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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唐翊起早先到清秘堂拜了上官,掌院学士自然有一番教诲,他一一领受了,错后儿又引他见了同僚,安苏郡王的另一位伴读刘子墨早在其中候着他。此人唐翊从前领宴的时候见过一次,记得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生的弱不经风,容貌清秀,略有些女相,只一双黑漆漆的眼透着伶俐,言语也风趣机变。两人今日在翰林院里重又见过,互相打量了一番,略叙了些寒暖,也不过都是场面上的话。唐翊自从领了这个差事之后心里一向懒懒的,万事都不太经心。
再坐一刻,那刘子墨便向他说道,“昨日听得宫中说,明日初八便是吉日,赶着要郡王行拜师礼。这么说来郭大人必是明日就进书房的,你我二人既为伴读,怎能比师傅到得晚,今日须得先拜见了郡王才是。”
唐翊本来就无可无不可的,顺着他说道,“刘兄说的是正理,自当如此。”
两人便起身与众人告辞,外头春光正足,唐翊从那屋子里出来一时眼睛有些不大适应,忽然一阵春风拂过捎来一脉花香,抬眼望去却只有翰林院里的几株老梧桐,也不知这花香自何处而来。再往远望,那院外的一棵古槐又先占了七分春意,生的亭亭如盖,沁绿得化不开一般,唐翊只望着它便又想起城外的春山不知又是怎生的一番景象。及至想到这里,又想到此刻若是能乘舟长水河上,趁着好风,只怕不日便到了江州。若是此时从江州出海,那风也是好的,在苍海上张起巨帆来,那番景象又非此刻能比得的了。
耳朵边刘子墨说的近日谁又做了好诗文的话,他就没太听进去,只是随口答着他。两人迤逦到外院,看见大门洞里懒凳上坐了许多等候主人的家人长随正在扯闲篇。唐翊带的长随陆晓一向是个知事得用的,早便一眼看见他家主人出来,忙忙的推了另外两个起身,他自己正了正帽子先奔过去伺候,听见唐翊说一声“备马”又忙去牵马。
那边刘子墨却无人理他,他恼火都往那仆人堆里望去,口里喝道,“麻花!”
唐翊听了正不得其解,却见门洞里忽地站起一个半大小子,一脸迷糊相地茫然四顾,猛瞧见是刘子墨,那孩子倒大吃一惊,慌里慌张地跑过来,“公……公子,您老怎么这早就出来了?”
唐翊这才明白,原来麻花竟是这孩子的名字,他瞧这孩子不过十一二岁的光景,一副任事不懂的模样,引得那群奴才一通嘲笑。
刘子墨倒不在乎,对他道,“你少废话,快去备马。”
说起来长随其实也算个行当,好歹要跟着主人出门子,不但要顾得上在外间伺候主子,时不时的还要替主子传个话通个信,总要有个聪明性子,长副体面模样,再识得几个字,通达些世路才行。这些自然不是个孩子能做得了的,何况还顶着刘子墨给他的那么个名字,越发不成体统。刘子墨在京城里做官也有些年了,早该雇几个长随才是,领着个麻花满地走敢情是为了标新立异不成?
唐翊心里转过这些念头,家人已经在外头预备下了他的马,他跟刘子墨一同出了翰林院的大门,刘子墨带的那孩子气喘吁吁地也牵了一匹马跑过来。唐翊一见那马,心里就明白了。京中如今正时兴攀比马鞍子,差一点的人家比的是你镶金我嵌玉,上一等的人家比的是那木料的稀罕皮具的难得,甚至上漆的手艺,镂刻的繁复精巧,甚至上头拴的那带子的别出心裁。至于刘子墨的马鞍子……还真就不必说了,像是他祖父年景的东西——只怕连他那匹马都要是祖父年景的了,多走几步说不定就瘫了。
唐翊再想不到刘子墨家贫竟至如此地步,暗暗吃了一惊。倒不是说唐翊就是个不懂世情儿的公子哥,读死书的迂腐书生,实在是刘子墨天生的气派,从不见他怯过排场,即便此刻左近那些不开眼的奴才议论指点,他也自自在在,天成就的洒脱性子。
唐翊这头是雕鞍白马,反有些尴尬。
一会刘子墨也上了马,两人并辔而行,他是个嘴上闲不住的,便叫着唐翊的号说道,“东园来京城的日子不算长,不知可听人说起过咱们这位王爷?”
唐翊说道,“不曾听说,还望刘兄指点。”
刘子墨在马上笑道,“刘兄刘兄,这么叫着实在外道,何况你要在翰林院里头当真这么喊一声刘兄,只怕连我在内二十七个姓刘的编修都要抬头。我已经叫了贤弟的号了,贤弟只管叫我的表字皓之就是了。”
唐翊那边就应下了,刘子墨尽自俏皮,自然是希望人家一笑的,谁知一眼瞥过去,见唐翊神态依旧恬淡。他也不以为意,自家一笑,又正色说道,“王爷出自上阳宫,身份尊贵是不必说的,更奇的是他天生的聪明灵慧,异乎常人。听翰林院里的老学士说,王爷才五岁时便能作诗,六岁能骑马,到了八岁上便能一箭射中天上飞鸟,十岁在书堂里论经讲史头头是道,乃至于漕运,捕道,刑名律令都能说上一二。”
刘子墨正色说到这里忽然俏皮一笑,唐翊想他大约也是想到了安苏郡王素日形状与这番说辞大相径庭,这番话也不过是道听途说,应景的闲谈罢了。
唐翊便随口说道, “听了皓之这番话,想必王爷是个天分极高,有大聪明的人。”
刘子墨就笑道,“龙子凤孙,自然都不是凡品,不是你我这样的人能领会的去的。”
两人说到这里,在马上对望了一眼,连唐翊也禁不住一笑。刘子墨便摇头,话头一转说起绘芳楼的锦娘歌喉之妙天下奇绝。再数起京城四美——锦云月夕,又道京城四绝——绘芳楼锦娘的歌喉,叠翠楼云娘的好诗文,烟雨堂水怜月的萧,梨香院杜若夕的霓裳舞。
一路直说到安苏郡王府,两人才住了闲话。
唐翊抬眼见是轩朗壮丽的五间大门,门上铮亮的黄铜门钉,上头是琉璃瓦屋檐,下头六根红漆立柱,门前雄赳赳列着八名披甲侍卫。
两人在门前下马,通上手本名帖叩安请见。 王府门上的人知是来了两位翰林,也不好怠慢,一面收了手本向里通禀,一面就引他二人进了门,到了一层院子的堂上让座,立时奉了茶来。
只是两人坐了一顿饭的功夫,也不见人来通传。唐翊早料定那惫懒顽童自有许多外务要忙,哪有功夫见两个伴读,所以气定神闲,只管慢慢品茶。堂中有穿堂风过,甚是凉爽,他默坐品茗,想起晨起读的几篇妙文,他本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之能,此刻便在心中默默诵读,再细品文中警人之处,怡然自得,坐在王府堂上倒如同在自家山房一般自在闲适。
刘子墨就坐不住了,先是坐在椅子上向外张望,一会瞧瞧门前几株芭蕉,再眺眺院角几丛修竹,甚至踱出去看看缸中金鱼,踅回来玩赏一番案上古董,啧啧称奇。
又过了一顿饭功夫,终于来了一个衣帽周全的小厮,回了王爷叫见的话。两人便随着小厮重出了堂屋,向一边抄手游廊走去,穿了几道门出去,又是左拐右拐了几次,忽然过了一道屏门,眼前屋舍越发轩朗壮丽。
唐翊知道按制王府中路的殿宇只在大节里作祭祀祈福之用,他们从离门房最近的花厅一路迤逦向东,想必王爷平日宴息是在东跨院中。他一边想着一边转过一道屏风,见是座海墁的宽阔院子,上头五间的房子,两边抄手游廊,院里点缀的石头花卉也都不俗,窗前一棵海棠开得极盛。
唐翊一面随着引路的小厮走,一面抬起头来想看堂屋上悬着的匾。心里想着皇家的厅堂,大约总不过是“福”“寿”“宁”“康”之类的字样,谁知一眼瞧见匾上题着三个斗大的字——容易堂。
唐翊不禁怔了一下,转念想到除了这位善跟狗熊肉搏的王爷,别人确也不配在正堂悬这等刁钻的匾。只是不知道有了容易堂,这座王府里是不是还藏着合适轩,轻松舍?
那刘子墨也刚好抬头,瞧了一眼就“嗤”的一声笑,又忙掩住。
下人只做不见,引着两人直到正堂门前,就有个本来立在门口的丫鬟转身进去通禀王爷。
唐翊和刘子墨一同立在阶下等着,门口还侍立着三个丫鬟,其中一个穿水红衫裙的就忍不住偷眼看他们。唐翊并不理会,暗思王府的下人都如此不规矩,足证上梁不正。偏是刘子墨没他那许多的规矩,见有佳人顾盼,立刻双目含情望了回去。四目相对,彼此都是一笑,那姑娘就羞的扭过了头去。
唐翊益发有些不耐,只盼着早早了了这差事。耳边听到西窗里忽然传出个男子的声气,低沉沉的,虽不懒散,听起来却如同耳边絮语,也不知怎的倒吓了他一跳。那男人也只是说,“请进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