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料恰在此时,一直闭门研习“理学”的程颐,居然出了关,还有了一套崭新理论。不但直言“天理”在先,还叱责真空的说法太过虚妄,进而重新阐述了“浑天说”。这可就是跟张载的气学针锋相对了。虽说张载知道程颐是在邀名,其言也未必没有漏洞。然而问题是,气学推崇的“宣夜说”同样存在着漏洞。若是天穹无垠,那么星辰的轨迹要如何解释?总不能再借用“浑天说”的说法吧?张载想要寻到一个更加完备的说法,补全“宣夜说”里的宇宙。也许是因为地有引力,才能吸附日月星辰?张载心中纷乱,却不像程颐那般急切,还是希望寻到一个比“引力东轻西重”更为合理的解释。这就让他陷入了更深的烦忧中。看着每天东升西落的太阳,有时他都忍不住会想,昨日所见的太阳,和今日所见的是同一个吗?若是相同,为何会忽远忽近?若是不同,又为何会东升西落,亘古不变。也许在浩瀚苍穹中,有无数个如同气团一般的天阳,有冷有暖,轮替交换,恰如后羿射下的金乌。不过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逝。张载还是更看重世人对天地万物的审视和推断,就如《梦溪笔谈》和《造化论》中所讲述的那些。大道本就蕴含在自然之中,不过是有没有天赋和毅力去探寻罢了。因而在听说大相国寺前的钟摆台后,张载心中也生出了好奇。趁着休沐,他便带了几名弟子看,一同去观看。已经展示了数日,如今的木台前,人已经不似往日那般多了,张载等人轻轻松松就走到了跟前。等瞧清楚了那巨大的,不停摇摆的铜摆,几位弟子都惊叹出声。还有一个看到了木架前立着的纱线图,更是惊奇道:“老师,这钟摆绘出的图案竟是个圆,究竟是何缘故啊?”张载并没有听见对方的话,只直勾勾瞧着摆锤移动的轨迹。这下,几个弟子都不敢多言了,陪着恩师站在木架前观察。开始还好,大家看看摆锤,看看沙画,偶尔再观察一下四周围观的百姓,多少也能打发时间。然而没想到,张载这一站就是大半个时辰,一动不动,竟然跟入了魔一般。也是担心他的身体,有弟子忍不住道:“老师,可要到前面的茶摊处歇歇?”因为观者太多,这木架前已经摆了不少摊子,叫卖什么的都有,也不乏歇脚的地方。谁料张载却摇了摇头,突然问道:“你可曾读过《造化论》第六期上梦溪生的文章?”“读过。”那弟子赶忙答道。如今气学一脉,都是要读《梦溪笔谈》和《造化论》。前者轻松些,读之趣味横生,后者则艰涩的很,让人头痛。不过第六期上梦溪生关于“力”的解说,实在是简单易懂,也让人记忆深刻。“若无外力,动皆直行,静皆恒静。”张载伸手指了指面前的摆锤,“此物是沿直线而行吗?”看着细沙上画出的条条直线,和由众多直线构成的半圆扇面,弟子一时讷讷不敢答。这钟摆确实是直行摇晃,可是画出的轨迹却发生了偏移,实在是古怪啊。没有等到弟子们的答案,张载抬起头看了看天,和那直入云霄的木架,喃喃道:“无风,无机关,无外力,它为何会偏转呢?”这问题,依旧没人能答。于是张载不问了,继续立在木台前,全神贯注的看着那摇摆不休的铜摆。这一站,就是一下午。自鸣钟“叮叮当当”响了一次又一次,眼见太阳自天中滑落,已然西垂,弟子们再也忍不住了,又劝道:“老师,天都要黑了,该歇歇了。”五十几岁的人了,在日头下站上两三个时辰,如何吃得消?更别说,张载的身体本就不好,更让弟子们忧心。这句话再平常不过,张载闻言却浑身一震,抬头望向天际。灿灿烈阳,如今已经变得橙红,染尽了半边云霞。就算夏日天长,也不过再撑些许时候就要落山。这是每日都能见到的景象,此刻在张载眼里,却刺目了起来。他飞快又低下头,看向那沙盘。站了一下午,钟摆早就离开了原本的位置,画出了小半个圆弧。铜摆有气无力,也不知何时会停。张载却不理会,只怔怔看着沙上的线条。若是以那白灰画成的“十”字为标线,铜摆岂不是也是向西偏转的?没有外力,运动之物是不会转向的。那使得的几十斤铜摆悄无声息偏转的,又会是什么?张载猛然抬脚,用力跺了跺足下的地面。“恩师!”“老师,可是腿麻了?”一群弟子惊呼搀扶,张载却推开了他们,直直指向那晃动不休的铜摆:“架不动,人不动,风不动,那动的究竟是摆,还是足下之地?”这问题太过离奇,一众弟子都惊得呆住了。莫不是恩师被着难题所困,犯了癔症了?有个弟子大着胆子道:“恩师,地如何会动啊?吾等不都站在这里,未曾离开……”“那是因为吾等都站在地上,随地而动。那钟摆却悬在空中,方才是一动不动!为何会偏转,为何画出的是个圆?你们还想不清楚吗!这是地在动,自西向东,旋转不停!”张载的声音都有些哑了,几十年的养气功夫被忘了个干净,只恨不能吼出声来。这句话,让他身边所有人都变了脸色。地会动?还会转个不停?哪有这样的道理!然而若非如此,那摆锤又为何会转个不停呢?为何画出的是始终是圆,而非其他图形?可是这跟众人所学,截然不同啊!看着一众呆若木鸡的弟子,张载转过了头,再次看向那轮即将落尽的残阳。他忽的笑了出来,边笑边轻声低语:“是了。昨日之日正是今日之日,今日之日也必是明日之日。分出昼夜的,从来不在日月,只在地动罢了。”地动生昼夜,日行生四季。“宣夜说”从来不假,只是没人瞧出其中关窍罢了。带着那浅浅的笑,张载又转头看向了铜摆和其下的沙画,突然又皱起了眉。既然是地动,为何不是一个昼夜画出个浑圆?按照现在的偏转速度,怕不是一昼夜只能画出大半个圆,这又是何道理呢?※“若是地球自转,不该是十二个时辰转上一圈吗?怎么那悬摆一天只能转上大半个圆呢?”看完了悬摆,甄琼开心之余,免不了要请教一下身边的能人。听到这话,苏颂微微一笑,解释道:“既然大地为球体,那么每一处应有弧度。这弧度会导致悬摆的转速产生变化。如此推论,若是把悬摆放在两端极点上,必然是一昼夜转上整整一周。但若是放在中间最宽的赤道上,恐怕会纹丝不动,连偏移都瞧不出。既然知道了此地的转速,也就能算出吾等位于地球哪处了。”说着,他拿过了炭笔,在纸上刷刷写了起来。不但有个仿照地球的圆形,还有一行行算式,最后还真在圆上标注出了一点。甄琼瞪大了双眼:“这就是吾等的位置吗?竟然真能算出来!这靠着赤道似乎有些远啊?”“东京四季分明,自然不会离赤道太近。”苏颂放下了笔,微微一笑,“过了岭南,气候就越来越湿热,必然也是因为临近赤道的缘故。”其实“赤道”一词,本来是“天球”中心环线的称呼,但是现在既然地也是球,他就直接拿来用了。“那所有地方的悬摆,转速都会不同吗?”甄琼又忍不住问道。“何止是转速,若是到了背向的地表,说不定四季和悬摆旋转的方向都与吾等相背呢。”苏颂笑道。这真是只有学天文的才能想出来吧?!然而甄琼听着就觉得激动,急急道:“若是能把这些写成论文,必然是佳作!”现在他已经把刊在《造化论》上文章称之为“论文”了。苏颂闻言失笑:“怕还不是时候。总要有人先瞧出其中端倪,才好写出这些。”“都好几天了,不会放个一年半载都没人开悟吧?”甄琼多少有些担心。这世上蠢人多多啊,可不是每个都跟沈括、苏颂一般聪明的。一旁沉默良久的沈括,却突然开了口:“如此庞然大物摆在面前,怎会无人发现?就怕有人看出端倪,却不愿直言……”见他脸色,苏颂哪里不知沈括的心思。这事他们也是发现了的,但是却想尽了法子,要借他人口说出。对于这做法,沈括心底其实不太认同的,难免有些芥蒂。轻叹一声,苏颂道:“天下有识之士数不胜数,存中也无需担忧。万一真没人开口,不还有我们吗?”听到这话,沈括的面色才稍稍好了些,微微颔首。不过甄琼和沈括的担忧并没有成真。又等了两日,那开口之人就出现了,还在士林中刮起了一阵旋风。第169章因重新阐述“浑天说”, 程颐这些日可谓一雪前耻。就算《梦溪笔谈》、《造化论》之类的书报再怎么状似有理, 也只是些小术。没法用经义解释大道, 就不是正经的学问,更无法跻身士林。跟翰林院里那些埋头天文数算的博士,又有何区别?他想当的, 从不是需要一步步转任升迁、疲于奔命的官吏。潜心经学,悉心养望,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开宗立派, 广收门徒。他现在的声望兴许还不够, 但只要自家的“理学”能被世人认同,还怕将来不能为天子重用吗?一个帝王师, 可是远胜靠制科得来的官职。也正因此,程颐对于这次的演说极为看重。更是渐渐聚起了一波人, 对那些信奉“真空说”、“宣夜说”的人发起了攻势。就连那长于口舌之争的苏轼,一时都不是他们的对手。而这群人里, 自然也包括了他的叔父张载。对于“气学”,程颐还是有些矛盾的。他的说法的确有一部分缘自气学,也受过张载的指点。但是学问就是如此, 非此即彼, 没有退让的余地。只要是赞同“宣夜说”的,都该一力压制,方能正法统。他本以为自己已占尽了上峰,谁料这日一早,就有弟子匆匆赶来:“恩师, 你听闻了吗?张横渠突然发了疯,竟然口出狂言……”“慌什么?慢慢讲。”程颐不等他说完,就皱眉呵斥。对于张载发难,他其实是有心理准备的。就像“理学”于他,“气学”对于张载而言,也是毕生心血。如今刚刚在东京城扬名,他怎会善罢甘休?大敌当前,自家弟子怎能如此沉不住气。眼见老师动怒,那弟子却也没能镇定下来,反而更急了:“可是他放言日升月落非是因引力,而是因地动啊!”这话让程颐一怔,猛地站起身:“什么地动?!”“就是大地在动!他说是地球不停在转动,才使得日月升落……”那弟子还要解释,程颐已经勃然色变:“荒唐!”这未免也太惊世骇俗了,日升月落跟大地有什么关系?更别说“地球转动”这个说法了。若是地动,下方的海水岂不都要倾覆?!“备上名刺,我要登门寻他!”程颐当真是坐不住,立刻起身。那弟子却哭丧着个脸:“张府已经闭门谢客了,似乎是在撰文……”这是下定决心了啊!程颐当即明白了过来,张载在完成自己的学说之前,就放出了这样的话,岂不是破釜沉舟?可是他哪来的勇气,敢这样胡说!“他究竟是从何处得了这念头?”再也忍不住,程颐追问道。“听闻是去看了大相国寺的钟摆演法,这才悟道……”那弟子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大相国寺前的二十丈高台,东京城内人尽皆知。虽说那钟摆动的古怪,但是这么天了,谁也没从中悟出道理啊?怎么张载去了,就能发出这样的惊人之语?然而越是这么说,越让人打心底惶恐。那可是人人可见的异象,若真悟出了“天理”呢?可是这说法,跟恩师的推论截然不同啊!“钟摆演法?”程颐怔住了。这名动京城,比当初宝应观演法还要惹眼的大事,他如何能不知?而且程颐确实也去看过、思索过,还暗自觉得这跟他说过的“引力东轻西重”有些关系。若不是引力有变化,为何那钟摆一直向西偏移?只是还没等他验证出结果,就冒出了张载这骇人的“地动说”。不行,我得再去瞧瞧!程颐当机立断:“命人备马,我要去大相国寺!”消息传出,似程颐这般震惊的士人,无不匆匆赶往了大相国寺,想要亲眼看看这钟摆跟“地动”有甚关系。刚刚冷清下来的高台前,转瞬又站满了人。而这次跟之前不同,围观的可不是区区黔首了,头戴冠巾的数不胜数。还有些官吏忍不住好奇,前来一探究竟。若是平日,冯家铺子怕不是欢喜坏了,这全是能买得起自鸣钟的主顾啊。然而听说这些人到来的缘由,和那“地球在转动”的说法,又把冯家家主唬了半死。这玩意听起来怎么如此离经叛道,不会触犯法度,被朝廷责罚吧?然而这时再想拆木台,却也是拆不成了。吓的那冯家铺子的掌柜只能日日守在高台前,可怜巴巴盼着能有人反驳那“歪理”。然而没人反驳。五日后,张载所著的文章终于问世。程颐第一时间让人抄了来,闭门研读。那文跟张载以往的风格一致,遣词用句并不艰涩,平铺直叙,道理分明。然而他讲的,却让人心底发寒。“宣夜说”最大的软肋,莫过于无法解释星辰运动的轨迹。就算有“真空”、“气压”之类的说法,还要依附在“浑天说”上才能解释。然而“浑天说”的根本就是“天球”,也就是日月星辰都牢牢依附在天穹之上,如同一个球体一般运动旋转。而“宣夜说”则声称天穹无限,跟不受控制。那么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就无法解释了。也正因为这个漏洞,程颐对于“宣夜说”始终不以为然。而现在,漏洞补上了。并非是日升月落,而是大地从始至终自西向东的运转,站在地上,才觉得太阳东升西落。就如战国时的《尸子》所言,“天左舒,地右辟”,实际就是动静相对的道理。因为地转,方有斗转星移。而大相国寺前的钟摆,也验证了这个道理。悬摆上面有万向节,使得摆锤脱离了地转的影响。一经推动,只会向前后直行。那划出的圆弧,非是摆锤在动,而是大地在动。亦如仰天往北斗,斗柄四季变转,定然也跟地球自转脱不了干系。这真是只有学天文的才能想出来吧?!然而甄琼听着就觉得激动,急急道:“若是能把这些写成论文,必然是佳作!”现在他已经把刊在《造化论》上文章称之为“论文”了。苏颂闻言失笑:“怕还不是时候。总要有人先瞧出其中端倪,才好写出这些。”“都好几天了,不会放个一年半载都没人开悟吧?”甄琼多少有些担心。这世上蠢人多多啊,可不是每个都跟沈括、苏颂一般聪明的。一旁沉默良久的沈括,却突然开了口:“如此庞然大物摆在面前,怎会无人发现?就怕有人看出端倪,却不愿直言……”见他脸色,苏颂哪里不知沈括的心思。这事他们也是发现了的,但是却想尽了法子,要借他人口说出。对于这做法,沈括心底其实不太认同的,难免有些芥蒂。轻叹一声,苏颂道:“天下有识之士数不胜数,存中也无需担忧。万一真没人开口,不还有我们吗?”听到这话,沈括的面色才稍稍好了些,微微颔首。不过甄琼和沈括的担忧并没有成真。又等了两日,那开口之人就出现了,还在士林中刮起了一阵旋风。第169章因重新阐述“浑天说”, 程颐这些日可谓一雪前耻。就算《梦溪笔谈》、《造化论》之类的书报再怎么状似有理, 也只是些小术。没法用经义解释大道, 就不是正经的学问,更无法跻身士林。跟翰林院里那些埋头天文数算的博士,又有何区别?他想当的, 从不是需要一步步转任升迁、疲于奔命的官吏。潜心经学,悉心养望,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开宗立派, 广收门徒。他现在的声望兴许还不够, 但只要自家的“理学”能被世人认同,还怕将来不能为天子重用吗?一个帝王师, 可是远胜靠制科得来的官职。也正因此,程颐对于这次的演说极为看重。更是渐渐聚起了一波人, 对那些信奉“真空说”、“宣夜说”的人发起了攻势。就连那长于口舌之争的苏轼,一时都不是他们的对手。而这群人里, 自然也包括了他的叔父张载。对于“气学”,程颐还是有些矛盾的。他的说法的确有一部分缘自气学,也受过张载的指点。但是学问就是如此, 非此即彼, 没有退让的余地。只要是赞同“宣夜说”的,都该一力压制,方能正法统。他本以为自己已占尽了上峰,谁料这日一早,就有弟子匆匆赶来:“恩师, 你听闻了吗?张横渠突然发了疯,竟然口出狂言……”“慌什么?慢慢讲。”程颐不等他说完,就皱眉呵斥。对于张载发难,他其实是有心理准备的。就像“理学”于他,“气学”对于张载而言,也是毕生心血。如今刚刚在东京城扬名,他怎会善罢甘休?大敌当前,自家弟子怎能如此沉不住气。眼见老师动怒,那弟子却也没能镇定下来,反而更急了:“可是他放言日升月落非是因引力,而是因地动啊!”这话让程颐一怔,猛地站起身:“什么地动?!”“就是大地在动!他说是地球不停在转动,才使得日月升落……”那弟子还要解释,程颐已经勃然色变:“荒唐!”这未免也太惊世骇俗了,日升月落跟大地有什么关系?更别说“地球转动”这个说法了。若是地动,下方的海水岂不都要倾覆?!“备上名刺,我要登门寻他!”程颐当真是坐不住,立刻起身。那弟子却哭丧着个脸:“张府已经闭门谢客了,似乎是在撰文……”这是下定决心了啊!程颐当即明白了过来,张载在完成自己的学说之前,就放出了这样的话,岂不是破釜沉舟?可是他哪来的勇气,敢这样胡说!“他究竟是从何处得了这念头?”再也忍不住,程颐追问道。“听闻是去看了大相国寺的钟摆演法,这才悟道……”那弟子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大相国寺前的二十丈高台,东京城内人尽皆知。虽说那钟摆动的古怪,但是这么天了,谁也没从中悟出道理啊?怎么张载去了,就能发出这样的惊人之语?然而越是这么说,越让人打心底惶恐。那可是人人可见的异象,若真悟出了“天理”呢?可是这说法,跟恩师的推论截然不同啊!“钟摆演法?”程颐怔住了。这名动京城,比当初宝应观演法还要惹眼的大事,他如何能不知?而且程颐确实也去看过、思索过,还暗自觉得这跟他说过的“引力东轻西重”有些关系。若不是引力有变化,为何那钟摆一直向西偏移?只是还没等他验证出结果,就冒出了张载这骇人的“地动说”。不行,我得再去瞧瞧!程颐当机立断:“命人备马,我要去大相国寺!”消息传出,似程颐这般震惊的士人,无不匆匆赶往了大相国寺,想要亲眼看看这钟摆跟“地动”有甚关系。刚刚冷清下来的高台前,转瞬又站满了人。而这次跟之前不同,围观的可不是区区黔首了,头戴冠巾的数不胜数。还有些官吏忍不住好奇,前来一探究竟。若是平日,冯家铺子怕不是欢喜坏了,这全是能买得起自鸣钟的主顾啊。然而听说这些人到来的缘由,和那“地球在转动”的说法,又把冯家家主唬了半死。这玩意听起来怎么如此离经叛道,不会触犯法度,被朝廷责罚吧?然而这时再想拆木台,却也是拆不成了。吓的那冯家铺子的掌柜只能日日守在高台前,可怜巴巴盼着能有人反驳那“歪理”。然而没人反驳。五日后,张载所著的文章终于问世。程颐第一时间让人抄了来,闭门研读。那文跟张载以往的风格一致,遣词用句并不艰涩,平铺直叙,道理分明。然而他讲的,却让人心底发寒。“宣夜说”最大的软肋,莫过于无法解释星辰运动的轨迹。就算有“真空”、“气压”之类的说法,还要依附在“浑天说”上才能解释。然而“浑天说”的根本就是“天球”,也就是日月星辰都牢牢依附在天穹之上,如同一个球体一般运动旋转。而“宣夜说”则声称天穹无限,跟不受控制。那么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就无法解释了。也正因为这个漏洞,程颐对于“宣夜说”始终不以为然。而现在,漏洞补上了。并非是日升月落,而是大地从始至终自西向东的运转,站在地上,才觉得太阳东升西落。就如战国时的《尸子》所言,“天左舒,地右辟”,实际就是动静相对的道理。因为地转,方有斗转星移。而大相国寺前的钟摆,也验证了这个道理。悬摆上面有万向节,使得摆锤脱离了地转的影响。一经推动,只会向前后直行。那划出的圆弧,非是摆锤在动,而是大地在动。亦如仰天往北斗,斗柄四季变转,定然也跟地球自转脱不了干系。这真是只有学天文的才能想出来吧?!然而甄琼听着就觉得激动,急急道:“若是能把这些写成论文,必然是佳作!”现在他已经把刊在《造化论》上文章称之为“论文”了。苏颂闻言失笑:“怕还不是时候。总要有人先瞧出其中端倪,才好写出这些。”“都好几天了,不会放个一年半载都没人开悟吧?”甄琼多少有些担心。这世上蠢人多多啊,可不是每个都跟沈括、苏颂一般聪明的。一旁沉默良久的沈括,却突然开了口:“如此庞然大物摆在面前,怎会无人发现?就怕有人看出端倪,却不愿直言……”见他脸色,苏颂哪里不知沈括的心思。这事他们也是发现了的,但是却想尽了法子,要借他人口说出。对于这做法,沈括心底其实不太认同的,难免有些芥蒂。轻叹一声,苏颂道:“天下有识之士数不胜数,存中也无需担忧。万一真没人开口,不还有我们吗?”听到这话,沈括的面色才稍稍好了些,微微颔首。不过甄琼和沈括的担忧并没有成真。又等了两日,那开口之人就出现了,还在士林中刮起了一阵旋风。第169章因重新阐述“浑天说”, 程颐这些日可谓一雪前耻。就算《梦溪笔谈》、《造化论》之类的书报再怎么状似有理, 也只是些小术。没法用经义解释大道, 就不是正经的学问,更无法跻身士林。跟翰林院里那些埋头天文数算的博士,又有何区别?他想当的, 从不是需要一步步转任升迁、疲于奔命的官吏。潜心经学,悉心养望,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开宗立派, 广收门徒。他现在的声望兴许还不够, 但只要自家的“理学”能被世人认同,还怕将来不能为天子重用吗?一个帝王师, 可是远胜靠制科得来的官职。也正因此,程颐对于这次的演说极为看重。更是渐渐聚起了一波人, 对那些信奉“真空说”、“宣夜说”的人发起了攻势。就连那长于口舌之争的苏轼,一时都不是他们的对手。而这群人里, 自然也包括了他的叔父张载。对于“气学”,程颐还是有些矛盾的。他的说法的确有一部分缘自气学,也受过张载的指点。但是学问就是如此, 非此即彼, 没有退让的余地。只要是赞同“宣夜说”的,都该一力压制,方能正法统。他本以为自己已占尽了上峰,谁料这日一早,就有弟子匆匆赶来:“恩师, 你听闻了吗?张横渠突然发了疯,竟然口出狂言……”“慌什么?慢慢讲。”程颐不等他说完,就皱眉呵斥。对于张载发难,他其实是有心理准备的。就像“理学”于他,“气学”对于张载而言,也是毕生心血。如今刚刚在东京城扬名,他怎会善罢甘休?大敌当前,自家弟子怎能如此沉不住气。眼见老师动怒,那弟子却也没能镇定下来,反而更急了:“可是他放言日升月落非是因引力,而是因地动啊!”这话让程颐一怔,猛地站起身:“什么地动?!”“就是大地在动!他说是地球不停在转动,才使得日月升落……”那弟子还要解释,程颐已经勃然色变:“荒唐!”这未免也太惊世骇俗了,日升月落跟大地有什么关系?更别说“地球转动”这个说法了。若是地动,下方的海水岂不都要倾覆?!“备上名刺,我要登门寻他!”程颐当真是坐不住,立刻起身。那弟子却哭丧着个脸:“张府已经闭门谢客了,似乎是在撰文……”这是下定决心了啊!程颐当即明白了过来,张载在完成自己的学说之前,就放出了这样的话,岂不是破釜沉舟?可是他哪来的勇气,敢这样胡说!“他究竟是从何处得了这念头?”再也忍不住,程颐追问道。“听闻是去看了大相国寺的钟摆演法,这才悟道……”那弟子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大相国寺前的二十丈高台,东京城内人尽皆知。虽说那钟摆动的古怪,但是这么天了,谁也没从中悟出道理啊?怎么张载去了,就能发出这样的惊人之语?然而越是这么说,越让人打心底惶恐。那可是人人可见的异象,若真悟出了“天理”呢?可是这说法,跟恩师的推论截然不同啊!“钟摆演法?”程颐怔住了。这名动京城,比当初宝应观演法还要惹眼的大事,他如何能不知?而且程颐确实也去看过、思索过,还暗自觉得这跟他说过的“引力东轻西重”有些关系。若不是引力有变化,为何那钟摆一直向西偏移?只是还没等他验证出结果,就冒出了张载这骇人的“地动说”。不行,我得再去瞧瞧!程颐当机立断:“命人备马,我要去大相国寺!”消息传出,似程颐这般震惊的士人,无不匆匆赶往了大相国寺,想要亲眼看看这钟摆跟“地动”有甚关系。刚刚冷清下来的高台前,转瞬又站满了人。而这次跟之前不同,围观的可不是区区黔首了,头戴冠巾的数不胜数。还有些官吏忍不住好奇,前来一探究竟。若是平日,冯家铺子怕不是欢喜坏了,这全是能买得起自鸣钟的主顾啊。然而听说这些人到来的缘由,和那“地球在转动”的说法,又把冯家家主唬了半死。这玩意听起来怎么如此离经叛道,不会触犯法度,被朝廷责罚吧?然而这时再想拆木台,却也是拆不成了。吓的那冯家铺子的掌柜只能日日守在高台前,可怜巴巴盼着能有人反驳那“歪理”。然而没人反驳。五日后,张载所著的文章终于问世。程颐第一时间让人抄了来,闭门研读。那文跟张载以往的风格一致,遣词用句并不艰涩,平铺直叙,道理分明。然而他讲的,却让人心底发寒。“宣夜说”最大的软肋,莫过于无法解释星辰运动的轨迹。就算有“真空”、“气压”之类的说法,还要依附在“浑天说”上才能解释。然而“浑天说”的根本就是“天球”,也就是日月星辰都牢牢依附在天穹之上,如同一个球体一般运动旋转。而“宣夜说”则声称天穹无限,跟不受控制。那么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就无法解释了。也正因为这个漏洞,程颐对于“宣夜说”始终不以为然。而现在,漏洞补上了。并非是日升月落,而是大地从始至终自西向东的运转,站在地上,才觉得太阳东升西落。就如战国时的《尸子》所言,“天左舒,地右辟”,实际就是动静相对的道理。因为地转,方有斗转星移。而大相国寺前的钟摆,也验证了这个道理。悬摆上面有万向节,使得摆锤脱离了地转的影响。一经推动,只会向前后直行。那划出的圆弧,非是摆锤在动,而是大地在动。亦如仰天往北斗,斗柄四季变转,定然也跟地球自转脱不了干系。这真是只有学天文的才能想出来吧?!然而甄琼听着就觉得激动,急急道:“若是能把这些写成论文,必然是佳作!”现在他已经把刊在《造化论》上文章称之为“论文”了。苏颂闻言失笑:“怕还不是时候。总要有人先瞧出其中端倪,才好写出这些。”“都好几天了,不会放个一年半载都没人开悟吧?”甄琼多少有些担心。这世上蠢人多多啊,可不是每个都跟沈括、苏颂一般聪明的。一旁沉默良久的沈括,却突然开了口:“如此庞然大物摆在面前,怎会无人发现?就怕有人看出端倪,却不愿直言……”见他脸色,苏颂哪里不知沈括的心思。这事他们也是发现了的,但是却想尽了法子,要借他人口说出。对于这做法,沈括心底其实不太认同的,难免有些芥蒂。轻叹一声,苏颂道:“天下有识之士数不胜数,存中也无需担忧。万一真没人开口,不还有我们吗?”听到这话,沈括的面色才稍稍好了些,微微颔首。不过甄琼和沈括的担忧并没有成真。又等了两日,那开口之人就出现了,还在士林中刮起了一阵旋风。第169章因重新阐述“浑天说”, 程颐这些日可谓一雪前耻。就算《梦溪笔谈》、《造化论》之类的书报再怎么状似有理, 也只是些小术。没法用经义解释大道, 就不是正经的学问,更无法跻身士林。跟翰林院里那些埋头天文数算的博士,又有何区别?他想当的, 从不是需要一步步转任升迁、疲于奔命的官吏。潜心经学,悉心养望,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开宗立派, 广收门徒。他现在的声望兴许还不够, 但只要自家的“理学”能被世人认同,还怕将来不能为天子重用吗?一个帝王师, 可是远胜靠制科得来的官职。也正因此,程颐对于这次的演说极为看重。更是渐渐聚起了一波人, 对那些信奉“真空说”、“宣夜说”的人发起了攻势。就连那长于口舌之争的苏轼,一时都不是他们的对手。而这群人里, 自然也包括了他的叔父张载。对于“气学”,程颐还是有些矛盾的。他的说法的确有一部分缘自气学,也受过张载的指点。但是学问就是如此, 非此即彼, 没有退让的余地。只要是赞同“宣夜说”的,都该一力压制,方能正法统。他本以为自己已占尽了上峰,谁料这日一早,就有弟子匆匆赶来:“恩师, 你听闻了吗?张横渠突然发了疯,竟然口出狂言……”“慌什么?慢慢讲。”程颐不等他说完,就皱眉呵斥。对于张载发难,他其实是有心理准备的。就像“理学”于他,“气学”对于张载而言,也是毕生心血。如今刚刚在东京城扬名,他怎会善罢甘休?大敌当前,自家弟子怎能如此沉不住气。眼见老师动怒,那弟子却也没能镇定下来,反而更急了:“可是他放言日升月落非是因引力,而是因地动啊!”这话让程颐一怔,猛地站起身:“什么地动?!”“就是大地在动!他说是地球不停在转动,才使得日月升落……”那弟子还要解释,程颐已经勃然色变:“荒唐!”这未免也太惊世骇俗了,日升月落跟大地有什么关系?更别说“地球转动”这个说法了。若是地动,下方的海水岂不都要倾覆?!“备上名刺,我要登门寻他!”程颐当真是坐不住,立刻起身。那弟子却哭丧着个脸:“张府已经闭门谢客了,似乎是在撰文……”这是下定决心了啊!程颐当即明白了过来,张载在完成自己的学说之前,就放出了这样的话,岂不是破釜沉舟?可是他哪来的勇气,敢这样胡说!“他究竟是从何处得了这念头?”再也忍不住,程颐追问道。“听闻是去看了大相国寺的钟摆演法,这才悟道……”那弟子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大相国寺前的二十丈高台,东京城内人尽皆知。虽说那钟摆动的古怪,但是这么天了,谁也没从中悟出道理啊?怎么张载去了,就能发出这样的惊人之语?然而越是这么说,越让人打心底惶恐。那可是人人可见的异象,若真悟出了“天理”呢?可是这说法,跟恩师的推论截然不同啊!“钟摆演法?”程颐怔住了。这名动京城,比当初宝应观演法还要惹眼的大事,他如何能不知?而且程颐确实也去看过、思索过,还暗自觉得这跟他说过的“引力东轻西重”有些关系。若不是引力有变化,为何那钟摆一直向西偏移?只是还没等他验证出结果,就冒出了张载这骇人的“地动说”。不行,我得再去瞧瞧!程颐当机立断:“命人备马,我要去大相国寺!”消息传出,似程颐这般震惊的士人,无不匆匆赶往了大相国寺,想要亲眼看看这钟摆跟“地动”有甚关系。刚刚冷清下来的高台前,转瞬又站满了人。而这次跟之前不同,围观的可不是区区黔首了,头戴冠巾的数不胜数。还有些官吏忍不住好奇,前来一探究竟。若是平日,冯家铺子怕不是欢喜坏了,这全是能买得起自鸣钟的主顾啊。然而听说这些人到来的缘由,和那“地球在转动”的说法,又把冯家家主唬了半死。这玩意听起来怎么如此离经叛道,不会触犯法度,被朝廷责罚吧?然而这时再想拆木台,却也是拆不成了。吓的那冯家铺子的掌柜只能日日守在高台前,可怜巴巴盼着能有人反驳那“歪理”。然而没人反驳。五日后,张载所著的文章终于问世。程颐第一时间让人抄了来,闭门研读。那文跟张载以往的风格一致,遣词用句并不艰涩,平铺直叙,道理分明。然而他讲的,却让人心底发寒。“宣夜说”最大的软肋,莫过于无法解释星辰运动的轨迹。就算有“真空”、“气压”之类的说法,还要依附在“浑天说”上才能解释。然而“浑天说”的根本就是“天球”,也就是日月星辰都牢牢依附在天穹之上,如同一个球体一般运动旋转。而“宣夜说”则声称天穹无限,跟不受控制。那么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就无法解释了。也正因为这个漏洞,程颐对于“宣夜说”始终不以为然。而现在,漏洞补上了。并非是日升月落,而是大地从始至终自西向东的运转,站在地上,才觉得太阳东升西落。就如战国时的《尸子》所言,“天左舒,地右辟”,实际就是动静相对的道理。因为地转,方有斗转星移。而大相国寺前的钟摆,也验证了这个道理。悬摆上面有万向节,使得摆锤脱离了地转的影响。一经推动,只会向前后直行。那划出的圆弧,非是摆锤在动,而是大地在动。亦如仰天往北斗,斗柄四季变转,定然也跟地球自转脱不了干系。这真是只有学天文的才能想出来吧?!然而甄琼听着就觉得激动,急急道:“若是能把这些写成论文,必然是佳作!”现在他已经把刊在《造化论》上文章称之为“论文”了。苏颂闻言失笑:“怕还不是时候。总要有人先瞧出其中端倪,才好写出这些。”“都好几天了,不会放个一年半载都没人开悟吧?”甄琼多少有些担心。这世上蠢人多多啊,可不是每个都跟沈括、苏颂一般聪明的。一旁沉默良久的沈括,却突然开了口:“如此庞然大物摆在面前,怎会无人发现?就怕有人看出端倪,却不愿直言……”见他脸色,苏颂哪里不知沈括的心思。这事他们也是发现了的,但是却想尽了法子,要借他人口说出。对于这做法,沈括心底其实不太认同的,难免有些芥蒂。轻叹一声,苏颂道:“天下有识之士数不胜数,存中也无需担忧。万一真没人开口,不还有我们吗?”听到这话,沈括的面色才稍稍好了些,微微颔首。不过甄琼和沈括的担忧并没有成真。又等了两日,那开口之人就出现了,还在士林中刮起了一阵旋风。第169章因重新阐述“浑天说”, 程颐这些日可谓一雪前耻。就算《梦溪笔谈》、《造化论》之类的书报再怎么状似有理, 也只是些小术。没法用经义解释大道, 就不是正经的学问,更无法跻身士林。跟翰林院里那些埋头天文数算的博士,又有何区别?他想当的, 从不是需要一步步转任升迁、疲于奔命的官吏。潜心经学,悉心养望,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开宗立派, 广收门徒。他现在的声望兴许还不够, 但只要自家的“理学”能被世人认同,还怕将来不能为天子重用吗?一个帝王师, 可是远胜靠制科得来的官职。也正因此,程颐对于这次的演说极为看重。更是渐渐聚起了一波人, 对那些信奉“真空说”、“宣夜说”的人发起了攻势。就连那长于口舌之争的苏轼,一时都不是他们的对手。而这群人里, 自然也包括了他的叔父张载。对于“气学”,程颐还是有些矛盾的。他的说法的确有一部分缘自气学,也受过张载的指点。但是学问就是如此, 非此即彼, 没有退让的余地。只要是赞同“宣夜说”的,都该一力压制,方能正法统。他本以为自己已占尽了上峰,谁料这日一早,就有弟子匆匆赶来:“恩师, 你听闻了吗?张横渠突然发了疯,竟然口出狂言……”“慌什么?慢慢讲。”程颐不等他说完,就皱眉呵斥。对于张载发难,他其实是有心理准备的。就像“理学”于他,“气学”对于张载而言,也是毕生心血。如今刚刚在东京城扬名,他怎会善罢甘休?大敌当前,自家弟子怎能如此沉不住气。眼见老师动怒,那弟子却也没能镇定下来,反而更急了:“可是他放言日升月落非是因引力,而是因地动啊!”这话让程颐一怔,猛地站起身:“什么地动?!”“就是大地在动!他说是地球不停在转动,才使得日月升落……”那弟子还要解释,程颐已经勃然色变:“荒唐!”这未免也太惊世骇俗了,日升月落跟大地有什么关系?更别说“地球转动”这个说法了。若是地动,下方的海水岂不都要倾覆?!“备上名刺,我要登门寻他!”程颐当真是坐不住,立刻起身。那弟子却哭丧着个脸:“张府已经闭门谢客了,似乎是在撰文……”这是下定决心了啊!程颐当即明白了过来,张载在完成自己的学说之前,就放出了这样的话,岂不是破釜沉舟?可是他哪来的勇气,敢这样胡说!“他究竟是从何处得了这念头?”再也忍不住,程颐追问道。“听闻是去看了大相国寺的钟摆演法,这才悟道……”那弟子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大相国寺前的二十丈高台,东京城内人尽皆知。虽说那钟摆动的古怪,但是这么天了,谁也没从中悟出道理啊?怎么张载去了,就能发出这样的惊人之语?然而越是这么说,越让人打心底惶恐。那可是人人可见的异象,若真悟出了“天理”呢?可是这说法,跟恩师的推论截然不同啊!“钟摆演法?”程颐怔住了。这名动京城,比当初宝应观演法还要惹眼的大事,他如何能不知?而且程颐确实也去看过、思索过,还暗自觉得这跟他说过的“引力东轻西重”有些关系。若不是引力有变化,为何那钟摆一直向西偏移?只是还没等他验证出结果,就冒出了张载这骇人的“地动说”。不行,我得再去瞧瞧!程颐当机立断:“命人备马,我要去大相国寺!”消息传出,似程颐这般震惊的士人,无不匆匆赶往了大相国寺,想要亲眼看看这钟摆跟“地动”有甚关系。刚刚冷清下来的高台前,转瞬又站满了人。而这次跟之前不同,围观的可不是区区黔首了,头戴冠巾的数不胜数。还有些官吏忍不住好奇,前来一探究竟。若是平日,冯家铺子怕不是欢喜坏了,这全是能买得起自鸣钟的主顾啊。然而听说这些人到来的缘由,和那“地球在转动”的说法,又把冯家家主唬了半死。这玩意听起来怎么如此离经叛道,不会触犯法度,被朝廷责罚吧?然而这时再想拆木台,却也是拆不成了。吓的那冯家铺子的掌柜只能日日守在高台前,可怜巴巴盼着能有人反驳那“歪理”。然而没人反驳。五日后,张载所著的文章终于问世。程颐第一时间让人抄了来,闭门研读。那文跟张载以往的风格一致,遣词用句并不艰涩,平铺直叙,道理分明。然而他讲的,却让人心底发寒。“宣夜说”最大的软肋,莫过于无法解释星辰运动的轨迹。就算有“真空”、“气压”之类的说法,还要依附在“浑天说”上才能解释。然而“浑天说”的根本就是“天球”,也就是日月星辰都牢牢依附在天穹之上,如同一个球体一般运动旋转。而“宣夜说”则声称天穹无限,跟不受控制。那么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就无法解释了。也正因为这个漏洞,程颐对于“宣夜说”始终不以为然。而现在,漏洞补上了。并非是日升月落,而是大地从始至终自西向东的运转,站在地上,才觉得太阳东升西落。就如战国时的《尸子》所言,“天左舒,地右辟”,实际就是动静相对的道理。因为地转,方有斗转星移。而大相国寺前的钟摆,也验证了这个道理。悬摆上面有万向节,使得摆锤脱离了地转的影响。一经推动,只会向前后直行。那划出的圆弧,非是摆锤在动,而是大地在动。亦如仰天往北斗,斗柄四季变转,定然也跟地球自转脱不了干系。这真是只有学天文的才能想出来吧?!然而甄琼听着就觉得激动,急急道:“若是能把这些写成论文,必然是佳作!”现在他已经把刊在《造化论》上文章称之为“论文”了。苏颂闻言失笑:“怕还不是时候。总要有人先瞧出其中端倪,才好写出这些。”“都好几天了,不会放个一年半载都没人开悟吧?”甄琼多少有些担心。这世上蠢人多多啊,可不是每个都跟沈括、苏颂一般聪明的。一旁沉默良久的沈括,却突然开了口:“如此庞然大物摆在面前,怎会无人发现?就怕有人看出端倪,却不愿直言……”见他脸色,苏颂哪里不知沈括的心思。这事他们也是发现了的,但是却想尽了法子,要借他人口说出。对于这做法,沈括心底其实不太认同的,难免有些芥蒂。轻叹一声,苏颂道:“天下有识之士数不胜数,存中也无需担忧。万一真没人开口,不还有我们吗?”听到这话,沈括的面色才稍稍好了些,微微颔首。不过甄琼和沈括的担忧并没有成真。又等了两日,那开口之人就出现了,还在士林中刮起了一阵旋风。第169章因重新阐述“浑天说”, 程颐这些日可谓一雪前耻。就算《梦溪笔谈》、《造化论》之类的书报再怎么状似有理, 也只是些小术。没法用经义解释大道, 就不是正经的学问,更无法跻身士林。跟翰林院里那些埋头天文数算的博士,又有何区别?他想当的, 从不是需要一步步转任升迁、疲于奔命的官吏。潜心经学,悉心养望,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开宗立派, 广收门徒。他现在的声望兴许还不够, 但只要自家的“理学”能被世人认同,还怕将来不能为天子重用吗?一个帝王师, 可是远胜靠制科得来的官职。也正因此,程颐对于这次的演说极为看重。更是渐渐聚起了一波人, 对那些信奉“真空说”、“宣夜说”的人发起了攻势。就连那长于口舌之争的苏轼,一时都不是他们的对手。而这群人里, 自然也包括了他的叔父张载。对于“气学”,程颐还是有些矛盾的。他的说法的确有一部分缘自气学,也受过张载的指点。但是学问就是如此, 非此即彼, 没有退让的余地。只要是赞同“宣夜说”的,都该一力压制,方能正法统。他本以为自己已占尽了上峰,谁料这日一早,就有弟子匆匆赶来:“恩师, 你听闻了吗?张横渠突然发了疯,竟然口出狂言……”“慌什么?慢慢讲。”程颐不等他说完,就皱眉呵斥。对于张载发难,他其实是有心理准备的。就像“理学”于他,“气学”对于张载而言,也是毕生心血。如今刚刚在东京城扬名,他怎会善罢甘休?大敌当前,自家弟子怎能如此沉不住气。眼见老师动怒,那弟子却也没能镇定下来,反而更急了:“可是他放言日升月落非是因引力,而是因地动啊!”这话让程颐一怔,猛地站起身:“什么地动?!”“就是大地在动!他说是地球不停在转动,才使得日月升落……”那弟子还要解释,程颐已经勃然色变:“荒唐!”这未免也太惊世骇俗了,日升月落跟大地有什么关系?更别说“地球转动”这个说法了。若是地动,下方的海水岂不都要倾覆?!“备上名刺,我要登门寻他!”程颐当真是坐不住,立刻起身。那弟子却哭丧着个脸:“张府已经闭门谢客了,似乎是在撰文……”这是下定决心了啊!程颐当即明白了过来,张载在完成自己的学说之前,就放出了这样的话,岂不是破釜沉舟?可是他哪来的勇气,敢这样胡说!“他究竟是从何处得了这念头?”再也忍不住,程颐追问道。“听闻是去看了大相国寺的钟摆演法,这才悟道……”那弟子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大相国寺前的二十丈高台,东京城内人尽皆知。虽说那钟摆动的古怪,但是这么天了,谁也没从中悟出道理啊?怎么张载去了,就能发出这样的惊人之语?然而越是这么说,越让人打心底惶恐。那可是人人可见的异象,若真悟出了“天理”呢?可是这说法,跟恩师的推论截然不同啊!“钟摆演法?”程颐怔住了。这名动京城,比当初宝应观演法还要惹眼的大事,他如何能不知?而且程颐确实也去看过、思索过,还暗自觉得这跟他说过的“引力东轻西重”有些关系。若不是引力有变化,为何那钟摆一直向西偏移?只是还没等他验证出结果,就冒出了张载这骇人的“地动说”。不行,我得再去瞧瞧!程颐当机立断:“命人备马,我要去大相国寺!”消息传出,似程颐这般震惊的士人,无不匆匆赶往了大相国寺,想要亲眼看看这钟摆跟“地动”有甚关系。刚刚冷清下来的高台前,转瞬又站满了人。而这次跟之前不同,围观的可不是区区黔首了,头戴冠巾的数不胜数。还有些官吏忍不住好奇,前来一探究竟。若是平日,冯家铺子怕不是欢喜坏了,这全是能买得起自鸣钟的主顾啊。然而听说这些人到来的缘由,和那“地球在转动”的说法,又把冯家家主唬了半死。这玩意听起来怎么如此离经叛道,不会触犯法度,被朝廷责罚吧?然而这时再想拆木台,却也是拆不成了。吓的那冯家铺子的掌柜只能日日守在高台前,可怜巴巴盼着能有人反驳那“歪理”。然而没人反驳。五日后,张载所著的文章终于问世。程颐第一时间让人抄了来,闭门研读。那文跟张载以往的风格一致,遣词用句并不艰涩,平铺直叙,道理分明。然而他讲的,却让人心底发寒。“宣夜说”最大的软肋,莫过于无法解释星辰运动的轨迹。就算有“真空”、“气压”之类的说法,还要依附在“浑天说”上才能解释。然而“浑天说”的根本就是“天球”,也就是日月星辰都牢牢依附在天穹之上,如同一个球体一般运动旋转。而“宣夜说”则声称天穹无限,跟不受控制。那么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就无法解释了。也正因为这个漏洞,程颐对于“宣夜说”始终不以为然。而现在,漏洞补上了。并非是日升月落,而是大地从始至终自西向东的运转,站在地上,才觉得太阳东升西落。就如战国时的《尸子》所言,“天左舒,地右辟”,实际就是动静相对的道理。因为地转,方有斗转星移。而大相国寺前的钟摆,也验证了这个道理。悬摆上面有万向节,使得摆锤脱离了地转的影响。一经推动,只会向前后直行。那划出的圆弧,非是摆锤在动,而是大地在动。亦如仰天往北斗,斗柄四季变转,定然也跟地球自转脱不了干系。这真是只有学天文的才能想出来吧?!然而甄琼听着就觉得激动,急急道:“若是能把这些写成论文,必然是佳作!”现在他已经把刊在《造化论》上文章称之为“论文”了。苏颂闻言失笑:“怕还不是时候。总要有人先瞧出其中端倪,才好写出这些。”“都好几天了,不会放个一年半载都没人开悟吧?”甄琼多少有些担心。这世上蠢人多多啊,可不是每个都跟沈括、苏颂一般聪明的。一旁沉默良久的沈括,却突然开了口:“如此庞然大物摆在面前,怎会无人发现?就怕有人看出端倪,却不愿直言……”见他脸色,苏颂哪里不知沈括的心思。这事他们也是发现了的,但是却想尽了法子,要借他人口说出。对于这做法,沈括心底其实不太认同的,难免有些芥蒂。轻叹一声,苏颂道:“天下有识之士数不胜数,存中也无需担忧。万一真没人开口,不还有我们吗?”听到这话,沈括的面色才稍稍好了些,微微颔首。不过甄琼和沈括的担忧并没有成真。又等了两日,那开口之人就出现了,还在士林中刮起了一阵旋风。第169章因重新阐述“浑天说”, 程颐这些日可谓一雪前耻。就算《梦溪笔谈》、《造化论》之类的书报再怎么状似有理, 也只是些小术。没法用经义解释大道, 就不是正经的学问,更无法跻身士林。跟翰林院里那些埋头天文数算的博士,又有何区别?他想当的, 从不是需要一步步转任升迁、疲于奔命的官吏。潜心经学,悉心养望,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开宗立派, 广收门徒。他现在的声望兴许还不够, 但只要自家的“理学”能被世人认同,还怕将来不能为天子重用吗?一个帝王师, 可是远胜靠制科得来的官职。也正因此,程颐对于这次的演说极为看重。更是渐渐聚起了一波人, 对那些信奉“真空说”、“宣夜说”的人发起了攻势。就连那长于口舌之争的苏轼,一时都不是他们的对手。而这群人里, 自然也包括了他的叔父张载。对于“气学”,程颐还是有些矛盾的。他的说法的确有一部分缘自气学,也受过张载的指点。但是学问就是如此, 非此即彼, 没有退让的余地。只要是赞同“宣夜说”的,都该一力压制,方能正法统。他本以为自己已占尽了上峰,谁料这日一早,就有弟子匆匆赶来:“恩师, 你听闻了吗?张横渠突然发了疯,竟然口出狂言……”“慌什么?慢慢讲。”程颐不等他说完,就皱眉呵斥。对于张载发难,他其实是有心理准备的。就像“理学”于他,“气学”对于张载而言,也是毕生心血。如今刚刚在东京城扬名,他怎会善罢甘休?大敌当前,自家弟子怎能如此沉不住气。眼见老师动怒,那弟子却也没能镇定下来,反而更急了:“可是他放言日升月落非是因引力,而是因地动啊!”这话让程颐一怔,猛地站起身:“什么地动?!”“就是大地在动!他说是地球不停在转动,才使得日月升落……”那弟子还要解释,程颐已经勃然色变:“荒唐!”这未免也太惊世骇俗了,日升月落跟大地有什么关系?更别说“地球转动”这个说法了。若是地动,下方的海水岂不都要倾覆?!“备上名刺,我要登门寻他!”程颐当真是坐不住,立刻起身。那弟子却哭丧着个脸:“张府已经闭门谢客了,似乎是在撰文……”这是下定决心了啊!程颐当即明白了过来,张载在完成自己的学说之前,就放出了这样的话,岂不是破釜沉舟?可是他哪来的勇气,敢这样胡说!“他究竟是从何处得了这念头?”再也忍不住,程颐追问道。“听闻是去看了大相国寺的钟摆演法,这才悟道……”那弟子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大相国寺前的二十丈高台,东京城内人尽皆知。虽说那钟摆动的古怪,但是这么天了,谁也没从中悟出道理啊?怎么张载去了,就能发出这样的惊人之语?然而越是这么说,越让人打心底惶恐。那可是人人可见的异象,若真悟出了“天理”呢?可是这说法,跟恩师的推论截然不同啊!“钟摆演法?”程颐怔住了。这名动京城,比当初宝应观演法还要惹眼的大事,他如何能不知?而且程颐确实也去看过、思索过,还暗自觉得这跟他说过的“引力东轻西重”有些关系。若不是引力有变化,为何那钟摆一直向西偏移?只是还没等他验证出结果,就冒出了张载这骇人的“地动说”。不行,我得再去瞧瞧!程颐当机立断:“命人备马,我要去大相国寺!”消息传出,似程颐这般震惊的士人,无不匆匆赶往了大相国寺,想要亲眼看看这钟摆跟“地动”有甚关系。刚刚冷清下来的高台前,转瞬又站满了人。而这次跟之前不同,围观的可不是区区黔首了,头戴冠巾的数不胜数。还有些官吏忍不住好奇,前来一探究竟。若是平日,冯家铺子怕不是欢喜坏了,这全是能买得起自鸣钟的主顾啊。然而听说这些人到来的缘由,和那“地球在转动”的说法,又把冯家家主唬了半死。这玩意听起来怎么如此离经叛道,不会触犯法度,被朝廷责罚吧?然而这时再想拆木台,却也是拆不成了。吓的那冯家铺子的掌柜只能日日守在高台前,可怜巴巴盼着能有人反驳那“歪理”。然而没人反驳。五日后,张载所著的文章终于问世。程颐第一时间让人抄了来,闭门研读。那文跟张载以往的风格一致,遣词用句并不艰涩,平铺直叙,道理分明。然而他讲的,却让人心底发寒。“宣夜说”最大的软肋,莫过于无法解释星辰运动的轨迹。就算有“真空”、“气压”之类的说法,还要依附在“浑天说”上才能解释。然而“浑天说”的根本就是“天球”,也就是日月星辰都牢牢依附在天穹之上,如同一个球体一般运动旋转。而“宣夜说”则声称天穹无限,跟不受控制。那么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就无法解释了。也正因为这个漏洞,程颐对于“宣夜说”始终不以为然。而现在,漏洞补上了。并非是日升月落,而是大地从始至终自西向东的运转,站在地上,才觉得太阳东升西落。就如战国时的《尸子》所言,“天左舒,地右辟”,实际就是动静相对的道理。因为地转,方有斗转星移。而大相国寺前的钟摆,也验证了这个道理。悬摆上面有万向节,使得摆锤脱离了地转的影响。一经推动,只会向前后直行。那划出的圆弧,非是摆锤在动,而是大地在动。亦如仰天往北斗,斗柄四季变转,定然也跟地球自转脱不了干系。这真是只有学天文的才能想出来吧?!然而甄琼听着就觉得激动,急急道:“若是能把这些写成论文,必然是佳作!”现在他已经把刊在《造化论》上文章称之为“论文”了。苏颂闻言失笑:“怕还不是时候。总要有人先瞧出其中端倪,才好写出这些。”“都好几天了,不会放个一年半载都没人开悟吧?”甄琼多少有些担心。这世上蠢人多多啊,可不是每个都跟沈括、苏颂一般聪明的。一旁沉默良久的沈括,却突然开了口:“如此庞然大物摆在面前,怎会无人发现?就怕有人看出端倪,却不愿直言……”见他脸色,苏颂哪里不知沈括的心思。这事他们也是发现了的,但是却想尽了法子,要借他人口说出。对于这做法,沈括心底其实不太认同的,难免有些芥蒂。轻叹一声,苏颂道:“天下有识之士数不胜数,存中也无需担忧。万一真没人开口,不还有我们吗?”听到这话,沈括的面色才稍稍好了些,微微颔首。不过甄琼和沈括的担忧并没有成真。又等了两日,那开口之人就出现了,还在士林中刮起了一阵旋风。第169章因重新阐述“浑天说”, 程颐这些日可谓一雪前耻。就算《梦溪笔谈》、《造化论》之类的书报再怎么状似有理, 也只是些小术。没法用经义解释大道, 就不是正经的学问,更无法跻身士林。跟翰林院里那些埋头天文数算的博士,又有何区别?他想当的, 从不是需要一步步转任升迁、疲于奔命的官吏。潜心经学,悉心养望,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开宗立派, 广收门徒。他现在的声望兴许还不够, 但只要自家的“理学”能被世人认同,还怕将来不能为天子重用吗?一个帝王师, 可是远胜靠制科得来的官职。也正因此,程颐对于这次的演说极为看重。更是渐渐聚起了一波人, 对那些信奉“真空说”、“宣夜说”的人发起了攻势。就连那长于口舌之争的苏轼,一时都不是他们的对手。而这群人里, 自然也包括了他的叔父张载。对于“气学”,程颐还是有些矛盾的。他的说法的确有一部分缘自气学,也受过张载的指点。但是学问就是如此, 非此即彼, 没有退让的余地。只要是赞同“宣夜说”的,都该一力压制,方能正法统。他本以为自己已占尽了上峰,谁料这日一早,就有弟子匆匆赶来:“恩师, 你听闻了吗?张横渠突然发了疯,竟然口出狂言……”“慌什么?慢慢讲。”程颐不等他说完,就皱眉呵斥。对于张载发难,他其实是有心理准备的。就像“理学”于他,“气学”对于张载而言,也是毕生心血。如今刚刚在东京城扬名,他怎会善罢甘休?大敌当前,自家弟子怎能如此沉不住气。眼见老师动怒,那弟子却也没能镇定下来,反而更急了:“可是他放言日升月落非是因引力,而是因地动啊!”这话让程颐一怔,猛地站起身:“什么地动?!”“就是大地在动!他说是地球不停在转动,才使得日月升落……”那弟子还要解释,程颐已经勃然色变:“荒唐!”这未免也太惊世骇俗了,日升月落跟大地有什么关系?更别说“地球转动”这个说法了。若是地动,下方的海水岂不都要倾覆?!“备上名刺,我要登门寻他!”程颐当真是坐不住,立刻起身。那弟子却哭丧着个脸:“张府已经闭门谢客了,似乎是在撰文……”这是下定决心了啊!程颐当即明白了过来,张载在完成自己的学说之前,就放出了这样的话,岂不是破釜沉舟?可是他哪来的勇气,敢这样胡说!“他究竟是从何处得了这念头?”再也忍不住,程颐追问道。“听闻是去看了大相国寺的钟摆演法,这才悟道……”那弟子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大相国寺前的二十丈高台,东京城内人尽皆知。虽说那钟摆动的古怪,但是这么天了,谁也没从中悟出道理啊?怎么张载去了,就能发出这样的惊人之语?然而越是这么说,越让人打心底惶恐。那可是人人可见的异象,若真悟出了“天理”呢?可是这说法,跟恩师的推论截然不同啊!“钟摆演法?”程颐怔住了。这名动京城,比当初宝应观演法还要惹眼的大事,他如何能不知?而且程颐确实也去看过、思索过,还暗自觉得这跟他说过的“引力东轻西重”有些关系。若不是引力有变化,为何那钟摆一直向西偏移?只是还没等他验证出结果,就冒出了张载这骇人的“地动说”。不行,我得再去瞧瞧!程颐当机立断:“命人备马,我要去大相国寺!”消息传出,似程颐这般震惊的士人,无不匆匆赶往了大相国寺,想要亲眼看看这钟摆跟“地动”有甚关系。刚刚冷清下来的高台前,转瞬又站满了人。而这次跟之前不同,围观的可不是区区黔首了,头戴冠巾的数不胜数。还有些官吏忍不住好奇,前来一探究竟。若是平日,冯家铺子怕不是欢喜坏了,这全是能买得起自鸣钟的主顾啊。然而听说这些人到来的缘由,和那“地球在转动”的说法,又把冯家家主唬了半死。这玩意听起来怎么如此离经叛道,不会触犯法度,被朝廷责罚吧?然而这时再想拆木台,却也是拆不成了。吓的那冯家铺子的掌柜只能日日守在高台前,可怜巴巴盼着能有人反驳那“歪理”。然而没人反驳。五日后,张载所著的文章终于问世。程颐第一时间让人抄了来,闭门研读。那文跟张载以往的风格一致,遣词用句并不艰涩,平铺直叙,道理分明。然而他讲的,却让人心底发寒。“宣夜说”最大的软肋,莫过于无法解释星辰运动的轨迹。就算有“真空”、“气压”之类的说法,还要依附在“浑天说”上才能解释。然而“浑天说”的根本就是“天球”,也就是日月星辰都牢牢依附在天穹之上,如同一个球体一般运动旋转。而“宣夜说”则声称天穹无限,跟不受控制。那么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就无法解释了。也正因为这个漏洞,程颐对于“宣夜说”始终不以为然。而现在,漏洞补上了。并非是日升月落,而是大地从始至终自西向东的运转,站在地上,才觉得太阳东升西落。就如战国时的《尸子》所言,“天左舒,地右辟”,实际就是动静相对的道理。因为地转,方有斗转星移。而大相国寺前的钟摆,也验证了这个道理。悬摆上面有万向节,使得摆锤脱离了地转的影响。一经推动,只会向前后直行。那划出的圆弧,非是摆锤在动,而是大地在动。亦如仰天往北斗,斗柄四季变转,定然也跟地球自转脱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