起身,
继续道:
“我把一个最坏的大燕留给你,但同时,也是把一个最好的大燕,留给了你。
千秋功过,
我从没放在眼里。
我很欣慰,
因为我的儿子,我的继任者,
嘴上不这么说,
但心里,也是这般看我的。”
皇帝目光微冷,
道:
“你注定会被我的荣光所掩盖。”
“哪个当爹的,会生气于儿子比自己强呢?
爹,
高兴成为儿子荣光的一部分。”
又是一段时间的无言。
姬润豪开口道:
“扯了这么久的闲篇,就没什么要问的?”
皇帝不说话。
“是,我的儿子现在是皇帝了,皇帝自当乾坤独断,哪里用得着,又哪里容得下那些七嘴八舌的长舌妇在耳边聒噪?
可儿子啊,
你这就有些意思了,
你不是很恨我么,
为何进来后,
就第一个想见我?
若是想问我一些什么,也就罢了。
可偏偏什么正经事也没问,
难不成,
仅仅是想见我?”
“姬润豪!”
姬润豪依旧背对着皇帝;
而这时,
外面水榭楼台开始扭曲,紧接着,一道道身着龙袍的身影开始出现。
他们的容貌,和太庙画像之中,极为相似。
有些,甚至一眼就能分辨出到底是大燕史上的哪位皇帝。
“小子,我大燕一统诸夏在即,我姬氏数百年之夙愿终要得偿,眼下当痛下决心,以求大燕天下长安!”
“飞鸟尽良弓藏,本该如此,合该为了这天下!”
“是他早有反意,若他愿意交出兵权,我姬氏又非乾国婢生赵氏,怎无容人之量?”
“他自己选的这条路,就注定不在这一世也会在下一世,成为大燕祸乱之根源!”
“切莫妇人之仁!”
“你与他,早就仁至义尽,你也未曾对不起他,坐下,安坐与此,一切,看命!”
“他自寻死路,消弭动荡之源,岂非天意?”
“晋国早没了,楚国也趴下了,乾国也崩了,就算没了他,至多再费点功夫,没了他,还有我这大燕儿郎,依旧能鞭挞这天下!”
“当年我与蛮子厮杀战死,所求所图,不就为了保下这大燕么,今日我大燕之气象,乃我等之夙愿,你还在迟疑什么!”
这些身穿龙袍的身影,都是历代大燕皇帝。
有的战死疆场,有的蹉跎一世,有的在位时间很长,有的在位时间极短,有的励精图治,有的,也有些荒唐。
但在这一刻,他们都是站在大燕,站在姬氏的角度,在要求当世皇帝听话。
甭管生前如何,现在,他们的所求所想,是一致的。
“他不臣之心早就昭然,你又何必自欺欺人,你是皇帝,岂能被江湖义气自缚?”
“他不反,他儿子会不反?好不容易平定的天下,就算是为了万民考虑,也该在此时选择漠视!”
“他是脱下王服选择以江湖人的身份去死的,与你何关与大燕何关?”
“这是命,宿命!”
“那群跳梁小丑,自以为还有机会再翻江倒海么,事后一并踏平就是!”
“嘿,我孙子,和我一样,都有点胖。”
坐在亭中的姬成玦,
目光扫向前方,看见一身着龙袍的年迈皇帝,一边不住地将手中一颗颗红丸送入嘴里咀嚼一边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他的胖,不是胖,而是死前服丹服出的浮肿。
面对这些列祖列宗的质问与要求,
姬成玦一直稳稳地坐在那儿,
只不过其大半目光,一直落在那站在其身前,为其遮蔽住大部分视线的那道背影上。
姬润豪双手负于身后,
眼前一众,
是姬成玦的列祖列宗不假,但何尝不是他姬润豪的列祖列宗?
但在此时,
姬润豪却发出一声大喝:
“都聒噪够了没有!”
一时间,场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但随之而来的,则是一阵阵怒喝:
“放肆!”
“小辈,竟敢不敬先祖!”
“狂妄!”
“反了天了,反了天了!”
“没我战死疆场,安得如今之大燕?”
“哈哈哈哈………”
姬润豪放声大笑:
“我接手的大燕,是门阀林立,政令不出京畿的大燕!
我接手的大燕,是荒漠蛮族养精蓄锐,即将抬头的大燕!
我接手的大燕,是三晋之家竟敢獠牙相向的大燕!
敬你们一声,
可以喊你们一声先祖。
不敬你们,
大可喊你们一声……废物!
大燕崛起之象,是我姬润豪开创出来的!
大燕一统诸夏之格局,是我姬润豪的儿子经营起来的!
在我们父子俩前头,
你们又到底在干什么!
战死疆场,留朝中乱局!
放纵门阀,使门阀威胁皇权!
轻信外戚,朝政昏庸!
大燕还是那个大燕,
大燕儿郎还是那群大燕儿郎,
大燕铁骑还是那个大燕铁骑,
我父子俩两代人,就平定了这天下,一统了这诸夏,
你们说说,
你们这帮人,
到底是不是废物!”
“轰!”
雷霆炸响,大雨滂沱而下。
……
太庙外头匍匐着的老貔貅,抬起头,望向头它假的,可又是这般真实;
说它是真的,可又是这般得荒谬。
而这时,
跪在最近处的姬润豪,
小声道:
“你爷爷,腿脚不好。”
旁边的老皇帝刚刚伸手捻起一颗掉落在地的红丸放入嘴里,
听到这话,
看着跪在自己前面的儿子,很是慈祥地笑了笑。
姬润豪的帝王之路,至少在龙椅传承上,可谓顺风顺水之极。
老皇帝还是个王爷时,就将姬润豪安排与李家世子一同长大;
老皇帝在镇北侯府帮助下,夺得皇位后,毫不犹豫地将他的世子,立为太子,自此修仙问道,不问朝政;
太子东宫,极为当时大燕真正的中枢。
在老皇帝这里,没有父子猜忌。
甚至,
怕自己活的时间久了,耽搁了自己儿子上位,又不想让自己儿子沾染上丝毫逼父的恶名,为自己儿子上位一扫妖氛,收揽人心,递上梯子,就自己承担这荒唐名声,故意服药服死。
姬成玦站起身,
用颤抖却又格外平缓的音调,
开口道:
“平身。”
……
“轰!轰!轰!”
三道恐怖的雷霆,夹杂着红色的光泽在空中接连炸响。
老貔貅只觉得,身体发凉,因为这不似天地正常之威,更像是某种因人而起的情绪宣泄。
可,
又到底是谁,
能引起这般之壮阔波澜?
下方这一众宫内宦官炼气士,也是心神震撼,此等情景,他们也是匪夷所思,闻所未闻。
而这时,
太庙的门,
被从里头,推开了。
皇帝迈出一只脚,
外头的风雨,
迅速沾湿了御靴,
皇帝微微皱眉。
在皱眉的这一刹那,
天上的雷霆,顿时熄灭;厚重到令人绝望的乌云,也随之快速消散;
连那阳光,
都像是急着讨好一般,赶不及地就照射了下来,似是争先恐后,为那天子,烘干那微微雨渍。
老貔貅睁大了眼睛,惊愕地看着这一幕。
它不理解,它也不懂,它很彷徨……甚至,先前明明是它领着皇帝过来的,可眼下,再看皇帝时,竟有种亵渎该死的罪恶感。
自大夏崩乱,
八百年了,
这天下,
终于又出了一位真正的………天子!
他的脚步,
他的声音,
他的目光,
会穿透历史的长河,分割岁月的桎梏;
甚至,
超越其朝代、国家的局限。
心有虔诚者,
抬头仰望,
不见什么花里胡哨的各种神祇,只能看见,他的身影。
这时,
钦天监的一众炼气士快步赶来,在远处跪下,
钦天监监正跪伏下来禀报道:
“陛下,楚地大泽方向,有人在唤我大燕国运!”
一个“唤”字,用得极好。
这国运,岂是谁都能借的?
普天之下,一国之中,正常而言,唯有天子首肯,才能将国运分割,譬如当年百里剑从乾国官家那里借来一缕大乾国运开二品之境。
但在大燕,有两个人……可以。
因为大燕的天空,是日月并存,交相辉映。
先前还明言要制止皇帝,教皇帝坐着什么都不做的老貔貅,
在此时,
身体发颤,头都不敢抬,更别提出言阻止了。
皇帝站在御阶上,
叉着腰,
道:
“打从他当那翠柳堡守备起,就是朕在后头供养着他。
他打仗,
朕给人,给钱,给马,给甲,给粮……
多少年了都,
早习惯了。
他呢,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德性;
罢了,
辛辛苦苦攒这家当,不就是预备着到紧要时候用么。
钦天监,听旨!”
“臣在!”
“给他,给他,都给他,不要吝啬,不要舍不得。
家底儿用光了,
不怕,
大不了朕再和他一起挣回来就是了。”
“臣,遵旨!”
紧接着,
皇帝的目光,落在了身侧匍匐着的老貔貅身上。
“楚国有一只火凤之灵,年代久远了,就有些蹬鼻子上脸,把自个儿当半个主子了,实在是可笑至极。”
老貔貅身体开始剧烈颤抖。
皇帝伸手指了指跪伏在下方的魏忠河等人,
“他们,是朕的家奴。
你呢,
顶多算是朕的家禽!
你算个什么东西,
敢把眼睛往上看,瞎了你的狗眼!”
这一刻,
皇帝口中说出了那句,
先帝在弥留之际,曾对这皇宫内老貔貅所说的一句话:
“畜生,终究是畜生!”
“这国运,一半是朕的,一半是他自个儿打下来的。
人情往来归人情往来,难得那姓郑的这次敢玩儿这么大,这么洒脱,咱也不能太磕碜了不是?”
“魏忠河。”
“奴才在!”
“替朕把这头畜生宰了,给那姓郑的,助助·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