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犹豫了很久很久,终于把手电筒扔到了地上,心中又平静又悲凉,觉得这一次实在太过不幸。为什么倒霉的偏偏又是我呢?我不想体会痛苦,也不想这么死去,可是还有别的办法吗?没有了,我已经走投无路了……
再挣扎下去毫无意义,速战速决吧,这样或许还能在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还能争取再次复活,赶回去的话依旧可以让那孩子在醒来时就看得见我的脸。
就这样,我缓缓地挪动着沉重的脚步,将身体转了一个圈,换了个方向站立。
手上和脖颈的蚊子总算能赶跑了,我摸了摸自己的双手手背,感觉摸上去都已经没有了直觉,留存下来的只有钝钝的触感,简直肿得像两只红彤彤的中华馒头。当我还想抬脚跺掉下肢的蚊虫时,那只老虎再也没压制自己的狂性,吼叫了一声后就扑了过来。声音离我的耳朵很近,我感觉自己的鼓膜都要被叫破了,好像是一声惊天的巨雷劈在了耳边,这一下冲击得我眼冒金星,耳朵依旧在隐隐作痛,我对它转向了毫无防备的后背,它捕猎的本能发作,迅疾地冲了过来,沉重的身体压在了我的后背,我被冲撞得向前一栽,胡乱跪倒在地。
腥臭湿热的潮气喷在了我的脖子后面,我能清楚地感觉到身后有一张大嘴正对我张开了獠牙。怎么说呢,清楚地意识到身后有只毛绒绒的大嘴巴是件十分奇妙的事情,胡须硬得扎人,可是嘴边的毛却是软的,就这样蹭到了我的脖子。它呼出来的气流很大,像浪一样拍了过来,呼吸的时候有像呼噜一样的噪音,很像是一个很近的、散发着热意的鼓风机在我的后脑勺吹起来,我的鸡皮疙瘩从脖子而起,往上延伸到了头皮,往下一直到了脚指头,那老虎那么轻轻地一吹,我的魂都要没了。话说回来,这也是我第一次和老虎用背后位离得这么近,姑且能归为人生里第二次的宝贵经验吧……
我等了一会儿,它还是没有咬我,良久之后,那只身量有我数倍大的猛兽观察了我一会儿,继续打着呼噜、喷着热气,伸出了厚厚的大舌头,舔了一把我的后颈。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感觉有一个湿软带刺的东西靠在了我脖子的皮肤上,自下而上地滑了一把。意识到这是发生了什么之后,我继续保持着跪坐的姿势,感觉那一舔把我的魂都舔得飞了。那老虎再舔了一次,我感觉到那刺刺的小刷子留下了一路湿漉漉的口水,瞬间魂飞魄散,感觉头过,他就像马戏团里已经习惯被凌虐的羔羊,连哀鸣的气力都已经被时光与经验消磨殆尽,可是他好像是因为看见了我,终于有了一些被点亮的“人”的活性,颤抖地盯着我,开始小幅度地在地上抽搐。
老虎踩着它自己那硕大但柔软的肉掌,一步步轻盈地在树下绕圈,眼睛紧盯着我不放,似乎在找我松懈的时机,打算瞅准了机会一举攻上来。
我一边看着他,一边紧紧盯着那只野兽,一刻也不敢放松,脑子里的神经像是皮筋被绷成了弦,甚至绷得连头皮也开始微微作痛。老虎似乎想要依靠它自己身躯的庞大来围拢猎物,又因为刚好进食完毕,此刻显得杀气腾腾,锐不可当。
它正在兴奋,两只眼睛被手电筒的光照得像是熠熠生辉的电灯泡,我就被它逼人的杀意给刹住了,脑子里一片混沌,都不知道应该干些什么才好。
如果要给这只猛兽的身体分类,用球队的例子则最好形容:耳朵和眼鼻是二传手,听查、嗅闻全场信息后迅速做出判断,像司令塔一样指挥其他的部位做出反应来攻击。手掌是前锋,利齿是副攻手,后脚掌则是后卫,身体协调得就像是一座整齐的堡垒,对我来讲更像是一个移动速度迅疾的坦克。绝对的力量和威势总能让人升起绝望,连反抗的心情都找不到。我在这样危机的关头依旧在不合时宜地发呆,双手冰凉,头脑空空,快成了一团浆糊。
我死死扫过它的侧腹、咽喉和眼睛,毫不奇怪地发现它的姿态根本一点漏洞都没有,根本瞧不见任何松懈的地方。那厚实壮硕的身躯,看上去哪怕我手上就算真的提着一把利刃,也没有办法捅进去伤它分毫。
我的脊椎骨所在的那个地方有一点开始发凉,顺滑地连成条直线,从上至下坠落,冷意一路划过我的整个背部,让我的汗毛瞬间被张开的毛孔撑得竖了起来,甚至能感觉到它们抵住了衣服,支掕得就像是豪猪身上的刺。老虎凑得近了一些,从远处看体型还很正常,现在凑近看就发现它大得怖人,直立起来的身长大概是我的一倍半,雄赳赳的。夜色给他镀上一层更加威风的阴影,当它稍稍抬起前掌、支起脑袋时,看上去简直像是一座悬在我的头顶小山丘,衬着漆黑的背景,想要凭气势压过来一样。我连头皮都麻了,更别说已经软得像被抽掉骨头的膝盖骨,浑身的鸡皮疙瘩已经到了猛然炸起的水平。
它庞大而充满雄威,野性的魅力在此刻闪烁逼人,如果换在动物园,我一定会隔着铁笼疯狂地拍照保存,不加滤镜都美得很。它的毛色十分漂亮,油光水滑的,看上去一点也不缺乏平日供给自身的营养,也进一步能说明它是个多么有经验和战斗力的捕食者,如果不是这样,又哪里来的武力能猎杀到每一日足够的食粮?
老虎刚品尝过那个小孩鲜美的肉质和丰满的汁液,兽性、饥渴与残忍早已一并被浅尝辄止的美味勾勒出来,现在愈发看起来凶狠暴烈,但它的凶狠和暴烈却属于安静的那一种。现在也不再发出低低的吼叫,它冷静得像一潭死水,水面下是深不见底且凶险的旋涡,安静的表皮下一切凶意都蓄势待发。
我是真的想不到一点解决的办法了,只能毫无意义地徒劳地举着手上的手电筒,突然觉得嘴巴和喉咙都在发干,连忙咽下了一大口口水。在这一片寂静中,安静的老虎在警戒着我,慢慢踱步,希望我放松警惕,大大的肉掌在地面上踏出浅浅的小坑,我没有作声,风也停了,一切都停止了响动,静得让人想发疯,如果不是还有“沙沙”的沙石瓦砾在那老虎的爪下被摩擦而发出声响,我真要怀疑自己的耳朵都要出问题了。
这片渗人得要让人毛骨悚立的静谧里,我感觉自己的脑子停止了运作,只有小小的杏仁核在尖叫“要死要死要死要死这次真的要死”,动物的本能使我甚至产生了僵停的反应,我连一步后退的勇气都已经丧失了。
打破这片寂静的是那个倒在血泊中的小鬼。
即便他的血液已经从红褐色的稠汁凝固成了黑色的凝胶状固体,在清醒之后那个孩子也还是习惯不了被拦腰咬断的痛苦,开始从喉腔和腹部中深深地发出了小声的凄啼,那像是在哽咽,既不好听也不美妙。
这个细弱的声音像飞针一样穿过并划破了森林里寂静的氛围,又像一把剑一样钉到了我的耳朵里,让我打了个激灵一样,被一桶冰水兜头浇醒了。我重新活了过来。
泪水一下子溢满了眼眶,就好像是他脸颊上缓慢淌过的那滴晶莹刺眼的眼泪一样,似乎彼此正在重合。
我早已死过一次了,从生到死这一辈子的过程中乏味无趣,除了疲惫之外根本没有什么好的回忆,按照道理来讲早就应该保持之前那样态度来面对所有可怜可恨的事情才对,可我又为什么在见到这个孩子露出作为一个有感情的“人”时,就像是被他那声凄婉的哭泣刺穿了整个心脏?我分不清是我喉咙中发出的呻\吟还是他发出的哀哞,在空中伴着风声两相应和,震颤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