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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翊坐在王府厅中的一张椅子上,面前站着的瘦高得笔杆似的王府管家。王府的大管家刘茂安亲自来跟他回话,大约是因为他都来了第四回了,王爷还是不在。
“王爷又起早去田猎了?”
刘茂安弯腰陪笑脸,他个子太高,人又极瘦,每逢做些个鞠躬的动作就叫人担心他整个人要从中间折断了。“是,五更天的时候就出去了。”
唐翊略等了等,发觉那山羊胡子的笔杆管家后头竟没话了。
王爷知道他这几日每天都过来却也不曾留什么话给他,略微品一品也知道已经索然无味了。
他细细回思起这几日间的事。他最后一次见到王爷是四日前,还是打马球的那天,那天他摔坏了胳膊——不过也没费太医什么事就正过来了。王爷虽有些闷闷不乐,但亲自送他回去,在他府里又盘桓了半日,吃了他许多果子。那天唯一算是有些冒犯王爷之处就是他喝了太医开的药之后一直有些昏昏欲睡,后来竟在王爷跟他说话的时候睡了过去,等他一觉醒来王爷已经不在。苏小宛说他睡了以后王爷就回去了,她还一直送到二门口。以他这两个月跟刘衍朝夕相处的情形来看,那混人实在不是什么在乎礼节的人,绝无可能因为他睡过去了就恼了的。可自那以后,他就再也未见着王爷。
就算他在忙什么唐翊伺候不得的事,也总要有个吩咐交代才是啊?两个月里每日风雨无阻地来安苏郡王府早已是他的习惯。那传说中的魔王也意外的好相处,逾矩不逾矩这种念头他早都不记得,日日朝夕相伴在园中,他只当是与友人同游。
又或者这其实就是贵人本性呢?
唐翊嘴里有些苦涩,起身打算告辞,刘茂安立即恭顺地后退一步,垂手侍立,仿佛在等着主人训话的下等仆人。其实他本不用如此的,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他一个王府大总管。唐翊说到底也不过是五品翰林,品级既不高,又无什么实权。但既然有三分敬他,他便有心想叮嘱几句。话到嘴边他的心思终于转了转,捋顺了一下自己想说的,无非是——劝着点王爷,看着点王爷,伺候王爷尽心一些,可这些话那些贵人们定然也说过,而且也没什么用,他又算是什么人在这里跟这位素日答对皇上皇后的大管家絮叨。
想到这里,他禁不住一笑。
明日是不必再来的了,想想来这里的第一日刘子墨便说过,只消忍耐几个月,禁足一解,王爷必不会再上书房。想来也是如此,想来……已经走到了花厅门口,唐翊停住脚,禁不住回头,既是以后难再见了,再说点什么叫管家禀告给王爷是该当的,也算有始有终。他低头沉思了片刻,说道,“代我问王爷安罢。”
刘茂安恭顺地站在他身后等着他吩咐,结果听到是这么一句寻常寒暄不禁一愣。
终究也就只说了这么一句。唐翊走出门去有些茫茫然,此身如在海上孤舟,有些寻不着方向,迎面就跟一个穿着官服的人走了个对脸。唐翊回过神来有些惊异地停住脚步,那被两名小厮引着的男子着正五品上的服色,唐翊看着脸生,并不认得,他在王府两个月也从未见过有当朝官员着官服来往。
来人是个中等身材的男子,虽然勉强算不得其貌不扬,可面上带着仿佛打娘胎里出来就有的不高兴,均的那张脸都不受看起来。他抬起眼皮斜了唐翊一眼,果然也不认得唐翊是什么人,但见唐翊虽未着官服却也气度不凡,不好不打招呼直接过去,就举起手含含糊糊行了个礼。
唐翊还了礼,管家刘茂安上前一步为两人说明身份,原来这者姓刘双名清来,乃是汲川县的县令。唐翊记起来汲川就在京师左近,是直隶京师的大县,所以县令的官位才有五品之高。唐翊看这人不顾什么礼仪,又是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心中虽对他此来之意十分疑惑,但也不想再打探什么,再行一礼就干干脆脆地走过去了。
没想到擦肩而过的时候,这人突然转过脸来狠狠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一把扯住了他的胳膊,“留步留步,唐……是翰林,是吧?”
大概是连名字都没记住。唐翊顺势站住,转身看着刘清来。
刘茂安被这县令弄得目瞪口呆,慌忙上前来仿佛想要插在中间分开二人,也不再摆什么恭顺模样,直说道,“刘大人,不可在王府中失礼。”
刘清来根本没有正眼瞧他,鼻孔里哼了一声,“你不过是个奴才,跟我这个堂堂朝廷命官说不上这个话。嘿嘿,本官只问你,你府上的长史是不是还卧病在家啊?”
刘茂安气的山羊胡子发抖,“回`大人`的话,实是这样不错。”
唐翊心中疑惑更甚,沉默地站在原地不动。
刘清来闷笑一声,“既如此,下官说不得只能求见王爷本人了,只是想必王爷此时又在山中打野鸭子呢吧?”
唐翊蹙起眉,压抑着不悦将手负在背后。
“王爷出门田猎是万岁爷准了的,为的是强健体魄,这是轮到你一个小小县令过问的么?”刘清来说道。
“你放屁。”那县令大大咧咧地说,“我叫衙役从昨晚上就在王府各个门口守着,你家王爷是昨晚亥时初刻回来的,到现在都没出门!”
唐翊真正吃了一惊,竟先打量了刘清来一眼,心道他真是个人物。再望向刘茂安,老管家耷拉着厚眼皮,脸上不红不白的,并不把县令放在眼里,偏着脸说道,“你这样的人,也不知是什么官星发动,竟也能混上了个县令当。”
“如何?”刘清来讥笑一声,话却是对唐翊说的,“我就不爱跟奴才说话,再说下去这狗仗人势的老家伙肯定越发吐不出象牙来。所以我才留翰林一步,王爷呢我是够不着了,长史想必是见事不好就躲了,我瞧着你是个明理的读书人,只怕跟王爷也有些交情,所以想求你点事。”
唐翊听着他这半痞不痞的话,已是有些惊心,算定了这里面的事必定不小,今天就算赶他走他也要先打听个明白,更不要说这痞子县令自己缠了上来。“不敢,刘大人但有所托,学生必定领命。”
“痛快,明白人!”刘清来笑道,“就一句话,翰林学问那样大,必定要教明白王爷。”
“什么话?”唐翊和气有礼地问道,丝毫不在意刘清来口气里的讥讽。
“简单。”刘清来看着唐翊的眼睛笑得更欢,“典出自《史记.商君列传》,翰林可否猜的出啊?”
唐翊心头一凛,“若是`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刘大人这典比得就太大了。”
刘清来毫不在意,冷笑道,“翰林是觉得这句话大有谬误呢,还是王爷掳走庄户人家的女儿不算犯法呢?”说完也不理人,转身登堂入室,自己进了王府待客的花厅,大模厮样往黄花梨木的椅子上一坐,在屋里大声道,“我刘某人是一地的父母官,人家的孩儿被权贵掳走,嘿嘿,便是我的孙儿被掳走了。此事没个着落,我绝不善罢甘休。”
直把唐翊晾在庭院里,惊得个目瞪口呆。他转头望着刘茂安,老头挺着脊背,一看就是硬要死撑这份颜面,唐翊的心跌到了谷底,失望像浓雾一样弥漫在胸口。
刘茂安先开了口,多少有点恼羞成怒,愤愤地说道,“王府是什么地方,芝麻绿豆个官也敢来作贱?这京城里旁的东西不多,这官儿可是比王八都多,若是这么今日你也来撒野,明日我也来撒野,王爷岂不是要任人作贱。”说罢转身招呼已经懵了的小厮,“来人给我洒木头屑,扫地,洒水,掸灰。”
唐翊已经回过神来,连忙拦下,“不可莽撞。”
话一出口,他的脑子已经转了起来,知道刘茂安不会十分拿他的话当回事,王府里的无非豪奴,文邹邹的说什么道理都是无用,所以说到,“王爷近来时运不是十分好,刘头你也是知道的。何况近日主西方的毕月乌一直晦涩不明,王府正在皇城之西,府中上下正要提防小人与女子。再者说王爷刚脱了樊笼劫,灾星还没祭过,实在不宜轻举妄动,此刻羞辱他事小,只怕还会引出什么不妙的因果。”
这刘茂安原是皇后娘家的奴才,本是十分信这些,听了这话便十分往心里去,何况说这话的是唐翊,不但是个翰林,还是王爷日日夸赞有大学问的。他也上了心,“大人既如此说,少不得要忌讳些。小人曾听说毕月乌也主行军打仗的吉凶是不是?我们王爷虽不是什么领兵的将军,却也爱弓马,到底贴近些,也该小心着。”
唐翊正色道,“正是如此。”
刘茂安便道,“那大人说说这灾星如何送走。”
唐翊说道,“不过扎些五色牛马,在园中焚了,再请些道士符咒贴于园中西角。”
刘茂安边听边点头,“这倒容易,我们园中原就有个道观,道士都是现成的。”
唐翊听说园中有道观,心里倒是觉得奇怪,他在这里两个月还不曾知道园中住着道士。忽然又想到当日未与王爷谋面的时候,外间确是传闻安苏郡王喜好炼丹,常与道士来外。他与王爷熟识之后,并不见王爷有这样的嗜好,还以为这是外头人的讹传。他心里又叹息了一回,对刘茂安说道,“此是后话,倒是王爷怎么会做出这等糊涂事来呢?前番皇上软禁王爷已是从未有过的,可见是对王爷动了大气,此番刚刚消了点火的时候,王爷怎的又在做这扇风引火的事?”
刘茂安老脸红胀了起来,“王爷的脾气,大人是知道的。”
“我便是知道王爷有些天马行空的闯祸天分,这也是太过了头了。刘头不要看里面坐的县令官小,我看他这人狂悖无礼,只怕是个强项县令,他此来必有宁肯玉碎不肯瓦全之意。此事虽是在汲川县的地面上出的,但依大殷律也应当是应天府来问这事,恐怕应天府尹根本不想理这诉状,他却直接来王府,这胆量实在不小。把他逼得走投无路了,他拼着乌纱帽不要去皇上面前告状,到时候闹得满朝文武皆知,这又是什么好事么?何况如今新政……”他说到这里,闭口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