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明与商别云交换了一个眼神,连阿弥陀佛都没顾上说:“就是什么?”铃哥儿瑟缩着,露出为难的表情来:“我……我多嘴了,主家不让我们提的,大师见谅……我,我不能……”湛明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失望来:“阿弥陀佛,铃施主,既然如此,那便算了。不瞒你说,我们三人本是乐中同好,听到传闻说澄湖男伶画舫上出了一个空山玉碎的好嗓子,能叫人如闻仙乐,如坠幻境,心痒许久,这才放下俗虑,想专程来见识一番的。”铃哥儿支吾着。若是芳哥儿想必此时也能找些其他的话来搪塞,可他却只能颓然地站着,一副不能为大师知无不言而生愧的样子。李东渊试探着开口:“别的不能说,不然你直接告诉我们,以后还能不能在这艘船上见到他了?如你所见,我们三个不是此路中人,来这里一趟多有不便,你且告诉我们吧,好叫我们别再惦记着。答一句在与不在就行了,这都不让说吗?”铃哥儿憋红了脸,嘴唇蠕蠕,半晌才蹦出来一句:“不,你们都别再……”“你们都别再逼他了哟。”门口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截断了铃哥儿的话,尾音转着长长的弯,“我们铃哥儿最老实听话了,看看,小脸儿都急红了。”说话的人掀帘子进来,是个青年男子,穿着件蹂蓉的广袖,容色清丽,头发松散着,眼角用朱砂画着一线红。一进来,便笑着推着铃哥儿的背:“行了行了,笨嘴拙舌的,贵人问两句话就答不上来了,别扫贵人的兴了,出去吧,这里我来招呼。”将人推出去在身后和上门,转过身来,先笑盈盈地拜下去,朝主位行了一礼:“咱们不知道是商大家远架,可是怠慢了,竟找了这个笨孩子来陪宾。来人,把芳年华月四个叫过来。”商别云笑着推辞:“不必了,那个芳哥儿刚才在的,是被我气跑了。”男子前行两步,在商别云案前合膝跪坐,一手按着腕处衣袖,为商别云斟酒:“芳哥儿是个小性儿的,大家莫怪,我下去一定管教他。”“不必不必,原是我不对。”商别云接过酒杯来,微微抿了一口,“你认得我?”“那是自然了。”男子脸上的表情有些刻意的夸张,“乐坊的、歌台的,咱们这起子鼓捣舞乐过活的,谁没听过商家琴的名声。”“况且我们这个行当的,更贪慕颜色好的。大家的容貌小像,我还学艺的时候就传着看过了。”他又恰到好处地微微红了脸,低眉说道。商别云对上湛明跟李东渊递过来的古怪眼神,难免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什么小像?”程骄半天没开口了,突然开口,问了句这个。商别云回头,嫌他找事,白了一眼。男子朝程骄望了两眼:“不过是前几年雕楼有个擅工笔的姐姐,远远见了大家一眼之后,回来画了下来,有那好事的,在我们这圈人里传过几圈,不然我哪里有幸能认出大家来。”“唔。”程骄只点了点头,没再多问。商别云接了湛明好几道催促的眼神,手指叩了叩桌子:“咳,细枝末节,不足挂齿。不过既然你认识我,那便好说了。你也知道我是乐行中人,听到传闻难免心痒。话说千遍无用,你们这儿那个传奇儿,到底还在不在了?”男子屈下身子,结结实实地行了一礼:“跟您交个底吧,再怎么钓着别人,也不敢钓商大家。那孩子确实在我们船上待过一阵子,不过现下已经走了。至于去了哪儿,我们也不知道。之所以还没对外说,是想再借借他的名头。叫大家白跑一趟,实在是过意不去,不如这样,下次大家来的时候喊我,我一定□□出个好嗓子的来,给您助兴。”听到“不如这样”的时候,商别云还以为他接下来要说“今晚的花销都抹了”,期待了半天,愿望落空,难免心烦:“不用不用,谁还再来啊。”又压低了声音:“好嗓子不好嗓子的,你我都心知肚明。按着我听说的,那个孩子唱曲儿的时候,可是有些……古怪的事发生的。”男子不住赔笑:“哪有什么古怪,不过是吹得神了些,我们为了名头也推波助澜了,都是些以讹传讹的事儿,大家怎么能真信呢。”商别云与湛明东渊各对视了一眼,知道口子已经合严了,今天怕是无功而返。男子不住口地赔笑致歉,商别云懒得与他纠缠,想站起身来便走。程骄的话突然像刀剑一样杀出来,截住了他:“费了这么大功夫,嚷出去这么大名头了,俨然马上就是一棵摇钱树了,你们却就这么由着人走了?”男子愣了一下,旋即笑道:“瞧这位小公子说的,人家是自由身来的,我们又不是强盗土匪,人家自由来去,我们还强拦不成?”“自由身?”程骄看了眼门上的窗,窗子上映着守门人高大壮硕的影子。“话到这个份上,好叫你知,你面前坐着的这三位,是遵纪守法好脾气的。可那个孩子的下落呢,我们商爷又非得知道,因此带了我来。我现在把你的头割了,提着去问这船上的人,总有一个知道命贵开口说的。到时候我一把火烧了船,自去投案,商爷找着了人,也不会承你这个死人的情。”“不如你现在透点风,我们谨慎些,绝不露出是从你这里来的消息,咱们出了门两不相干,以后谁也别提谁。你还能拿着今晚包船的银子,高高兴兴去讨你主子的赏。怎么选?”程骄手搭在腰间,用拇指推出半刃剑来,眼半抬着,其中锋锐比剑光更亮。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知鱼嫣否 跟 渡春迴 小可爱的浇灌~笔芯芯。另外打扰大家,新文要无缝开了,戳专栏可看,扑街求个预收,还是古耽,喜欢可以看看。鞠躬。《一个想死的修仙者》黎锐师父修仙,他跟着,糊里糊涂,修的是长生。十五岁那年,他下山参加鬼狝,失踪了。三个月后,昏迷的他被扔在了自家山门前,醒了之后,一切正常。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黎锐才知道哪里不正常。他长生了。师父没修成,活了快两百,还是死了。慢慢的他见过的人,全都死了。黎锐锁上院门下了山,从此不修长生,开始修死。他在山下的世界又转了好久,想了挺多办法,怎么死都死不了。后来有一天,一个人在他又一次找死的时候突然出现,扭着他的双手将他推在墙上,恶狠狠地:“没有我的允许,你也敢死?你也配死?给我拖着这条命,我要用。事成之后,我赐给你死。”黎锐拧断了自己一条胳膊,从他怀中滑了出来,绕到他背后,一手环上了他的脖子,笑笑的:“那可不行。朝夕相处的,最后你要是舍不得我死了,我找谁说理去?”病娇!强强!嘿嘿嘿搓手手。扑街攒攒预收跟存稿,喜欢请先收藏!鞠躬!第37章湛明与李东渊坐在男子背后,闻言都有些惊异地看了程骄一眼。商别云面朝着男子,没做什么表情,只是端着酒盏,稍稍抿了一口。男子眼神闪烁了一瞬,挤出一个笑来:“哦呦,这位是大家的随从?好凶的性子,难怪我们芳哥儿……”程骄只是一哂,右手握住了剑柄。两侧的烛排呼地一下,焰头在一瞬间几乎垂直倒下来,直指向男子的方向。男子在船上多年,见过些江湖场面,脸色几乎在瞬间灰败下来,手中掐着的呼唤守门人的呼哨也松开了。商别云半抬起眼来:“凶?我怎么看不出来?他在我们这群人里,可是出了名的脾气好。”一滴冷汗从男子头上滴下来。他忍不住用手去抹,眼角的描红被蹭花了,再看不出妖娆来,只有一片狼狈之色。程骄将剑刃按回鞘中,束手等着。两侧的烛火回位,静静地燃。男子咬了下嘴唇,突然膝行两步,凑到案前来,两手撑到案上,将案上的杯盏撞得一片狼藉,支起身子,将脸凑到了商别云耳边。“袁府……骁骑袁府。”他全身都是颤抖的,带得桌上的杯盏也抖起来,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烛火突然爆了一下,他受到很大的惊吓一般,整个身子弹了起来,向后急退了两步,险些跌倒。站稳后他平了平呼吸,看向了商别云的眼睛。得到无声的默许之后,他突然提起了嗓门,仔细去听的话,还强压着颤抖的尾音:“无妨,大家喝尽兴了,手底下不稳,我这就叫人来收拾。大家还有没有看上的?叫进来点曲儿吧。”商别云将酒杯扔在桌上,站起身来,配合着:“不必了,今天已经尽了兴了,改日再来吧。程骄掏钱,走了。”程骄应了一声,从钱袋中抽出一张银票来,走到男子面前,将银票按在了他手心里。男子对上程骄几乎淡漠无波的眼神,不知为何像要撑不住身子一样,强压着声音里的抖,还要做出兴高采烈的样子来:“小的代船上的孩子们,谢商爷的赏!盼着商爷有空,常来光顾则个。”商别云念着好说好说,掀了帘子第一个出门,守门的人见他出来,深深躬下身子行了一礼,小跑着去了舵仓,让人靠岸停船去了。听到身后湛明跟了句:“阿弥陀佛,这位施主,那个铃哥儿……”男子机敏,立马接道:“铃哥儿今天讨了诸位喜欢,我回去定会分一份大大的赏给他,当着大伙儿好好褒奖他一番。”湛明又道了一声佛,走了出来,李东渊其次,程骄垫在最后。船迎着半弯月亮,劈开一道浅浅的水纹,朝岸边驶去。湖面上还星星点点缀着几艘画舫,有歌女的声音遥遥地从湖面乘风而来,在水汽中氤氲着,让人生出飘飘然驶在仙天的错觉来。商别云站在船头,湖风舍不得他的头发,撩起又放下。一个人站到了身边。“可惜。这样的月色,该听一首好曲子的。”商别云看着月亮,自顾自说道。“先生耳朵灵,能听见别的船上的,不要钱。”“你给了多少?”“钱袋里最大的一张。”商别云悠悠转过头来,眼神哀怨:“一曲破舞,两口酸酒,几碟烂菜。”“我怕湛明大师跟东渊都没有钱。要不先生以后自己管钱袋?”商别云憋了半晌,又把话吞下去了,回过头来,接着盯月亮:“那还是算了,我丢得比花得快。”船离岸不远,很快便要靠岸了。男子去补了脸上的妆回来,眼角描红又是锐利精细的了,带着一众小倌出来相送,芳哥儿脸上还忿忿的,却又忍不住一眼一眼地瞟着商别云。铃哥儿却有些愧疚的样子,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湛明看着铃哥儿,叹了口气,却没再说什么。一辈子最多也就见这一回的人,商别云才懒得再废精力,在船舷处背着手站着,只等着靠岸。就在这时,船却被突然涌上来的一股浪推动,不知道是不是撞上了水下的石头,猛地晃了一下。商别云站在船舷处,站立不稳,身子栽歪着,眼看就要倒下去。眼前是黑沉沉的湖水。情急之下,他伸手向四周仓皇挥着,一个人的手臂伸了过来,死死握住了他的手。两厢用力,他被拽了回来,撞在了那人怀里,额角撞上额角,生疼。“先生没事吗?”程骄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还攥着商别云的手臂,两个人错着肩膀,紧紧靠在一起。商别云这才后知后觉,原来程骄真的已经长得跟自己差不多高了。“没事,能有什么事,倒是被你撞得挺疼。你这孩子头壳什么东西做的,这么硬。”商别云从程骄肩上直起身子来,龇牙咧嘴揉着自己额角,迈开了两步,离船舷跟程骄都远了一些,跟李东渊说话去了。程骄走到船舷边上,低头看着湖水在船边荡着的细细波纹,在湖水的倒影中,看见自己微微皱起眉的脸。下了船,夜已然有些深了。望湖楼已经上了门,街上摊贩收了摊,间或走过几个互相搀扶着歪歪扭扭走路的醉鬼,野猫终于等到了没有人类的清静,三三两两溜达着在街上觅食,见到商别云一行人,弓起身子叫两声,就窜回了沉沉的夜色里。湛明跟李东渊都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商别云也没再说话,程骄本就是个话少的,四人默默行了一段,到了小庙所在的巷口,湛明脚步没停,直接跟着其他人走了过去。又到了李东渊住着的胡同口,他做贼一样四下望了一圈,蹑手蹑脚地绕着远走了过去。一直走到一个岔路口,商别云才停下步子:“去我那儿还是洄娘那儿?”李东渊抢着开口:“你那儿你那儿,我去你那儿还能泡一会儿,洗洗身上这脂粉的味。”湛明也没什么意见,四个人就这么一起走回了商别云府上。到了门口,程骄快走了两步,上前开门,脸色却突然一变。他侧过身子,给商别云看门上挂着的被剪坏了的铜锁。商别云忍不住扶住额头:“完了,这下倒霉了。”果然,四个人推开大门,一个娇小的身影一股旋风一样冲了出来,一手叉腰,指着商别云的鼻子便喊了起来:“商!别!云!”商别云一手堵住耳朵,一手按在洄娘额头上,防着她跳过来咬自己:“好了好了,我们刚才还商量要不要去你那里说呢。”洄娘出离愤怒:“说个屁!凭什么一开始不叫着我!连湛明个秃驴都叫去了,就把我一个人挤在外面!要不是丛音去告诉我,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个傻子还没带自己家钥匙,我让淼淼剪了锁才进来的,等了你半个晚上!”丛音跟淼淼听见商别云回来,刚刚过来,没想到洄娘第一句就把她俩卖了,一缩脖子,不约而同想趁着没人看见她俩,偷偷退回去。湛明双手合十,笑得极开怀:“阿弥陀佛,淼淼,丛音,好久不见。”丛音在心中咬着牙骂了十遍秃驴,不情不愿地蹭到前面来:“爷,回来啦。”淼淼也面无表情地站过来。洄娘骂得起劲:“呵,回来了,在外头痛痛快快,玩到了几更天才舍得回来。可怜咱们,眼巴巴等着。”商别云磨着后槽牙:“丛音,我今晚去哪儿,好像没跟你说吧。”“你那天跟湛明说,我听见了。”丛音蚊子哼哼,往洄娘身后缩。“男伶画舫啊!我馋了多久了!你们三个大男人去有什么意思?这种事情,我、淼淼、丛音,我们三个去,不比你们三个合适?”洄娘痛心疾首,还不忘按照说好的,给丛音讨公道,“再说了,凭什么不让丛音跟着你出门,却带上他!”一指程骄。“他我也不想带。”商别云推着洄娘脑袋:“我倒是想带你呢,你争点气啊,蜕个鳞身长缩了快一尺,你这点儿个子,女扮男装都扮不了,怎么带你去?”蜕鳞之后身高缩水是洄娘生平大恨,憋红了脸跳起来去抓商别云的脸,商别云一手抓住她两只手,攥在手里,提着往屋子里走:“走走走,撒泼也进去撒,先让我喝口水。”屈居人下,洄娘只能忍,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坐在一边,瞪着商别云。程骄与丛音给众人倒上茶,商别云连着喝了三大杯才缓过来,抹了抹嘴角:“骁骑营,袁家。”丛音偏头想了一会儿:“东城袁家?听过,他家的长小姐前几年就封了丽妃,也没有子嗣,现在应该已经不得宠了。况且袁老爷官职不高,其他的那些勋贵人家都不大看得上他。”湛明开口:“那最近几天,有没有听说袁家有丧事?”“没有。”程骄接口道,他这两年在街面上跑,更清楚一些:“他家除了老爷夫人,只有一个小少爷,若有丧事,不会全无动静。”商别云沉吟,皱着眉,片刻之后,放下了茶杯:“明天写个帖子,想办法进去探探吧,若我们所听说的关于画舫上那个孩子的事是真的,且他现在人在袁家,怕是过不了几天,真要有丧事了。”第38章东城,广德巷。清晨的第一束阳光沿着光洁的青石板路面,缓缓攀上丹楹刻桷的府墙,照了在衔环铜兽首的门把手上。大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阳光被撇去了别处,一个人从小小的门缝中挤了出来,一身小厮的打扮,在四寂无人的街道上左右望了两眼,回身将门轻轻阖上,低着头,匆匆往巷外走去。没走两步,一只纤长的手,突然拦在了面前。商别云回头对着身后的程骄笑:“你看你,一大早上起来就催,我早说了吧,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又转过头对着小厮,一副熟稔的样子:“还担心你们家没人呢,可巧碰上你。走走走,引我进门去。”那小厮抬起头来,年纪不大,容貌平平,声音也细细弱弱的。他警惕地退后了两步,眼神在商别云与程骄身上各扫了一圈,狐疑道:“你们是什么人?”商别云露出愕然的表情来:“你不认识我?新来的吗?”小厮看着商别云,眼神有些犹疑。“还真是新来的。”商别云抖了抖袍子,迈步往前,“我跟你老爷经常在一起喝酒的,你引我进去,见到你老爷就知道了。”小厮却突然挪到他面前,眼神坚定起来,伸出双臂拦住了他:“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们老爷没说过今天会有客人上门,你请回吧。”商别云心中咂舌。刚才好像多话了,这家老爷别是个不喝酒的吧。不过好在是个小孩子,好对付。商别云板起脸来:“你家来不来客人,你老爷难道会交代给你个小厮?”小厮展着双臂,紧紧抿着嘴唇,不说话,可也不肯退让。商别云有些头疼。前两天为了想办法进这袁府,众人想尽办法,多方打听,这才知道这位袁老爷为人极为低调,连带着夫人少爷,都很少在青州城中露面。不好音律,也没听说过喜欢书画,更不信佛道。几个人又凑在一起合计了一下,发现竟没有什么能撬开袁家的口子。想来想去,商别云这才天不亮一大早就带着程骄过来——准备翻墙。谁承想刚走到袁府门口,就迎面撞上了从人家家里出来的人,坑蒙拐骗一番,还没成功。正纠结着要不要干脆把这小厮打晕算了,程骄突然开口了:“即便是没交代过有客上门,你现在也应该先进去通传,没有把人拦在门外不让进的道理。除非……交代给你的,是无论谁来,都不让进。”小厮仍张着手,眼神却明显闪烁起来。商别云赶紧借程骄的势,瞪起了眼睛:“可不是呢。你这家伙有些奇怪啊,而且咱这么争执,院子里也没什么人出来看看,不是我袁兄出了什么事吧?起开起开,我非得进去看看。”说着绕开小厮就要往里走。小厮急得跺脚,可也拦不住,情急之下想去拽商别云的袖子,程骄一个剑柄挑过来,直接将他的手扫开了,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眼看着商别云就要踏进门里,小厮捂着手,咬了咬牙喊道:“大夫!”“嗯?”商别云停下步子,回过头来。小厮心一横:“我这么早出门,是因为老爷病了,我急着去请大夫。老爷病中,自然不见客。”“啊呀。”商别云一拍手,笑起来,“那可太好了,正让我赶上。我就是大夫,这就给你老爷看看去。”正说着,程骄已经将门推开了。商别云抖了抖袖子,迈步踏进了门里,程骄紧跟着,也进去了。小厮在门口跺了会子脚,横下心来,快跑了两步冲回了门里。大门在他身后,又阖上了。进了门,商别云环顾四周,脑海中第一个念头便是,暗。不是阳光照不进来的那种暗,而是从楼宇雕梁各处散发出来的、沉沉犹如实质的灰败,商别云仿佛能凭肉眼看到,建筑物上缓缓渗出,流动着淌在地面上的胶状黑泥,凭什么华贵的装饰都无法遮掩,连阳光投在这个院子里,都似乎比在外面要暗上三分。空气中传来一阵腐败的水汽,商别云皱着鼻尖嗅了嗅。他熟悉几乎所有的水的味道,鼻尖上萦着的这股子水汽,是来自一处快要枯竭的腐败死水,水的占面不会太小,就在这个宅子的后院里。小厮追上来了,在他背后微微喘着气:“这位爷,我带你去花厅。”说完便走在商别云前头带路。商别云与程骄对视一眼,程骄微微颔首。他将眼神收回来,看着小厮的背影:“你们府上,怎么不见伺候的下人了?”小厮顿了顿:“老爷年前说要跟随娘娘的举止,在府中节俭用度,因而退了不少下人,只留了几个近身的伺候。”“要我说也不必这么俭。伺候的人少了,难免不细致,这不就病了吗。”商别云看着四周游廊栏杆的花纹,有些心不在焉。小厮明显被他噎了一下,不再做声,走到花厅门口,推开门,硬邦邦对着商别云说:“到了,烦您在这里先等一会儿吧。我们家主子正忙着侍疾,等空出来就来见您。”一偏头,却见商别云身后的程骄不见了影子,脸色瞬间一变:“你随从!他人呢?!”商别云惊讶回头:“可不是,人呢?刚才还在这的,跑哪里去了?”回头对着小厮笑:“不好意思,这孩子脑子有点一根筋,我管不太了,兴许是路上看到什么感兴趣的,就被勾过去了。不过你别担心,他挺乖的,不搞破坏,兴许待会儿就自己找过来了。”小厮铁青着脸,没再与商别云纠缠,朝来的方向飞快跑去了。商别云望着他跑去的方向,咂了咂嘴:“这么急,连口茶都没给上呢。”迈步踏进了花厅里。花厅就是寻常贵人家装饰,一张主座,几排茶桌,商别云四下转了一圈,没什么不寻常的。既然主家不来,他自己溜溜达达的,走到主座坐下了。在主座上坐着也不肯老实,将扶手、椅垫,花瓶都挪了挪动了动,四下正常,没见有什么机关。也是,谁在见客的地方放什么机关啊。商别云又站起来,百无聊赖,心中知道那主家肯定不回来,就懒得等着,走到花厅后面,一个垂花大架后面,果然有一扇后门,他想也没想,直接推开门走了出去。过了那道门,眼前的应该就是内院了。他一个人大男人,无邀无请进了人家的内院,是十分僭越的事。可袁家就奇怪在这个地方,削减用度,前院没有奴仆,倒还说得过去,可连通着内院的门处,都没有婆子守着,也见不到往来的仆妇,与前院一样,都是沉沉的一片死寂。商别云一路嗅着那股子水汽,穿过一座圆门,果然便见到了预料之中的那个池子。跟脑中想象的一样,那池子方圆确实不小,虽还比不上镜池,可也远超了一般人家山水景的规模,能想见曾经波光粼粼的盛景。只不过现在的池壁,有些地方已经开裂,攀着厚厚的一层油苔。商别云走近了,走到池边往下看,这池子也深,约莫一丈,只不过池中水几乎已经干了,枯荷枝干互连地陈列在池底,只在池底最中心处,还留着浅浅的一层水,汪在厚厚的苔藓中。“挺可惜的。”一声叹,满含着惋惜。却不是商别云发出来的。他猛地一回头,一个青年男子正站在离他不足三寸的身后,望着池底,惋惜说道。商别云压下心中的惊疑,平静道:“袁公子?”那男子穿着一身鸦青的袍子,肩处绣着金线竹纹,手中摇着一个洒金白的纸扇,身量挺拔,比商别云还略高一些,可眉眼却有如云山,眼中温和谦谨,给人一种莫名的熟悉,跟好亲近之感。若论清隽,此人的样貌在商别云见过的人里,可论第一。男子摇着扇子,听商别云认得他,眼中有光亮一闪,一副很高兴的样子:“你怎么知道我是袁公子?”商别云笑笑:“我身在袁府,公子这般清俊贵气,又随意自在,自然是主家。”袁公子合上扇子,在手心磕了磕,笑着问:“既然这样,你擅闯进内院来,叫主家撞见了,没什么要说的吗?”商别云一抬脸:“哦,这是内院吗?我不知道,我忧心袁大人的病,迷路了。”袁公子笑得开怀,语气十分熟稔,仿佛跟朋友笑恼:“少来。你口中的袁大人长什么样?是胖是瘦?是高是矮?可有蓄须?”商别云面不改色:“我与袁大人是笔友,诗友,神交,没见过。”、袁公子瞪着眼睛看着他,正当商别云被盯得绷不住脸上的表情的时候,袁公子突然爆出爽朗的大笑:“哈哈,你这人,果真有趣。”“谬赞谬赞,那不如领我去看一眼袁大人?”商别云皮笑肉不笑。袁公子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啊,那倒不必了,人已经死了。”又对着身后喊了一声:“带着人出来吧。”回过头来对商别云笑着,“看来你们主仆二人都爱迷路,你这小随从,方才也迷路了,我带过来还给你。”方才见过的小厮架着程骄的胳膊,从回廊的阴影处走了出来。程骄头死死地垂着,血从指尖一滴一滴,砸在地上。第39章商别云瞥了滴在地上的血一眼,抬起眼来:“我迷路,撞上了袁公子陪着聊了会儿天,他迷路,不知道撞在了什么东西上。看来他运气没我好。”袁公子展开折扇,饶有兴致地在商别云脸上找着表情:“不问问他死没死?”“问不问对袁公子来说很重要吗?”商别云牵起一边嘴角。“哎呀。”袁公子用折扇挠了挠鬓角,做着苦恼的表情,踱步走到程骄身边,托起他的下巴,捏了捏那满是血污的脸颊,“看来这家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啊,早知道就不费这么大力气抓他了。”商别云背着手,朝袁公子的方向踱了两步,始终面朝着他:“看来袁大人对袁公子来说亦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方才听公子的说法,袁大人已经死了?可公子看上去,倒是兴致很高呢。”袁公子一把扔开了程骄的脸,语气是全然的雀跃:“对对对,既然你正好赶上了,不如跟我一起去看一眼?”说罢有些羞涩一般,低头一笑:“我花了挺多心思布置,刚才还想着呢,没有观众,可惜了。”商别云敛袍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一眼都没有往程骄的方向瞟。袁公子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了几眼,展扇一笑,对着小厮:“你也跟来,把他带上。”商别云与袁公子肩并肩,走在长长的游廊上。小厮架着程骄,缀在二人几步之后,沉默地跟着。摸不清对方的底细,彼此都不愿意走在前面,因而在窄窄的游廊上肩并肩走在一起,手臂间或相触,看上去像是一对亲密的朋友,正散步闲话。“实不相瞒,来之前打听过袁公子,今日一见,觉得跟传闻中,不是很像。”商别云目光数着太阳在小路上投下的光斑,不紧不慢说道。“是吗。”袁公子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十分感兴趣,有些心不在焉。“外面都说袁公子谦逊有礼,为人低调,是个尤为孝顺的孩子。”袁公子噗嗤笑了,瞥了商别云一眼:“那你说我不像,岂不是拐着弯在骂我?”正说着,走到了一处房门前,袁公子停下了步子,将手按在门上,对商别云笑道:“人就在你面前,还管那些传闻做什么,你自己亲眼看看,不就好了。”丛音跟淼淼听见商别云回来,刚刚过来,没想到洄娘第一句就把她俩卖了,一缩脖子,不约而同想趁着没人看见她俩,偷偷退回去。湛明双手合十,笑得极开怀:“阿弥陀佛,淼淼,丛音,好久不见。”丛音在心中咬着牙骂了十遍秃驴,不情不愿地蹭到前面来:“爷,回来啦。”淼淼也面无表情地站过来。洄娘骂得起劲:“呵,回来了,在外头痛痛快快,玩到了几更天才舍得回来。可怜咱们,眼巴巴等着。”商别云磨着后槽牙:“丛音,我今晚去哪儿,好像没跟你说吧。”“你那天跟湛明说,我听见了。”丛音蚊子哼哼,往洄娘身后缩。“男伶画舫啊!我馋了多久了!你们三个大男人去有什么意思?这种事情,我、淼淼、丛音,我们三个去,不比你们三个合适?”洄娘痛心疾首,还不忘按照说好的,给丛音讨公道,“再说了,凭什么不让丛音跟着你出门,却带上他!”一指程骄。“他我也不想带。”商别云推着洄娘脑袋:“我倒是想带你呢,你争点气啊,蜕个鳞身长缩了快一尺,你这点儿个子,女扮男装都扮不了,怎么带你去?”蜕鳞之后身高缩水是洄娘生平大恨,憋红了脸跳起来去抓商别云的脸,商别云一手抓住她两只手,攥在手里,提着往屋子里走:“走走走,撒泼也进去撒,先让我喝口水。”屈居人下,洄娘只能忍,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坐在一边,瞪着商别云。程骄与丛音给众人倒上茶,商别云连着喝了三大杯才缓过来,抹了抹嘴角:“骁骑营,袁家。”丛音偏头想了一会儿:“东城袁家?听过,他家的长小姐前几年就封了丽妃,也没有子嗣,现在应该已经不得宠了。况且袁老爷官职不高,其他的那些勋贵人家都不大看得上他。”湛明开口:“那最近几天,有没有听说袁家有丧事?”“没有。”程骄接口道,他这两年在街面上跑,更清楚一些:“他家除了老爷夫人,只有一个小少爷,若有丧事,不会全无动静。”商别云沉吟,皱着眉,片刻之后,放下了茶杯:“明天写个帖子,想办法进去探探吧,若我们所听说的关于画舫上那个孩子的事是真的,且他现在人在袁家,怕是过不了几天,真要有丧事了。”第38章东城,广德巷。清晨的第一束阳光沿着光洁的青石板路面,缓缓攀上丹楹刻桷的府墙,照了在衔环铜兽首的门把手上。大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阳光被撇去了别处,一个人从小小的门缝中挤了出来,一身小厮的打扮,在四寂无人的街道上左右望了两眼,回身将门轻轻阖上,低着头,匆匆往巷外走去。没走两步,一只纤长的手,突然拦在了面前。商别云回头对着身后的程骄笑:“你看你,一大早上起来就催,我早说了吧,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又转过头对着小厮,一副熟稔的样子:“还担心你们家没人呢,可巧碰上你。走走走,引我进门去。”那小厮抬起头来,年纪不大,容貌平平,声音也细细弱弱的。他警惕地退后了两步,眼神在商别云与程骄身上各扫了一圈,狐疑道:“你们是什么人?”商别云露出愕然的表情来:“你不认识我?新来的吗?”小厮看着商别云,眼神有些犹疑。“还真是新来的。”商别云抖了抖袍子,迈步往前,“我跟你老爷经常在一起喝酒的,你引我进去,见到你老爷就知道了。”小厮却突然挪到他面前,眼神坚定起来,伸出双臂拦住了他:“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们老爷没说过今天会有客人上门,你请回吧。”商别云心中咂舌。刚才好像多话了,这家老爷别是个不喝酒的吧。不过好在是个小孩子,好对付。商别云板起脸来:“你家来不来客人,你老爷难道会交代给你个小厮?”小厮展着双臂,紧紧抿着嘴唇,不说话,可也不肯退让。商别云有些头疼。前两天为了想办法进这袁府,众人想尽办法,多方打听,这才知道这位袁老爷为人极为低调,连带着夫人少爷,都很少在青州城中露面。不好音律,也没听说过喜欢书画,更不信佛道。几个人又凑在一起合计了一下,发现竟没有什么能撬开袁家的口子。想来想去,商别云这才天不亮一大早就带着程骄过来——准备翻墙。谁承想刚走到袁府门口,就迎面撞上了从人家家里出来的人,坑蒙拐骗一番,还没成功。正纠结着要不要干脆把这小厮打晕算了,程骄突然开口了:“即便是没交代过有客上门,你现在也应该先进去通传,没有把人拦在门外不让进的道理。除非……交代给你的,是无论谁来,都不让进。”小厮仍张着手,眼神却明显闪烁起来。商别云赶紧借程骄的势,瞪起了眼睛:“可不是呢。你这家伙有些奇怪啊,而且咱这么争执,院子里也没什么人出来看看,不是我袁兄出了什么事吧?起开起开,我非得进去看看。”说着绕开小厮就要往里走。小厮急得跺脚,可也拦不住,情急之下想去拽商别云的袖子,程骄一个剑柄挑过来,直接将他的手扫开了,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眼看着商别云就要踏进门里,小厮捂着手,咬了咬牙喊道:“大夫!”“嗯?”商别云停下步子,回过头来。小厮心一横:“我这么早出门,是因为老爷病了,我急着去请大夫。老爷病中,自然不见客。”“啊呀。”商别云一拍手,笑起来,“那可太好了,正让我赶上。我就是大夫,这就给你老爷看看去。”正说着,程骄已经将门推开了。商别云抖了抖袖子,迈步踏进了门里,程骄紧跟着,也进去了。小厮在门口跺了会子脚,横下心来,快跑了两步冲回了门里。大门在他身后,又阖上了。进了门,商别云环顾四周,脑海中第一个念头便是,暗。不是阳光照不进来的那种暗,而是从楼宇雕梁各处散发出来的、沉沉犹如实质的灰败,商别云仿佛能凭肉眼看到,建筑物上缓缓渗出,流动着淌在地面上的胶状黑泥,凭什么华贵的装饰都无法遮掩,连阳光投在这个院子里,都似乎比在外面要暗上三分。空气中传来一阵腐败的水汽,商别云皱着鼻尖嗅了嗅。他熟悉几乎所有的水的味道,鼻尖上萦着的这股子水汽,是来自一处快要枯竭的腐败死水,水的占面不会太小,就在这个宅子的后院里。小厮追上来了,在他背后微微喘着气:“这位爷,我带你去花厅。”说完便走在商别云前头带路。商别云与程骄对视一眼,程骄微微颔首。他将眼神收回来,看着小厮的背影:“你们府上,怎么不见伺候的下人了?”小厮顿了顿:“老爷年前说要跟随娘娘的举止,在府中节俭用度,因而退了不少下人,只留了几个近身的伺候。”“要我说也不必这么俭。伺候的人少了,难免不细致,这不就病了吗。”商别云看着四周游廊栏杆的花纹,有些心不在焉。小厮明显被他噎了一下,不再做声,走到花厅门口,推开门,硬邦邦对着商别云说:“到了,烦您在这里先等一会儿吧。我们家主子正忙着侍疾,等空出来就来见您。”一偏头,却见商别云身后的程骄不见了影子,脸色瞬间一变:“你随从!他人呢?!”商别云惊讶回头:“可不是,人呢?刚才还在这的,跑哪里去了?”回头对着小厮笑:“不好意思,这孩子脑子有点一根筋,我管不太了,兴许是路上看到什么感兴趣的,就被勾过去了。不过你别担心,他挺乖的,不搞破坏,兴许待会儿就自己找过来了。”小厮铁青着脸,没再与商别云纠缠,朝来的方向飞快跑去了。商别云望着他跑去的方向,咂了咂嘴:“这么急,连口茶都没给上呢。”迈步踏进了花厅里。花厅就是寻常贵人家装饰,一张主座,几排茶桌,商别云四下转了一圈,没什么不寻常的。既然主家不来,他自己溜溜达达的,走到主座坐下了。在主座上坐着也不肯老实,将扶手、椅垫,花瓶都挪了挪动了动,四下正常,没见有什么机关。也是,谁在见客的地方放什么机关啊。商别云又站起来,百无聊赖,心中知道那主家肯定不回来,就懒得等着,走到花厅后面,一个垂花大架后面,果然有一扇后门,他想也没想,直接推开门走了出去。过了那道门,眼前的应该就是内院了。他一个人大男人,无邀无请进了人家的内院,是十分僭越的事。可袁家就奇怪在这个地方,削减用度,前院没有奴仆,倒还说得过去,可连通着内院的门处,都没有婆子守着,也见不到往来的仆妇,与前院一样,都是沉沉的一片死寂。商别云一路嗅着那股子水汽,穿过一座圆门,果然便见到了预料之中的那个池子。跟脑中想象的一样,那池子方圆确实不小,虽还比不上镜池,可也远超了一般人家山水景的规模,能想见曾经波光粼粼的盛景。只不过现在的池壁,有些地方已经开裂,攀着厚厚的一层油苔。商别云走近了,走到池边往下看,这池子也深,约莫一丈,只不过池中水几乎已经干了,枯荷枝干互连地陈列在池底,只在池底最中心处,还留着浅浅的一层水,汪在厚厚的苔藓中。“挺可惜的。”一声叹,满含着惋惜。却不是商别云发出来的。他猛地一回头,一个青年男子正站在离他不足三寸的身后,望着池底,惋惜说道。商别云压下心中的惊疑,平静道:“袁公子?”那男子穿着一身鸦青的袍子,肩处绣着金线竹纹,手中摇着一个洒金白的纸扇,身量挺拔,比商别云还略高一些,可眉眼却有如云山,眼中温和谦谨,给人一种莫名的熟悉,跟好亲近之感。若论清隽,此人的样貌在商别云见过的人里,可论第一。男子摇着扇子,听商别云认得他,眼中有光亮一闪,一副很高兴的样子:“你怎么知道我是袁公子?”商别云笑笑:“我身在袁府,公子这般清俊贵气,又随意自在,自然是主家。”袁公子合上扇子,在手心磕了磕,笑着问:“既然这样,你擅闯进内院来,叫主家撞见了,没什么要说的吗?”商别云一抬脸:“哦,这是内院吗?我不知道,我忧心袁大人的病,迷路了。”袁公子笑得开怀,语气十分熟稔,仿佛跟朋友笑恼:“少来。你口中的袁大人长什么样?是胖是瘦?是高是矮?可有蓄须?”商别云面不改色:“我与袁大人是笔友,诗友,神交,没见过。”、袁公子瞪着眼睛看着他,正当商别云被盯得绷不住脸上的表情的时候,袁公子突然爆出爽朗的大笑:“哈哈,你这人,果真有趣。”“谬赞谬赞,那不如领我去看一眼袁大人?”商别云皮笑肉不笑。袁公子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啊,那倒不必了,人已经死了。”又对着身后喊了一声:“带着人出来吧。”回过头来对商别云笑着,“看来你们主仆二人都爱迷路,你这小随从,方才也迷路了,我带过来还给你。”方才见过的小厮架着程骄的胳膊,从回廊的阴影处走了出来。程骄头死死地垂着,血从指尖一滴一滴,砸在地上。第39章商别云瞥了滴在地上的血一眼,抬起眼来:“我迷路,撞上了袁公子陪着聊了会儿天,他迷路,不知道撞在了什么东西上。看来他运气没我好。”袁公子展开折扇,饶有兴致地在商别云脸上找着表情:“不问问他死没死?”“问不问对袁公子来说很重要吗?”商别云牵起一边嘴角。“哎呀。”袁公子用折扇挠了挠鬓角,做着苦恼的表情,踱步走到程骄身边,托起他的下巴,捏了捏那满是血污的脸颊,“看来这家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啊,早知道就不费这么大力气抓他了。”商别云背着手,朝袁公子的方向踱了两步,始终面朝着他:“看来袁大人对袁公子来说亦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方才听公子的说法,袁大人已经死了?可公子看上去,倒是兴致很高呢。”袁公子一把扔开了程骄的脸,语气是全然的雀跃:“对对对,既然你正好赶上了,不如跟我一起去看一眼?”说罢有些羞涩一般,低头一笑:“我花了挺多心思布置,刚才还想着呢,没有观众,可惜了。”商别云敛袍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一眼都没有往程骄的方向瞟。袁公子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了几眼,展扇一笑,对着小厮:“你也跟来,把他带上。”商别云与袁公子肩并肩,走在长长的游廊上。小厮架着程骄,缀在二人几步之后,沉默地跟着。摸不清对方的底细,彼此都不愿意走在前面,因而在窄窄的游廊上肩并肩走在一起,手臂间或相触,看上去像是一对亲密的朋友,正散步闲话。“实不相瞒,来之前打听过袁公子,今日一见,觉得跟传闻中,不是很像。”商别云目光数着太阳在小路上投下的光斑,不紧不慢说道。“是吗。”袁公子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十分感兴趣,有些心不在焉。“外面都说袁公子谦逊有礼,为人低调,是个尤为孝顺的孩子。”袁公子噗嗤笑了,瞥了商别云一眼:“那你说我不像,岂不是拐着弯在骂我?”正说着,走到了一处房门前,袁公子停下了步子,将手按在门上,对商别云笑道:“人就在你面前,还管那些传闻做什么,你自己亲眼看看,不就好了。”丛音跟淼淼听见商别云回来,刚刚过来,没想到洄娘第一句就把她俩卖了,一缩脖子,不约而同想趁着没人看见她俩,偷偷退回去。湛明双手合十,笑得极开怀:“阿弥陀佛,淼淼,丛音,好久不见。”丛音在心中咬着牙骂了十遍秃驴,不情不愿地蹭到前面来:“爷,回来啦。”淼淼也面无表情地站过来。洄娘骂得起劲:“呵,回来了,在外头痛痛快快,玩到了几更天才舍得回来。可怜咱们,眼巴巴等着。”商别云磨着后槽牙:“丛音,我今晚去哪儿,好像没跟你说吧。”“你那天跟湛明说,我听见了。”丛音蚊子哼哼,往洄娘身后缩。“男伶画舫啊!我馋了多久了!你们三个大男人去有什么意思?这种事情,我、淼淼、丛音,我们三个去,不比你们三个合适?”洄娘痛心疾首,还不忘按照说好的,给丛音讨公道,“再说了,凭什么不让丛音跟着你出门,却带上他!”一指程骄。“他我也不想带。”商别云推着洄娘脑袋:“我倒是想带你呢,你争点气啊,蜕个鳞身长缩了快一尺,你这点儿个子,女扮男装都扮不了,怎么带你去?”蜕鳞之后身高缩水是洄娘生平大恨,憋红了脸跳起来去抓商别云的脸,商别云一手抓住她两只手,攥在手里,提着往屋子里走:“走走走,撒泼也进去撒,先让我喝口水。”屈居人下,洄娘只能忍,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坐在一边,瞪着商别云。程骄与丛音给众人倒上茶,商别云连着喝了三大杯才缓过来,抹了抹嘴角:“骁骑营,袁家。”丛音偏头想了一会儿:“东城袁家?听过,他家的长小姐前几年就封了丽妃,也没有子嗣,现在应该已经不得宠了。况且袁老爷官职不高,其他的那些勋贵人家都不大看得上他。”湛明开口:“那最近几天,有没有听说袁家有丧事?”“没有。”程骄接口道,他这两年在街面上跑,更清楚一些:“他家除了老爷夫人,只有一个小少爷,若有丧事,不会全无动静。”商别云沉吟,皱着眉,片刻之后,放下了茶杯:“明天写个帖子,想办法进去探探吧,若我们所听说的关于画舫上那个孩子的事是真的,且他现在人在袁家,怕是过不了几天,真要有丧事了。”第38章东城,广德巷。清晨的第一束阳光沿着光洁的青石板路面,缓缓攀上丹楹刻桷的府墙,照了在衔环铜兽首的门把手上。大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阳光被撇去了别处,一个人从小小的门缝中挤了出来,一身小厮的打扮,在四寂无人的街道上左右望了两眼,回身将门轻轻阖上,低着头,匆匆往巷外走去。没走两步,一只纤长的手,突然拦在了面前。商别云回头对着身后的程骄笑:“你看你,一大早上起来就催,我早说了吧,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又转过头对着小厮,一副熟稔的样子:“还担心你们家没人呢,可巧碰上你。走走走,引我进门去。”那小厮抬起头来,年纪不大,容貌平平,声音也细细弱弱的。他警惕地退后了两步,眼神在商别云与程骄身上各扫了一圈,狐疑道:“你们是什么人?”商别云露出愕然的表情来:“你不认识我?新来的吗?”小厮看着商别云,眼神有些犹疑。“还真是新来的。”商别云抖了抖袍子,迈步往前,“我跟你老爷经常在一起喝酒的,你引我进去,见到你老爷就知道了。”小厮却突然挪到他面前,眼神坚定起来,伸出双臂拦住了他:“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们老爷没说过今天会有客人上门,你请回吧。”商别云心中咂舌。刚才好像多话了,这家老爷别是个不喝酒的吧。不过好在是个小孩子,好对付。商别云板起脸来:“你家来不来客人,你老爷难道会交代给你个小厮?”小厮展着双臂,紧紧抿着嘴唇,不说话,可也不肯退让。商别云有些头疼。前两天为了想办法进这袁府,众人想尽办法,多方打听,这才知道这位袁老爷为人极为低调,连带着夫人少爷,都很少在青州城中露面。不好音律,也没听说过喜欢书画,更不信佛道。几个人又凑在一起合计了一下,发现竟没有什么能撬开袁家的口子。想来想去,商别云这才天不亮一大早就带着程骄过来——准备翻墙。谁承想刚走到袁府门口,就迎面撞上了从人家家里出来的人,坑蒙拐骗一番,还没成功。正纠结着要不要干脆把这小厮打晕算了,程骄突然开口了:“即便是没交代过有客上门,你现在也应该先进去通传,没有把人拦在门外不让进的道理。除非……交代给你的,是无论谁来,都不让进。”小厮仍张着手,眼神却明显闪烁起来。商别云赶紧借程骄的势,瞪起了眼睛:“可不是呢。你这家伙有些奇怪啊,而且咱这么争执,院子里也没什么人出来看看,不是我袁兄出了什么事吧?起开起开,我非得进去看看。”说着绕开小厮就要往里走。小厮急得跺脚,可也拦不住,情急之下想去拽商别云的袖子,程骄一个剑柄挑过来,直接将他的手扫开了,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眼看着商别云就要踏进门里,小厮捂着手,咬了咬牙喊道:“大夫!”“嗯?”商别云停下步子,回过头来。小厮心一横:“我这么早出门,是因为老爷病了,我急着去请大夫。老爷病中,自然不见客。”“啊呀。”商别云一拍手,笑起来,“那可太好了,正让我赶上。我就是大夫,这就给你老爷看看去。”正说着,程骄已经将门推开了。商别云抖了抖袖子,迈步踏进了门里,程骄紧跟着,也进去了。小厮在门口跺了会子脚,横下心来,快跑了两步冲回了门里。大门在他身后,又阖上了。进了门,商别云环顾四周,脑海中第一个念头便是,暗。不是阳光照不进来的那种暗,而是从楼宇雕梁各处散发出来的、沉沉犹如实质的灰败,商别云仿佛能凭肉眼看到,建筑物上缓缓渗出,流动着淌在地面上的胶状黑泥,凭什么华贵的装饰都无法遮掩,连阳光投在这个院子里,都似乎比在外面要暗上三分。空气中传来一阵腐败的水汽,商别云皱着鼻尖嗅了嗅。他熟悉几乎所有的水的味道,鼻尖上萦着的这股子水汽,是来自一处快要枯竭的腐败死水,水的占面不会太小,就在这个宅子的后院里。小厮追上来了,在他背后微微喘着气:“这位爷,我带你去花厅。”说完便走在商别云前头带路。商别云与程骄对视一眼,程骄微微颔首。他将眼神收回来,看着小厮的背影:“你们府上,怎么不见伺候的下人了?”小厮顿了顿:“老爷年前说要跟随娘娘的举止,在府中节俭用度,因而退了不少下人,只留了几个近身的伺候。”“要我说也不必这么俭。伺候的人少了,难免不细致,这不就病了吗。”商别云看着四周游廊栏杆的花纹,有些心不在焉。小厮明显被他噎了一下,不再做声,走到花厅门口,推开门,硬邦邦对着商别云说:“到了,烦您在这里先等一会儿吧。我们家主子正忙着侍疾,等空出来就来见您。”一偏头,却见商别云身后的程骄不见了影子,脸色瞬间一变:“你随从!他人呢?!”商别云惊讶回头:“可不是,人呢?刚才还在这的,跑哪里去了?”回头对着小厮笑:“不好意思,这孩子脑子有点一根筋,我管不太了,兴许是路上看到什么感兴趣的,就被勾过去了。不过你别担心,他挺乖的,不搞破坏,兴许待会儿就自己找过来了。”小厮铁青着脸,没再与商别云纠缠,朝来的方向飞快跑去了。商别云望着他跑去的方向,咂了咂嘴:“这么急,连口茶都没给上呢。”迈步踏进了花厅里。花厅就是寻常贵人家装饰,一张主座,几排茶桌,商别云四下转了一圈,没什么不寻常的。既然主家不来,他自己溜溜达达的,走到主座坐下了。在主座上坐着也不肯老实,将扶手、椅垫,花瓶都挪了挪动了动,四下正常,没见有什么机关。也是,谁在见客的地方放什么机关啊。商别云又站起来,百无聊赖,心中知道那主家肯定不回来,就懒得等着,走到花厅后面,一个垂花大架后面,果然有一扇后门,他想也没想,直接推开门走了出去。过了那道门,眼前的应该就是内院了。他一个人大男人,无邀无请进了人家的内院,是十分僭越的事。可袁家就奇怪在这个地方,削减用度,前院没有奴仆,倒还说得过去,可连通着内院的门处,都没有婆子守着,也见不到往来的仆妇,与前院一样,都是沉沉的一片死寂。商别云一路嗅着那股子水汽,穿过一座圆门,果然便见到了预料之中的那个池子。跟脑中想象的一样,那池子方圆确实不小,虽还比不上镜池,可也远超了一般人家山水景的规模,能想见曾经波光粼粼的盛景。只不过现在的池壁,有些地方已经开裂,攀着厚厚的一层油苔。商别云走近了,走到池边往下看,这池子也深,约莫一丈,只不过池中水几乎已经干了,枯荷枝干互连地陈列在池底,只在池底最中心处,还留着浅浅的一层水,汪在厚厚的苔藓中。“挺可惜的。”一声叹,满含着惋惜。却不是商别云发出来的。他猛地一回头,一个青年男子正站在离他不足三寸的身后,望着池底,惋惜说道。商别云压下心中的惊疑,平静道:“袁公子?”那男子穿着一身鸦青的袍子,肩处绣着金线竹纹,手中摇着一个洒金白的纸扇,身量挺拔,比商别云还略高一些,可眉眼却有如云山,眼中温和谦谨,给人一种莫名的熟悉,跟好亲近之感。若论清隽,此人的样貌在商别云见过的人里,可论第一。男子摇着扇子,听商别云认得他,眼中有光亮一闪,一副很高兴的样子:“你怎么知道我是袁公子?”商别云笑笑:“我身在袁府,公子这般清俊贵气,又随意自在,自然是主家。”袁公子合上扇子,在手心磕了磕,笑着问:“既然这样,你擅闯进内院来,叫主家撞见了,没什么要说的吗?”商别云一抬脸:“哦,这是内院吗?我不知道,我忧心袁大人的病,迷路了。”袁公子笑得开怀,语气十分熟稔,仿佛跟朋友笑恼:“少来。你口中的袁大人长什么样?是胖是瘦?是高是矮?可有蓄须?”商别云面不改色:“我与袁大人是笔友,诗友,神交,没见过。”、袁公子瞪着眼睛看着他,正当商别云被盯得绷不住脸上的表情的时候,袁公子突然爆出爽朗的大笑:“哈哈,你这人,果真有趣。”“谬赞谬赞,那不如领我去看一眼袁大人?”商别云皮笑肉不笑。袁公子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啊,那倒不必了,人已经死了。”又对着身后喊了一声:“带着人出来吧。”回过头来对商别云笑着,“看来你们主仆二人都爱迷路,你这小随从,方才也迷路了,我带过来还给你。”方才见过的小厮架着程骄的胳膊,从回廊的阴影处走了出来。程骄头死死地垂着,血从指尖一滴一滴,砸在地上。第39章商别云瞥了滴在地上的血一眼,抬起眼来:“我迷路,撞上了袁公子陪着聊了会儿天,他迷路,不知道撞在了什么东西上。看来他运气没我好。”袁公子展开折扇,饶有兴致地在商别云脸上找着表情:“不问问他死没死?”“问不问对袁公子来说很重要吗?”商别云牵起一边嘴角。“哎呀。”袁公子用折扇挠了挠鬓角,做着苦恼的表情,踱步走到程骄身边,托起他的下巴,捏了捏那满是血污的脸颊,“看来这家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啊,早知道就不费这么大力气抓他了。”商别云背着手,朝袁公子的方向踱了两步,始终面朝着他:“看来袁大人对袁公子来说亦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方才听公子的说法,袁大人已经死了?可公子看上去,倒是兴致很高呢。”袁公子一把扔开了程骄的脸,语气是全然的雀跃:“对对对,既然你正好赶上了,不如跟我一起去看一眼?”说罢有些羞涩一般,低头一笑:“我花了挺多心思布置,刚才还想着呢,没有观众,可惜了。”商别云敛袍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一眼都没有往程骄的方向瞟。袁公子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了几眼,展扇一笑,对着小厮:“你也跟来,把他带上。”商别云与袁公子肩并肩,走在长长的游廊上。小厮架着程骄,缀在二人几步之后,沉默地跟着。摸不清对方的底细,彼此都不愿意走在前面,因而在窄窄的游廊上肩并肩走在一起,手臂间或相触,看上去像是一对亲密的朋友,正散步闲话。“实不相瞒,来之前打听过袁公子,今日一见,觉得跟传闻中,不是很像。”商别云目光数着太阳在小路上投下的光斑,不紧不慢说道。“是吗。”袁公子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十分感兴趣,有些心不在焉。“外面都说袁公子谦逊有礼,为人低调,是个尤为孝顺的孩子。”袁公子噗嗤笑了,瞥了商别云一眼:“那你说我不像,岂不是拐着弯在骂我?”正说着,走到了一处房门前,袁公子停下了步子,将手按在门上,对商别云笑道:“人就在你面前,还管那些传闻做什么,你自己亲眼看看,不就好了。”丛音跟淼淼听见商别云回来,刚刚过来,没想到洄娘第一句就把她俩卖了,一缩脖子,不约而同想趁着没人看见她俩,偷偷退回去。湛明双手合十,笑得极开怀:“阿弥陀佛,淼淼,丛音,好久不见。”丛音在心中咬着牙骂了十遍秃驴,不情不愿地蹭到前面来:“爷,回来啦。”淼淼也面无表情地站过来。洄娘骂得起劲:“呵,回来了,在外头痛痛快快,玩到了几更天才舍得回来。可怜咱们,眼巴巴等着。”商别云磨着后槽牙:“丛音,我今晚去哪儿,好像没跟你说吧。”“你那天跟湛明说,我听见了。”丛音蚊子哼哼,往洄娘身后缩。“男伶画舫啊!我馋了多久了!你们三个大男人去有什么意思?这种事情,我、淼淼、丛音,我们三个去,不比你们三个合适?”洄娘痛心疾首,还不忘按照说好的,给丛音讨公道,“再说了,凭什么不让丛音跟着你出门,却带上他!”一指程骄。“他我也不想带。”商别云推着洄娘脑袋:“我倒是想带你呢,你争点气啊,蜕个鳞身长缩了快一尺,你这点儿个子,女扮男装都扮不了,怎么带你去?”蜕鳞之后身高缩水是洄娘生平大恨,憋红了脸跳起来去抓商别云的脸,商别云一手抓住她两只手,攥在手里,提着往屋子里走:“走走走,撒泼也进去撒,先让我喝口水。”屈居人下,洄娘只能忍,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坐在一边,瞪着商别云。程骄与丛音给众人倒上茶,商别云连着喝了三大杯才缓过来,抹了抹嘴角:“骁骑营,袁家。”丛音偏头想了一会儿:“东城袁家?听过,他家的长小姐前几年就封了丽妃,也没有子嗣,现在应该已经不得宠了。况且袁老爷官职不高,其他的那些勋贵人家都不大看得上他。”湛明开口:“那最近几天,有没有听说袁家有丧事?”“没有。”程骄接口道,他这两年在街面上跑,更清楚一些:“他家除了老爷夫人,只有一个小少爷,若有丧事,不会全无动静。”商别云沉吟,皱着眉,片刻之后,放下了茶杯:“明天写个帖子,想办法进去探探吧,若我们所听说的关于画舫上那个孩子的事是真的,且他现在人在袁家,怕是过不了几天,真要有丧事了。”第38章东城,广德巷。清晨的第一束阳光沿着光洁的青石板路面,缓缓攀上丹楹刻桷的府墙,照了在衔环铜兽首的门把手上。大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阳光被撇去了别处,一个人从小小的门缝中挤了出来,一身小厮的打扮,在四寂无人的街道上左右望了两眼,回身将门轻轻阖上,低着头,匆匆往巷外走去。没走两步,一只纤长的手,突然拦在了面前。商别云回头对着身后的程骄笑:“你看你,一大早上起来就催,我早说了吧,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又转过头对着小厮,一副熟稔的样子:“还担心你们家没人呢,可巧碰上你。走走走,引我进门去。”那小厮抬起头来,年纪不大,容貌平平,声音也细细弱弱的。他警惕地退后了两步,眼神在商别云与程骄身上各扫了一圈,狐疑道:“你们是什么人?”商别云露出愕然的表情来:“你不认识我?新来的吗?”小厮看着商别云,眼神有些犹疑。“还真是新来的。”商别云抖了抖袍子,迈步往前,“我跟你老爷经常在一起喝酒的,你引我进去,见到你老爷就知道了。”小厮却突然挪到他面前,眼神坚定起来,伸出双臂拦住了他:“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们老爷没说过今天会有客人上门,你请回吧。”商别云心中咂舌。刚才好像多话了,这家老爷别是个不喝酒的吧。不过好在是个小孩子,好对付。商别云板起脸来:“你家来不来客人,你老爷难道会交代给你个小厮?”小厮展着双臂,紧紧抿着嘴唇,不说话,可也不肯退让。商别云有些头疼。前两天为了想办法进这袁府,众人想尽办法,多方打听,这才知道这位袁老爷为人极为低调,连带着夫人少爷,都很少在青州城中露面。不好音律,也没听说过喜欢书画,更不信佛道。几个人又凑在一起合计了一下,发现竟没有什么能撬开袁家的口子。想来想去,商别云这才天不亮一大早就带着程骄过来——准备翻墙。谁承想刚走到袁府门口,就迎面撞上了从人家家里出来的人,坑蒙拐骗一番,还没成功。正纠结着要不要干脆把这小厮打晕算了,程骄突然开口了:“即便是没交代过有客上门,你现在也应该先进去通传,没有把人拦在门外不让进的道理。除非……交代给你的,是无论谁来,都不让进。”小厮仍张着手,眼神却明显闪烁起来。商别云赶紧借程骄的势,瞪起了眼睛:“可不是呢。你这家伙有些奇怪啊,而且咱这么争执,院子里也没什么人出来看看,不是我袁兄出了什么事吧?起开起开,我非得进去看看。”说着绕开小厮就要往里走。小厮急得跺脚,可也拦不住,情急之下想去拽商别云的袖子,程骄一个剑柄挑过来,直接将他的手扫开了,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眼看着商别云就要踏进门里,小厮捂着手,咬了咬牙喊道:“大夫!”“嗯?”商别云停下步子,回过头来。小厮心一横:“我这么早出门,是因为老爷病了,我急着去请大夫。老爷病中,自然不见客。”“啊呀。”商别云一拍手,笑起来,“那可太好了,正让我赶上。我就是大夫,这就给你老爷看看去。”正说着,程骄已经将门推开了。商别云抖了抖袖子,迈步踏进了门里,程骄紧跟着,也进去了。小厮在门口跺了会子脚,横下心来,快跑了两步冲回了门里。大门在他身后,又阖上了。进了门,商别云环顾四周,脑海中第一个念头便是,暗。不是阳光照不进来的那种暗,而是从楼宇雕梁各处散发出来的、沉沉犹如实质的灰败,商别云仿佛能凭肉眼看到,建筑物上缓缓渗出,流动着淌在地面上的胶状黑泥,凭什么华贵的装饰都无法遮掩,连阳光投在这个院子里,都似乎比在外面要暗上三分。空气中传来一阵腐败的水汽,商别云皱着鼻尖嗅了嗅。他熟悉几乎所有的水的味道,鼻尖上萦着的这股子水汽,是来自一处快要枯竭的腐败死水,水的占面不会太小,就在这个宅子的后院里。小厮追上来了,在他背后微微喘着气:“这位爷,我带你去花厅。”说完便走在商别云前头带路。商别云与程骄对视一眼,程骄微微颔首。他将眼神收回来,看着小厮的背影:“你们府上,怎么不见伺候的下人了?”小厮顿了顿:“老爷年前说要跟随娘娘的举止,在府中节俭用度,因而退了不少下人,只留了几个近身的伺候。”“要我说也不必这么俭。伺候的人少了,难免不细致,这不就病了吗。”商别云看着四周游廊栏杆的花纹,有些心不在焉。小厮明显被他噎了一下,不再做声,走到花厅门口,推开门,硬邦邦对着商别云说:“到了,烦您在这里先等一会儿吧。我们家主子正忙着侍疾,等空出来就来见您。”一偏头,却见商别云身后的程骄不见了影子,脸色瞬间一变:“你随从!他人呢?!”商别云惊讶回头:“可不是,人呢?刚才还在这的,跑哪里去了?”回头对着小厮笑:“不好意思,这孩子脑子有点一根筋,我管不太了,兴许是路上看到什么感兴趣的,就被勾过去了。不过你别担心,他挺乖的,不搞破坏,兴许待会儿就自己找过来了。”小厮铁青着脸,没再与商别云纠缠,朝来的方向飞快跑去了。商别云望着他跑去的方向,咂了咂嘴:“这么急,连口茶都没给上呢。”迈步踏进了花厅里。花厅就是寻常贵人家装饰,一张主座,几排茶桌,商别云四下转了一圈,没什么不寻常的。既然主家不来,他自己溜溜达达的,走到主座坐下了。在主座上坐着也不肯老实,将扶手、椅垫,花瓶都挪了挪动了动,四下正常,没见有什么机关。也是,谁在见客的地方放什么机关啊。商别云又站起来,百无聊赖,心中知道那主家肯定不回来,就懒得等着,走到花厅后面,一个垂花大架后面,果然有一扇后门,他想也没想,直接推开门走了出去。过了那道门,眼前的应该就是内院了。他一个人大男人,无邀无请进了人家的内院,是十分僭越的事。可袁家就奇怪在这个地方,削减用度,前院没有奴仆,倒还说得过去,可连通着内院的门处,都没有婆子守着,也见不到往来的仆妇,与前院一样,都是沉沉的一片死寂。商别云一路嗅着那股子水汽,穿过一座圆门,果然便见到了预料之中的那个池子。跟脑中想象的一样,那池子方圆确实不小,虽还比不上镜池,可也远超了一般人家山水景的规模,能想见曾经波光粼粼的盛景。只不过现在的池壁,有些地方已经开裂,攀着厚厚的一层油苔。商别云走近了,走到池边往下看,这池子也深,约莫一丈,只不过池中水几乎已经干了,枯荷枝干互连地陈列在池底,只在池底最中心处,还留着浅浅的一层水,汪在厚厚的苔藓中。“挺可惜的。”一声叹,满含着惋惜。却不是商别云发出来的。他猛地一回头,一个青年男子正站在离他不足三寸的身后,望着池底,惋惜说道。商别云压下心中的惊疑,平静道:“袁公子?”那男子穿着一身鸦青的袍子,肩处绣着金线竹纹,手中摇着一个洒金白的纸扇,身量挺拔,比商别云还略高一些,可眉眼却有如云山,眼中温和谦谨,给人一种莫名的熟悉,跟好亲近之感。若论清隽,此人的样貌在商别云见过的人里,可论第一。男子摇着扇子,听商别云认得他,眼中有光亮一闪,一副很高兴的样子:“你怎么知道我是袁公子?”商别云笑笑:“我身在袁府,公子这般清俊贵气,又随意自在,自然是主家。”袁公子合上扇子,在手心磕了磕,笑着问:“既然这样,你擅闯进内院来,叫主家撞见了,没什么要说的吗?”商别云一抬脸:“哦,这是内院吗?我不知道,我忧心袁大人的病,迷路了。”袁公子笑得开怀,语气十分熟稔,仿佛跟朋友笑恼:“少来。你口中的袁大人长什么样?是胖是瘦?是高是矮?可有蓄须?”商别云面不改色:“我与袁大人是笔友,诗友,神交,没见过。”、袁公子瞪着眼睛看着他,正当商别云被盯得绷不住脸上的表情的时候,袁公子突然爆出爽朗的大笑:“哈哈,你这人,果真有趣。”“谬赞谬赞,那不如领我去看一眼袁大人?”商别云皮笑肉不笑。袁公子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啊,那倒不必了,人已经死了。”又对着身后喊了一声:“带着人出来吧。”回过头来对商别云笑着,“看来你们主仆二人都爱迷路,你这小随从,方才也迷路了,我带过来还给你。”方才见过的小厮架着程骄的胳膊,从回廊的阴影处走了出来。程骄头死死地垂着,血从指尖一滴一滴,砸在地上。第39章商别云瞥了滴在地上的血一眼,抬起眼来:“我迷路,撞上了袁公子陪着聊了会儿天,他迷路,不知道撞在了什么东西上。看来他运气没我好。”袁公子展开折扇,饶有兴致地在商别云脸上找着表情:“不问问他死没死?”“问不问对袁公子来说很重要吗?”商别云牵起一边嘴角。“哎呀。”袁公子用折扇挠了挠鬓角,做着苦恼的表情,踱步走到程骄身边,托起他的下巴,捏了捏那满是血污的脸颊,“看来这家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啊,早知道就不费这么大力气抓他了。”商别云背着手,朝袁公子的方向踱了两步,始终面朝着他:“看来袁大人对袁公子来说亦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方才听公子的说法,袁大人已经死了?可公子看上去,倒是兴致很高呢。”袁公子一把扔开了程骄的脸,语气是全然的雀跃:“对对对,既然你正好赶上了,不如跟我一起去看一眼?”说罢有些羞涩一般,低头一笑:“我花了挺多心思布置,刚才还想着呢,没有观众,可惜了。”商别云敛袍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一眼都没有往程骄的方向瞟。袁公子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了几眼,展扇一笑,对着小厮:“你也跟来,把他带上。”商别云与袁公子肩并肩,走在长长的游廊上。小厮架着程骄,缀在二人几步之后,沉默地跟着。摸不清对方的底细,彼此都不愿意走在前面,因而在窄窄的游廊上肩并肩走在一起,手臂间或相触,看上去像是一对亲密的朋友,正散步闲话。“实不相瞒,来之前打听过袁公子,今日一见,觉得跟传闻中,不是很像。”商别云目光数着太阳在小路上投下的光斑,不紧不慢说道。“是吗。”袁公子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十分感兴趣,有些心不在焉。“外面都说袁公子谦逊有礼,为人低调,是个尤为孝顺的孩子。”袁公子噗嗤笑了,瞥了商别云一眼:“那你说我不像,岂不是拐着弯在骂我?”正说着,走到了一处房门前,袁公子停下了步子,将手按在门上,对商别云笑道:“人就在你面前,还管那些传闻做什么,你自己亲眼看看,不就好了。”丛音跟淼淼听见商别云回来,刚刚过来,没想到洄娘第一句就把她俩卖了,一缩脖子,不约而同想趁着没人看见她俩,偷偷退回去。湛明双手合十,笑得极开怀:“阿弥陀佛,淼淼,丛音,好久不见。”丛音在心中咬着牙骂了十遍秃驴,不情不愿地蹭到前面来:“爷,回来啦。”淼淼也面无表情地站过来。洄娘骂得起劲:“呵,回来了,在外头痛痛快快,玩到了几更天才舍得回来。可怜咱们,眼巴巴等着。”商别云磨着后槽牙:“丛音,我今晚去哪儿,好像没跟你说吧。”“你那天跟湛明说,我听见了。”丛音蚊子哼哼,往洄娘身后缩。“男伶画舫啊!我馋了多久了!你们三个大男人去有什么意思?这种事情,我、淼淼、丛音,我们三个去,不比你们三个合适?”洄娘痛心疾首,还不忘按照说好的,给丛音讨公道,“再说了,凭什么不让丛音跟着你出门,却带上他!”一指程骄。“他我也不想带。”商别云推着洄娘脑袋:“我倒是想带你呢,你争点气啊,蜕个鳞身长缩了快一尺,你这点儿个子,女扮男装都扮不了,怎么带你去?”蜕鳞之后身高缩水是洄娘生平大恨,憋红了脸跳起来去抓商别云的脸,商别云一手抓住她两只手,攥在手里,提着往屋子里走:“走走走,撒泼也进去撒,先让我喝口水。”屈居人下,洄娘只能忍,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坐在一边,瞪着商别云。程骄与丛音给众人倒上茶,商别云连着喝了三大杯才缓过来,抹了抹嘴角:“骁骑营,袁家。”丛音偏头想了一会儿:“东城袁家?听过,他家的长小姐前几年就封了丽妃,也没有子嗣,现在应该已经不得宠了。况且袁老爷官职不高,其他的那些勋贵人家都不大看得上他。”湛明开口:“那最近几天,有没有听说袁家有丧事?”“没有。”程骄接口道,他这两年在街面上跑,更清楚一些:“他家除了老爷夫人,只有一个小少爷,若有丧事,不会全无动静。”商别云沉吟,皱着眉,片刻之后,放下了茶杯:“明天写个帖子,想办法进去探探吧,若我们所听说的关于画舫上那个孩子的事是真的,且他现在人在袁家,怕是过不了几天,真要有丧事了。”第38章东城,广德巷。清晨的第一束阳光沿着光洁的青石板路面,缓缓攀上丹楹刻桷的府墙,照了在衔环铜兽首的门把手上。大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阳光被撇去了别处,一个人从小小的门缝中挤了出来,一身小厮的打扮,在四寂无人的街道上左右望了两眼,回身将门轻轻阖上,低着头,匆匆往巷外走去。没走两步,一只纤长的手,突然拦在了面前。商别云回头对着身后的程骄笑:“你看你,一大早上起来就催,我早说了吧,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又转过头对着小厮,一副熟稔的样子:“还担心你们家没人呢,可巧碰上你。走走走,引我进门去。”那小厮抬起头来,年纪不大,容貌平平,声音也细细弱弱的。他警惕地退后了两步,眼神在商别云与程骄身上各扫了一圈,狐疑道:“你们是什么人?”商别云露出愕然的表情来:“你不认识我?新来的吗?”小厮看着商别云,眼神有些犹疑。“还真是新来的。”商别云抖了抖袍子,迈步往前,“我跟你老爷经常在一起喝酒的,你引我进去,见到你老爷就知道了。”小厮却突然挪到他面前,眼神坚定起来,伸出双臂拦住了他:“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们老爷没说过今天会有客人上门,你请回吧。”商别云心中咂舌。刚才好像多话了,这家老爷别是个不喝酒的吧。不过好在是个小孩子,好对付。商别云板起脸来:“你家来不来客人,你老爷难道会交代给你个小厮?”小厮展着双臂,紧紧抿着嘴唇,不说话,可也不肯退让。商别云有些头疼。前两天为了想办法进这袁府,众人想尽办法,多方打听,这才知道这位袁老爷为人极为低调,连带着夫人少爷,都很少在青州城中露面。不好音律,也没听说过喜欢书画,更不信佛道。几个人又凑在一起合计了一下,发现竟没有什么能撬开袁家的口子。想来想去,商别云这才天不亮一大早就带着程骄过来——准备翻墙。谁承想刚走到袁府门口,就迎面撞上了从人家家里出来的人,坑蒙拐骗一番,还没成功。正纠结着要不要干脆把这小厮打晕算了,程骄突然开口了:“即便是没交代过有客上门,你现在也应该先进去通传,没有把人拦在门外不让进的道理。除非……交代给你的,是无论谁来,都不让进。”小厮仍张着手,眼神却明显闪烁起来。商别云赶紧借程骄的势,瞪起了眼睛:“可不是呢。你这家伙有些奇怪啊,而且咱这么争执,院子里也没什么人出来看看,不是我袁兄出了什么事吧?起开起开,我非得进去看看。”说着绕开小厮就要往里走。小厮急得跺脚,可也拦不住,情急之下想去拽商别云的袖子,程骄一个剑柄挑过来,直接将他的手扫开了,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眼看着商别云就要踏进门里,小厮捂着手,咬了咬牙喊道:“大夫!”“嗯?”商别云停下步子,回过头来。小厮心一横:“我这么早出门,是因为老爷病了,我急着去请大夫。老爷病中,自然不见客。”“啊呀。”商别云一拍手,笑起来,“那可太好了,正让我赶上。我就是大夫,这就给你老爷看看去。”正说着,程骄已经将门推开了。商别云抖了抖袖子,迈步踏进了门里,程骄紧跟着,也进去了。小厮在门口跺了会子脚,横下心来,快跑了两步冲回了门里。大门在他身后,又阖上了。进了门,商别云环顾四周,脑海中第一个念头便是,暗。不是阳光照不进来的那种暗,而是从楼宇雕梁各处散发出来的、沉沉犹如实质的灰败,商别云仿佛能凭肉眼看到,建筑物上缓缓渗出,流动着淌在地面上的胶状黑泥,凭什么华贵的装饰都无法遮掩,连阳光投在这个院子里,都似乎比在外面要暗上三分。空气中传来一阵腐败的水汽,商别云皱着鼻尖嗅了嗅。他熟悉几乎所有的水的味道,鼻尖上萦着的这股子水汽,是来自一处快要枯竭的腐败死水,水的占面不会太小,就在这个宅子的后院里。小厮追上来了,在他背后微微喘着气:“这位爷,我带你去花厅。”说完便走在商别云前头带路。商别云与程骄对视一眼,程骄微微颔首。他将眼神收回来,看着小厮的背影:“你们府上,怎么不见伺候的下人了?”小厮顿了顿:“老爷年前说要跟随娘娘的举止,在府中节俭用度,因而退了不少下人,只留了几个近身的伺候。”“要我说也不必这么俭。伺候的人少了,难免不细致,这不就病了吗。”商别云看着四周游廊栏杆的花纹,有些心不在焉。小厮明显被他噎了一下,不再做声,走到花厅门口,推开门,硬邦邦对着商别云说:“到了,烦您在这里先等一会儿吧。我们家主子正忙着侍疾,等空出来就来见您。”一偏头,却见商别云身后的程骄不见了影子,脸色瞬间一变:“你随从!他人呢?!”商别云惊讶回头:“可不是,人呢?刚才还在这的,跑哪里去了?”回头对着小厮笑:“不好意思,这孩子脑子有点一根筋,我管不太了,兴许是路上看到什么感兴趣的,就被勾过去了。不过你别担心,他挺乖的,不搞破坏,兴许待会儿就自己找过来了。”小厮铁青着脸,没再与商别云纠缠,朝来的方向飞快跑去了。商别云望着他跑去的方向,咂了咂嘴:“这么急,连口茶都没给上呢。”迈步踏进了花厅里。花厅就是寻常贵人家装饰,一张主座,几排茶桌,商别云四下转了一圈,没什么不寻常的。既然主家不来,他自己溜溜达达的,走到主座坐下了。在主座上坐着也不肯老实,将扶手、椅垫,花瓶都挪了挪动了动,四下正常,没见有什么机关。也是,谁在见客的地方放什么机关啊。商别云又站起来,百无聊赖,心中知道那主家肯定不回来,就懒得等着,走到花厅后面,一个垂花大架后面,果然有一扇后门,他想也没想,直接推开门走了出去。过了那道门,眼前的应该就是内院了。他一个人大男人,无邀无请进了人家的内院,是十分僭越的事。可袁家就奇怪在这个地方,削减用度,前院没有奴仆,倒还说得过去,可连通着内院的门处,都没有婆子守着,也见不到往来的仆妇,与前院一样,都是沉沉的一片死寂。商别云一路嗅着那股子水汽,穿过一座圆门,果然便见到了预料之中的那个池子。跟脑中想象的一样,那池子方圆确实不小,虽还比不上镜池,可也远超了一般人家山水景的规模,能想见曾经波光粼粼的盛景。只不过现在的池壁,有些地方已经开裂,攀着厚厚的一层油苔。商别云走近了,走到池边往下看,这池子也深,约莫一丈,只不过池中水几乎已经干了,枯荷枝干互连地陈列在池底,只在池底最中心处,还留着浅浅的一层水,汪在厚厚的苔藓中。“挺可惜的。”一声叹,满含着惋惜。却不是商别云发出来的。他猛地一回头,一个青年男子正站在离他不足三寸的身后,望着池底,惋惜说道。商别云压下心中的惊疑,平静道:“袁公子?”那男子穿着一身鸦青的袍子,肩处绣着金线竹纹,手中摇着一个洒金白的纸扇,身量挺拔,比商别云还略高一些,可眉眼却有如云山,眼中温和谦谨,给人一种莫名的熟悉,跟好亲近之感。若论清隽,此人的样貌在商别云见过的人里,可论第一。男子摇着扇子,听商别云认得他,眼中有光亮一闪,一副很高兴的样子:“你怎么知道我是袁公子?”商别云笑笑:“我身在袁府,公子这般清俊贵气,又随意自在,自然是主家。”袁公子合上扇子,在手心磕了磕,笑着问:“既然这样,你擅闯进内院来,叫主家撞见了,没什么要说的吗?”商别云一抬脸:“哦,这是内院吗?我不知道,我忧心袁大人的病,迷路了。”袁公子笑得开怀,语气十分熟稔,仿佛跟朋友笑恼:“少来。你口中的袁大人长什么样?是胖是瘦?是高是矮?可有蓄须?”商别云面不改色:“我与袁大人是笔友,诗友,神交,没见过。”、袁公子瞪着眼睛看着他,正当商别云被盯得绷不住脸上的表情的时候,袁公子突然爆出爽朗的大笑:“哈哈,你这人,果真有趣。”“谬赞谬赞,那不如领我去看一眼袁大人?”商别云皮笑肉不笑。袁公子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啊,那倒不必了,人已经死了。”又对着身后喊了一声:“带着人出来吧。”回过头来对商别云笑着,“看来你们主仆二人都爱迷路,你这小随从,方才也迷路了,我带过来还给你。”方才见过的小厮架着程骄的胳膊,从回廊的阴影处走了出来。程骄头死死地垂着,血从指尖一滴一滴,砸在地上。第39章商别云瞥了滴在地上的血一眼,抬起眼来:“我迷路,撞上了袁公子陪着聊了会儿天,他迷路,不知道撞在了什么东西上。看来他运气没我好。”袁公子展开折扇,饶有兴致地在商别云脸上找着表情:“不问问他死没死?”“问不问对袁公子来说很重要吗?”商别云牵起一边嘴角。“哎呀。”袁公子用折扇挠了挠鬓角,做着苦恼的表情,踱步走到程骄身边,托起他的下巴,捏了捏那满是血污的脸颊,“看来这家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啊,早知道就不费这么大力气抓他了。”商别云背着手,朝袁公子的方向踱了两步,始终面朝着他:“看来袁大人对袁公子来说亦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方才听公子的说法,袁大人已经死了?可公子看上去,倒是兴致很高呢。”袁公子一把扔开了程骄的脸,语气是全然的雀跃:“对对对,既然你正好赶上了,不如跟我一起去看一眼?”说罢有些羞涩一般,低头一笑:“我花了挺多心思布置,刚才还想着呢,没有观众,可惜了。”商别云敛袍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一眼都没有往程骄的方向瞟。袁公子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了几眼,展扇一笑,对着小厮:“你也跟来,把他带上。”商别云与袁公子肩并肩,走在长长的游廊上。小厮架着程骄,缀在二人几步之后,沉默地跟着。摸不清对方的底细,彼此都不愿意走在前面,因而在窄窄的游廊上肩并肩走在一起,手臂间或相触,看上去像是一对亲密的朋友,正散步闲话。“实不相瞒,来之前打听过袁公子,今日一见,觉得跟传闻中,不是很像。”商别云目光数着太阳在小路上投下的光斑,不紧不慢说道。“是吗。”袁公子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十分感兴趣,有些心不在焉。“外面都说袁公子谦逊有礼,为人低调,是个尤为孝顺的孩子。”袁公子噗嗤笑了,瞥了商别云一眼:“那你说我不像,岂不是拐着弯在骂我?”正说着,走到了一处房门前,袁公子停下了步子,将手按在门上,对商别云笑道:“人就在你面前,还管那些传闻做什么,你自己亲眼看看,不就好了。”丛音跟淼淼听见商别云回来,刚刚过来,没想到洄娘第一句就把她俩卖了,一缩脖子,不约而同想趁着没人看见她俩,偷偷退回去。湛明双手合十,笑得极开怀:“阿弥陀佛,淼淼,丛音,好久不见。”丛音在心中咬着牙骂了十遍秃驴,不情不愿地蹭到前面来:“爷,回来啦。”淼淼也面无表情地站过来。洄娘骂得起劲:“呵,回来了,在外头痛痛快快,玩到了几更天才舍得回来。可怜咱们,眼巴巴等着。”商别云磨着后槽牙:“丛音,我今晚去哪儿,好像没跟你说吧。”“你那天跟湛明说,我听见了。”丛音蚊子哼哼,往洄娘身后缩。“男伶画舫啊!我馋了多久了!你们三个大男人去有什么意思?这种事情,我、淼淼、丛音,我们三个去,不比你们三个合适?”洄娘痛心疾首,还不忘按照说好的,给丛音讨公道,“再说了,凭什么不让丛音跟着你出门,却带上他!”一指程骄。“他我也不想带。”商别云推着洄娘脑袋:“我倒是想带你呢,你争点气啊,蜕个鳞身长缩了快一尺,你这点儿个子,女扮男装都扮不了,怎么带你去?”蜕鳞之后身高缩水是洄娘生平大恨,憋红了脸跳起来去抓商别云的脸,商别云一手抓住她两只手,攥在手里,提着往屋子里走:“走走走,撒泼也进去撒,先让我喝口水。”屈居人下,洄娘只能忍,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坐在一边,瞪着商别云。程骄与丛音给众人倒上茶,商别云连着喝了三大杯才缓过来,抹了抹嘴角:“骁骑营,袁家。”丛音偏头想了一会儿:“东城袁家?听过,他家的长小姐前几年就封了丽妃,也没有子嗣,现在应该已经不得宠了。况且袁老爷官职不高,其他的那些勋贵人家都不大看得上他。”湛明开口:“那最近几天,有没有听说袁家有丧事?”“没有。”程骄接口道,他这两年在街面上跑,更清楚一些:“他家除了老爷夫人,只有一个小少爷,若有丧事,不会全无动静。”商别云沉吟,皱着眉,片刻之后,放下了茶杯:“明天写个帖子,想办法进去探探吧,若我们所听说的关于画舫上那个孩子的事是真的,且他现在人在袁家,怕是过不了几天,真要有丧事了。”第38章东城,广德巷。清晨的第一束阳光沿着光洁的青石板路面,缓缓攀上丹楹刻桷的府墙,照了在衔环铜兽首的门把手上。大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阳光被撇去了别处,一个人从小小的门缝中挤了出来,一身小厮的打扮,在四寂无人的街道上左右望了两眼,回身将门轻轻阖上,低着头,匆匆往巷外走去。没走两步,一只纤长的手,突然拦在了面前。商别云回头对着身后的程骄笑:“你看你,一大早上起来就催,我早说了吧,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又转过头对着小厮,一副熟稔的样子:“还担心你们家没人呢,可巧碰上你。走走走,引我进门去。”那小厮抬起头来,年纪不大,容貌平平,声音也细细弱弱的。他警惕地退后了两步,眼神在商别云与程骄身上各扫了一圈,狐疑道:“你们是什么人?”商别云露出愕然的表情来:“你不认识我?新来的吗?”小厮看着商别云,眼神有些犹疑。“还真是新来的。”商别云抖了抖袍子,迈步往前,“我跟你老爷经常在一起喝酒的,你引我进去,见到你老爷就知道了。”小厮却突然挪到他面前,眼神坚定起来,伸出双臂拦住了他:“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们老爷没说过今天会有客人上门,你请回吧。”商别云心中咂舌。刚才好像多话了,这家老爷别是个不喝酒的吧。不过好在是个小孩子,好对付。商别云板起脸来:“你家来不来客人,你老爷难道会交代给你个小厮?”小厮展着双臂,紧紧抿着嘴唇,不说话,可也不肯退让。商别云有些头疼。前两天为了想办法进这袁府,众人想尽办法,多方打听,这才知道这位袁老爷为人极为低调,连带着夫人少爷,都很少在青州城中露面。不好音律,也没听说过喜欢书画,更不信佛道。几个人又凑在一起合计了一下,发现竟没有什么能撬开袁家的口子。想来想去,商别云这才天不亮一大早就带着程骄过来——准备翻墙。谁承想刚走到袁府门口,就迎面撞上了从人家家里出来的人,坑蒙拐骗一番,还没成功。正纠结着要不要干脆把这小厮打晕算了,程骄突然开口了:“即便是没交代过有客上门,你现在也应该先进去通传,没有把人拦在门外不让进的道理。除非……交代给你的,是无论谁来,都不让进。”小厮仍张着手,眼神却明显闪烁起来。商别云赶紧借程骄的势,瞪起了眼睛:“可不是呢。你这家伙有些奇怪啊,而且咱这么争执,院子里也没什么人出来看看,不是我袁兄出了什么事吧?起开起开,我非得进去看看。”说着绕开小厮就要往里走。小厮急得跺脚,可也拦不住,情急之下想去拽商别云的袖子,程骄一个剑柄挑过来,直接将他的手扫开了,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眼看着商别云就要踏进门里,小厮捂着手,咬了咬牙喊道:“大夫!”“嗯?”商别云停下步子,回过头来。小厮心一横:“我这么早出门,是因为老爷病了,我急着去请大夫。老爷病中,自然不见客。”“啊呀。”商别云一拍手,笑起来,“那可太好了,正让我赶上。我就是大夫,这就给你老爷看看去。”正说着,程骄已经将门推开了。商别云抖了抖袖子,迈步踏进了门里,程骄紧跟着,也进去了。小厮在门口跺了会子脚,横下心来,快跑了两步冲回了门里。大门在他身后,又阖上了。进了门,商别云环顾四周,脑海中第一个念头便是,暗。不是阳光照不进来的那种暗,而是从楼宇雕梁各处散发出来的、沉沉犹如实质的灰败,商别云仿佛能凭肉眼看到,建筑物上缓缓渗出,流动着淌在地面上的胶状黑泥,凭什么华贵的装饰都无法遮掩,连阳光投在这个院子里,都似乎比在外面要暗上三分。空气中传来一阵腐败的水汽,商别云皱着鼻尖嗅了嗅。他熟悉几乎所有的水的味道,鼻尖上萦着的这股子水汽,是来自一处快要枯竭的腐败死水,水的占面不会太小,就在这个宅子的后院里。小厮追上来了,在他背后微微喘着气:“这位爷,我带你去花厅。”说完便走在商别云前头带路。商别云与程骄对视一眼,程骄微微颔首。他将眼神收回来,看着小厮的背影:“你们府上,怎么不见伺候的下人了?”小厮顿了顿:“老爷年前说要跟随娘娘的举止,在府中节俭用度,因而退了不少下人,只留了几个近身的伺候。”“要我说也不必这么俭。伺候的人少了,难免不细致,这不就病了吗。”商别云看着四周游廊栏杆的花纹,有些心不在焉。小厮明显被他噎了一下,不再做声,走到花厅门口,推开门,硬邦邦对着商别云说:“到了,烦您在这里先等一会儿吧。我们家主子正忙着侍疾,等空出来就来见您。”一偏头,却见商别云身后的程骄不见了影子,脸色瞬间一变:“你随从!他人呢?!”商别云惊讶回头:“可不是,人呢?刚才还在这的,跑哪里去了?”回头对着小厮笑:“不好意思,这孩子脑子有点一根筋,我管不太了,兴许是路上看到什么感兴趣的,就被勾过去了。不过你别担心,他挺乖的,不搞破坏,兴许待会儿就自己找过来了。”小厮铁青着脸,没再与商别云纠缠,朝来的方向飞快跑去了。商别云望着他跑去的方向,咂了咂嘴:“这么急,连口茶都没给上呢。”迈步踏进了花厅里。花厅就是寻常贵人家装饰,一张主座,几排茶桌,商别云四下转了一圈,没什么不寻常的。既然主家不来,他自己溜溜达达的,走到主座坐下了。在主座上坐着也不肯老实,将扶手、椅垫,花瓶都挪了挪动了动,四下正常,没见有什么机关。也是,谁在见客的地方放什么机关啊。商别云又站起来,百无聊赖,心中知道那主家肯定不回来,就懒得等着,走到花厅后面,一个垂花大架后面,果然有一扇后门,他想也没想,直接推开门走了出去。过了那道门,眼前的应该就是内院了。他一个人大男人,无邀无请进了人家的内院,是十分僭越的事。可袁家就奇怪在这个地方,削减用度,前院没有奴仆,倒还说得过去,可连通着内院的门处,都没有婆子守着,也见不到往来的仆妇,与前院一样,都是沉沉的一片死寂。商别云一路嗅着那股子水汽,穿过一座圆门,果然便见到了预料之中的那个池子。跟脑中想象的一样,那池子方圆确实不小,虽还比不上镜池,可也远超了一般人家山水景的规模,能想见曾经波光粼粼的盛景。只不过现在的池壁,有些地方已经开裂,攀着厚厚的一层油苔。商别云走近了,走到池边往下看,这池子也深,约莫一丈,只不过池中水几乎已经干了,枯荷枝干互连地陈列在池底,只在池底最中心处,还留着浅浅的一层水,汪在厚厚的苔藓中。“挺可惜的。”一声叹,满含着惋惜。却不是商别云发出来的。他猛地一回头,一个青年男子正站在离他不足三寸的身后,望着池底,惋惜说道。商别云压下心中的惊疑,平静道:“袁公子?”那男子穿着一身鸦青的袍子,肩处绣着金线竹纹,手中摇着一个洒金白的纸扇,身量挺拔,比商别云还略高一些,可眉眼却有如云山,眼中温和谦谨,给人一种莫名的熟悉,跟好亲近之感。若论清隽,此人的样貌在商别云见过的人里,可论第一。男子摇着扇子,听商别云认得他,眼中有光亮一闪,一副很高兴的样子:“你怎么知道我是袁公子?”商别云笑笑:“我身在袁府,公子这般清俊贵气,又随意自在,自然是主家。”袁公子合上扇子,在手心磕了磕,笑着问:“既然这样,你擅闯进内院来,叫主家撞见了,没什么要说的吗?”商别云一抬脸:“哦,这是内院吗?我不知道,我忧心袁大人的病,迷路了。”袁公子笑得开怀,语气十分熟稔,仿佛跟朋友笑恼:“少来。你口中的袁大人长什么样?是胖是瘦?是高是矮?可有蓄须?”商别云面不改色:“我与袁大人是笔友,诗友,神交,没见过。”、袁公子瞪着眼睛看着他,正当商别云被盯得绷不住脸上的表情的时候,袁公子突然爆出爽朗的大笑:“哈哈,你这人,果真有趣。”“谬赞谬赞,那不如领我去看一眼袁大人?”商别云皮笑肉不笑。袁公子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啊,那倒不必了,人已经死了。”又对着身后喊了一声:“带着人出来吧。”回过头来对商别云笑着,“看来你们主仆二人都爱迷路,你这小随从,方才也迷路了,我带过来还给你。”方才见过的小厮架着程骄的胳膊,从回廊的阴影处走了出来。程骄头死死地垂着,血从指尖一滴一滴,砸在地上。第39章商别云瞥了滴在地上的血一眼,抬起眼来:“我迷路,撞上了袁公子陪着聊了会儿天,他迷路,不知道撞在了什么东西上。看来他运气没我好。”袁公子展开折扇,饶有兴致地在商别云脸上找着表情:“不问问他死没死?”“问不问对袁公子来说很重要吗?”商别云牵起一边嘴角。“哎呀。”袁公子用折扇挠了挠鬓角,做着苦恼的表情,踱步走到程骄身边,托起他的下巴,捏了捏那满是血污的脸颊,“看来这家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啊,早知道就不费这么大力气抓他了。”商别云背着手,朝袁公子的方向踱了两步,始终面朝着他:“看来袁大人对袁公子来说亦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方才听公子的说法,袁大人已经死了?可公子看上去,倒是兴致很高呢。”袁公子一把扔开了程骄的脸,语气是全然的雀跃:“对对对,既然你正好赶上了,不如跟我一起去看一眼?”说罢有些羞涩一般,低头一笑:“我花了挺多心思布置,刚才还想着呢,没有观众,可惜了。”商别云敛袍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一眼都没有往程骄的方向瞟。袁公子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了几眼,展扇一笑,对着小厮:“你也跟来,把他带上。”商别云与袁公子肩并肩,走在长长的游廊上。小厮架着程骄,缀在二人几步之后,沉默地跟着。摸不清对方的底细,彼此都不愿意走在前面,因而在窄窄的游廊上肩并肩走在一起,手臂间或相触,看上去像是一对亲密的朋友,正散步闲话。“实不相瞒,来之前打听过袁公子,今日一见,觉得跟传闻中,不是很像。”商别云目光数着太阳在小路上投下的光斑,不紧不慢说道。“是吗。”袁公子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十分感兴趣,有些心不在焉。“外面都说袁公子谦逊有礼,为人低调,是个尤为孝顺的孩子。”袁公子噗嗤笑了,瞥了商别云一眼:“那你说我不像,岂不是拐着弯在骂我?”正说着,走到了一处房门前,袁公子停下了步子,将手按在门上,对商别云笑道:“人就在你面前,还管那些传闻做什么,你自己亲眼看看,不就好了。”丛音跟淼淼听见商别云回来,刚刚过来,没想到洄娘第一句就把她俩卖了,一缩脖子,不约而同想趁着没人看见她俩,偷偷退回去。湛明双手合十,笑得极开怀:“阿弥陀佛,淼淼,丛音,好久不见。”丛音在心中咬着牙骂了十遍秃驴,不情不愿地蹭到前面来:“爷,回来啦。”淼淼也面无表情地站过来。洄娘骂得起劲:“呵,回来了,在外头痛痛快快,玩到了几更天才舍得回来。可怜咱们,眼巴巴等着。”商别云磨着后槽牙:“丛音,我今晚去哪儿,好像没跟你说吧。”“你那天跟湛明说,我听见了。”丛音蚊子哼哼,往洄娘身后缩。“男伶画舫啊!我馋了多久了!你们三个大男人去有什么意思?这种事情,我、淼淼、丛音,我们三个去,不比你们三个合适?”洄娘痛心疾首,还不忘按照说好的,给丛音讨公道,“再说了,凭什么不让丛音跟着你出门,却带上他!”一指程骄。“他我也不想带。”商别云推着洄娘脑袋:“我倒是想带你呢,你争点气啊,蜕个鳞身长缩了快一尺,你这点儿个子,女扮男装都扮不了,怎么带你去?”蜕鳞之后身高缩水是洄娘生平大恨,憋红了脸跳起来去抓商别云的脸,商别云一手抓住她两只手,攥在手里,提着往屋子里走:“走走走,撒泼也进去撒,先让我喝口水。”屈居人下,洄娘只能忍,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坐在一边,瞪着商别云。程骄与丛音给众人倒上茶,商别云连着喝了三大杯才缓过来,抹了抹嘴角:“骁骑营,袁家。”丛音偏头想了一会儿:“东城袁家?听过,他家的长小姐前几年就封了丽妃,也没有子嗣,现在应该已经不得宠了。况且袁老爷官职不高,其他的那些勋贵人家都不大看得上他。”湛明开口:“那最近几天,有没有听说袁家有丧事?”“没有。”程骄接口道,他这两年在街面上跑,更清楚一些:“他家除了老爷夫人,只有一个小少爷,若有丧事,不会全无动静。”商别云沉吟,皱着眉,片刻之后,放下了茶杯:“明天写个帖子,想办法进去探探吧,若我们所听说的关于画舫上那个孩子的事是真的,且他现在人在袁家,怕是过不了几天,真要有丧事了。”第38章东城,广德巷。清晨的第一束阳光沿着光洁的青石板路面,缓缓攀上丹楹刻桷的府墙,照了在衔环铜兽首的门把手上。大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阳光被撇去了别处,一个人从小小的门缝中挤了出来,一身小厮的打扮,在四寂无人的街道上左右望了两眼,回身将门轻轻阖上,低着头,匆匆往巷外走去。没走两步,一只纤长的手,突然拦在了面前。商别云回头对着身后的程骄笑:“你看你,一大早上起来就催,我早说了吧,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又转过头对着小厮,一副熟稔的样子:“还担心你们家没人呢,可巧碰上你。走走走,引我进门去。”那小厮抬起头来,年纪不大,容貌平平,声音也细细弱弱的。他警惕地退后了两步,眼神在商别云与程骄身上各扫了一圈,狐疑道:“你们是什么人?”商别云露出愕然的表情来:“你不认识我?新来的吗?”小厮看着商别云,眼神有些犹疑。“还真是新来的。”商别云抖了抖袍子,迈步往前,“我跟你老爷经常在一起喝酒的,你引我进去,见到你老爷就知道了。”小厮却突然挪到他面前,眼神坚定起来,伸出双臂拦住了他:“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们老爷没说过今天会有客人上门,你请回吧。”商别云心中咂舌。刚才好像多话了,这家老爷别是个不喝酒的吧。不过好在是个小孩子,好对付。商别云板起脸来:“你家来不来客人,你老爷难道会交代给你个小厮?”小厮展着双臂,紧紧抿着嘴唇,不说话,可也不肯退让。商别云有些头疼。前两天为了想办法进这袁府,众人想尽办法,多方打听,这才知道这位袁老爷为人极为低调,连带着夫人少爷,都很少在青州城中露面。不好音律,也没听说过喜欢书画,更不信佛道。几个人又凑在一起合计了一下,发现竟没有什么能撬开袁家的口子。想来想去,商别云这才天不亮一大早就带着程骄过来——准备翻墙。谁承想刚走到袁府门口,就迎面撞上了从人家家里出来的人,坑蒙拐骗一番,还没成功。正纠结着要不要干脆把这小厮打晕算了,程骄突然开口了:“即便是没交代过有客上门,你现在也应该先进去通传,没有把人拦在门外不让进的道理。除非……交代给你的,是无论谁来,都不让进。”小厮仍张着手,眼神却明显闪烁起来。商别云赶紧借程骄的势,瞪起了眼睛:“可不是呢。你这家伙有些奇怪啊,而且咱这么争执,院子里也没什么人出来看看,不是我袁兄出了什么事吧?起开起开,我非得进去看看。”说着绕开小厮就要往里走。小厮急得跺脚,可也拦不住,情急之下想去拽商别云的袖子,程骄一个剑柄挑过来,直接将他的手扫开了,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眼看着商别云就要踏进门里,小厮捂着手,咬了咬牙喊道:“大夫!”“嗯?”商别云停下步子,回过头来。小厮心一横:“我这么早出门,是因为老爷病了,我急着去请大夫。老爷病中,自然不见客。”“啊呀。”商别云一拍手,笑起来,“那可太好了,正让我赶上。我就是大夫,这就给你老爷看看去。”正说着,程骄已经将门推开了。商别云抖了抖袖子,迈步踏进了门里,程骄紧跟着,也进去了。小厮在门口跺了会子脚,横下心来,快跑了两步冲回了门里。大门在他身后,又阖上了。进了门,商别云环顾四周,脑海中第一个念头便是,暗。不是阳光照不进来的那种暗,而是从楼宇雕梁各处散发出来的、沉沉犹如实质的灰败,商别云仿佛能凭肉眼看到,建筑物上缓缓渗出,流动着淌在地面上的胶状黑泥,凭什么华贵的装饰都无法遮掩,连阳光投在这个院子里,都似乎比在外面要暗上三分。空气中传来一阵腐败的水汽,商别云皱着鼻尖嗅了嗅。他熟悉几乎所有的水的味道,鼻尖上萦着的这股子水汽,是来自一处快要枯竭的腐败死水,水的占面不会太小,就在这个宅子的后院里。小厮追上来了,在他背后微微喘着气:“这位爷,我带你去花厅。”说完便走在商别云前头带路。商别云与程骄对视一眼,程骄微微颔首。他将眼神收回来,看着小厮的背影:“你们府上,怎么不见伺候的下人了?”小厮顿了顿:“老爷年前说要跟随娘娘的举止,在府中节俭用度,因而退了不少下人,只留了几个近身的伺候。”“要我说也不必这么俭。伺候的人少了,难免不细致,这不就病了吗。”商别云看着四周游廊栏杆的花纹,有些心不在焉。小厮明显被他噎了一下,不再做声,走到花厅门口,推开门,硬邦邦对着商别云说:“到了,烦您在这里先等一会儿吧。我们家主子正忙着侍疾,等空出来就来见您。”一偏头,却见商别云身后的程骄不见了影子,脸色瞬间一变:“你随从!他人呢?!”商别云惊讶回头:“可不是,人呢?刚才还在这的,跑哪里去了?”回头对着小厮笑:“不好意思,这孩子脑子有点一根筋,我管不太了,兴许是路上看到什么感兴趣的,就被勾过去了。不过你别担心,他挺乖的,不搞破坏,兴许待会儿就自己找过来了。”小厮铁青着脸,没再与商别云纠缠,朝来的方向飞快跑去了。商别云望着他跑去的方向,咂了咂嘴:“这么急,连口茶都没给上呢。”迈步踏进了花厅里。花厅就是寻常贵人家装饰,一张主座,几排茶桌,商别云四下转了一圈,没什么不寻常的。既然主家不来,他自己溜溜达达的,走到主座坐下了。在主座上坐着也不肯老实,将扶手、椅垫,花瓶都挪了挪动了动,四下正常,没见有什么机关。也是,谁在见客的地方放什么机关啊。商别云又站起来,百无聊赖,心中知道那主家肯定不回来,就懒得等着,走到花厅后面,一个垂花大架后面,果然有一扇后门,他想也没想,直接推开门走了出去。过了那道门,眼前的应该就是内院了。他一个人大男人,无邀无请进了人家的内院,是十分僭越的事。可袁家就奇怪在这个地方,削减用度,前院没有奴仆,倒还说得过去,可连通着内院的门处,都没有婆子守着,也见不到往来的仆妇,与前院一样,都是沉沉的一片死寂。商别云一路嗅着那股子水汽,穿过一座圆门,果然便见到了预料之中的那个池子。跟脑中想象的一样,那池子方圆确实不小,虽还比不上镜池,可也远超了一般人家山水景的规模,能想见曾经波光粼粼的盛景。只不过现在的池壁,有些地方已经开裂,攀着厚厚的一层油苔。商别云走近了,走到池边往下看,这池子也深,约莫一丈,只不过池中水几乎已经干了,枯荷枝干互连地陈列在池底,只在池底最中心处,还留着浅浅的一层水,汪在厚厚的苔藓中。“挺可惜的。”一声叹,满含着惋惜。却不是商别云发出来的。他猛地一回头,一个青年男子正站在离他不足三寸的身后,望着池底,惋惜说道。商别云压下心中的惊疑,平静道:“袁公子?”那男子穿着一身鸦青的袍子,肩处绣着金线竹纹,手中摇着一个洒金白的纸扇,身量挺拔,比商别云还略高一些,可眉眼却有如云山,眼中温和谦谨,给人一种莫名的熟悉,跟好亲近之感。若论清隽,此人的样貌在商别云见过的人里,可论第一。男子摇着扇子,听商别云认得他,眼中有光亮一闪,一副很高兴的样子:“你怎么知道我是袁公子?”商别云笑笑:“我身在袁府,公子这般清俊贵气,又随意自在,自然是主家。”袁公子合上扇子,在手心磕了磕,笑着问:“既然这样,你擅闯进内院来,叫主家撞见了,没什么要说的吗?”商别云一抬脸:“哦,这是内院吗?我不知道,我忧心袁大人的病,迷路了。”袁公子笑得开怀,语气十分熟稔,仿佛跟朋友笑恼:“少来。你口中的袁大人长什么样?是胖是瘦?是高是矮?可有蓄须?”商别云面不改色:“我与袁大人是笔友,诗友,神交,没见过。”、袁公子瞪着眼睛看着他,正当商别云被盯得绷不住脸上的表情的时候,袁公子突然爆出爽朗的大笑:“哈哈,你这人,果真有趣。”“谬赞谬赞,那不如领我去看一眼袁大人?”商别云皮笑肉不笑。袁公子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啊,那倒不必了,人已经死了。”又对着身后喊了一声:“带着人出来吧。”回过头来对商别云笑着,“看来你们主仆二人都爱迷路,你这小随从,方才也迷路了,我带过来还给你。”方才见过的小厮架着程骄的胳膊,从回廊的阴影处走了出来。程骄头死死地垂着,血从指尖一滴一滴,砸在地上。第39章商别云瞥了滴在地上的血一眼,抬起眼来:“我迷路,撞上了袁公子陪着聊了会儿天,他迷路,不知道撞在了什么东西上。看来他运气没我好。”袁公子展开折扇,饶有兴致地在商别云脸上找着表情:“不问问他死没死?”“问不问对袁公子来说很重要吗?”商别云牵起一边嘴角。“哎呀。”袁公子用折扇挠了挠鬓角,做着苦恼的表情,踱步走到程骄身边,托起他的下巴,捏了捏那满是血污的脸颊,“看来这家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啊,早知道就不费这么大力气抓他了。”商别云背着手,朝袁公子的方向踱了两步,始终面朝着他:“看来袁大人对袁公子来说亦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方才听公子的说法,袁大人已经死了?可公子看上去,倒是兴致很高呢。”袁公子一把扔开了程骄的脸,语气是全然的雀跃:“对对对,既然你正好赶上了,不如跟我一起去看一眼?”说罢有些羞涩一般,低头一笑:“我花了挺多心思布置,刚才还想着呢,没有观众,可惜了。”商别云敛袍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一眼都没有往程骄的方向瞟。袁公子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了几眼,展扇一笑,对着小厮:“你也跟来,把他带上。”商别云与袁公子肩并肩,走在长长的游廊上。小厮架着程骄,缀在二人几步之后,沉默地跟着。摸不清对方的底细,彼此都不愿意走在前面,因而在窄窄的游廊上肩并肩走在一起,手臂间或相触,看上去像是一对亲密的朋友,正散步闲话。“实不相瞒,来之前打听过袁公子,今日一见,觉得跟传闻中,不是很像。”商别云目光数着太阳在小路上投下的光斑,不紧不慢说道。“是吗。”袁公子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十分感兴趣,有些心不在焉。“外面都说袁公子谦逊有礼,为人低调,是个尤为孝顺的孩子。”袁公子噗嗤笑了,瞥了商别云一眼:“那你说我不像,岂不是拐着弯在骂我?”正说着,走到了一处房门前,袁公子停下了步子,将手按在门上,对商别云笑道:“人就在你面前,还管那些传闻做什么,你自己亲眼看看,不就好了。”丛音跟淼淼听见商别云回来,刚刚过来,没想到洄娘第一句就把她俩卖了,一缩脖子,不约而同想趁着没人看见她俩,偷偷退回去。湛明双手合十,笑得极开怀:“阿弥陀佛,淼淼,丛音,好久不见。”丛音在心中咬着牙骂了十遍秃驴,不情不愿地蹭到前面来:“爷,回来啦。”淼淼也面无表情地站过来。洄娘骂得起劲:“呵,回来了,在外头痛痛快快,玩到了几更天才舍得回来。可怜咱们,眼巴巴等着。”商别云磨着后槽牙:“丛音,我今晚去哪儿,好像没跟你说吧。”“你那天跟湛明说,我听见了。”丛音蚊子哼哼,往洄娘身后缩。“男伶画舫啊!我馋了多久了!你们三个大男人去有什么意思?这种事情,我、淼淼、丛音,我们三个去,不比你们三个合适?”洄娘痛心疾首,还不忘按照说好的,给丛音讨公道,“再说了,凭什么不让丛音跟着你出门,却带上他!”一指程骄。“他我也不想带。”商别云推着洄娘脑袋:“我倒是想带你呢,你争点气啊,蜕个鳞身长缩了快一尺,你这点儿个子,女扮男装都扮不了,怎么带你去?”蜕鳞之后身高缩水是洄娘生平大恨,憋红了脸跳起来去抓商别云的脸,商别云一手抓住她两只手,攥在手里,提着往屋子里走:“走走走,撒泼也进去撒,先让我喝口水。”屈居人下,洄娘只能忍,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坐在一边,瞪着商别云。程骄与丛音给众人倒上茶,商别云连着喝了三大杯才缓过来,抹了抹嘴角:“骁骑营,袁家。”丛音偏头想了一会儿:“东城袁家?听过,他家的长小姐前几年就封了丽妃,也没有子嗣,现在应该已经不得宠了。况且袁老爷官职不高,其他的那些勋贵人家都不大看得上他。”湛明开口:“那最近几天,有没有听说袁家有丧事?”“没有。”程骄接口道,他这两年在街面上跑,更清楚一些:“他家除了老爷夫人,只有一个小少爷,若有丧事,不会全无动静。”商别云沉吟,皱着眉,片刻之后,放下了茶杯:“明天写个帖子,想办法进去探探吧,若我们所听说的关于画舫上那个孩子的事是真的,且他现在人在袁家,怕是过不了几天,真要有丧事了。”第38章东城,广德巷。清晨的第一束阳光沿着光洁的青石板路面,缓缓攀上丹楹刻桷的府墙,照了在衔环铜兽首的门把手上。大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阳光被撇去了别处,一个人从小小的门缝中挤了出来,一身小厮的打扮,在四寂无人的街道上左右望了两眼,回身将门轻轻阖上,低着头,匆匆往巷外走去。没走两步,一只纤长的手,突然拦在了面前。商别云回头对着身后的程骄笑:“你看你,一大早上起来就催,我早说了吧,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又转过头对着小厮,一副熟稔的样子:“还担心你们家没人呢,可巧碰上你。走走走,引我进门去。”那小厮抬起头来,年纪不大,容貌平平,声音也细细弱弱的。他警惕地退后了两步,眼神在商别云与程骄身上各扫了一圈,狐疑道:“你们是什么人?”商别云露出愕然的表情来:“你不认识我?新来的吗?”小厮看着商别云,眼神有些犹疑。“还真是新来的。”商别云抖了抖袍子,迈步往前,“我跟你老爷经常在一起喝酒的,你引我进去,见到你老爷就知道了。”小厮却突然挪到他面前,眼神坚定起来,伸出双臂拦住了他:“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们老爷没说过今天会有客人上门,你请回吧。”商别云心中咂舌。刚才好像多话了,这家老爷别是个不喝酒的吧。不过好在是个小孩子,好对付。商别云板起脸来:“你家来不来客人,你老爷难道会交代给你个小厮?”小厮展着双臂,紧紧抿着嘴唇,不说话,可也不肯退让。商别云有些头疼。前两天为了想办法进这袁府,众人想尽办法,多方打听,这才知道这位袁老爷为人极为低调,连带着夫人少爷,都很少在青州城中露面。不好音律,也没听说过喜欢书画,更不信佛道。几个人又凑在一起合计了一下,发现竟没有什么能撬开袁家的口子。想来想去,商别云这才天不亮一大早就带着程骄过来——准备翻墙。谁承想刚走到袁府门口,就迎面撞上了从人家家里出来的人,坑蒙拐骗一番,还没成功。正纠结着要不要干脆把这小厮打晕算了,程骄突然开口了:“即便是没交代过有客上门,你现在也应该先进去通传,没有把人拦在门外不让进的道理。除非……交代给你的,是无论谁来,都不让进。”小厮仍张着手,眼神却明显闪烁起来。商别云赶紧借程骄的势,瞪起了眼睛:“可不是呢。你这家伙有些奇怪啊,而且咱这么争执,院子里也没什么人出来看看,不是我袁兄出了什么事吧?起开起开,我非得进去看看。”说着绕开小厮就要往里走。小厮急得跺脚,可也拦不住,情急之下想去拽商别云的袖子,程骄一个剑柄挑过来,直接将他的手扫开了,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眼看着商别云就要踏进门里,小厮捂着手,咬了咬牙喊道:“大夫!”“嗯?”商别云停下步子,回过头来。小厮心一横:“我这么早出门,是因为老爷病了,我急着去请大夫。老爷病中,自然不见客。”“啊呀。”商别云一拍手,笑起来,“那可太好了,正让我赶上。我就是大夫,这就给你老爷看看去。”正说着,程骄已经将门推开了。商别云抖了抖袖子,迈步踏进了门里,程骄紧跟着,也进去了。小厮在门口跺了会子脚,横下心来,快跑了两步冲回了门里。大门在他身后,又阖上了。进了门,商别云环顾四周,脑海中第一个念头便是,暗。不是阳光照不进来的那种暗,而是从楼宇雕梁各处散发出来的、沉沉犹如实质的灰败,商别云仿佛能凭肉眼看到,建筑物上缓缓渗出,流动着淌在地面上的胶状黑泥,凭什么华贵的装饰都无法遮掩,连阳光投在这个院子里,都似乎比在外面要暗上三分。空气中传来一阵腐败的水汽,商别云皱着鼻尖嗅了嗅。他熟悉几乎所有的水的味道,鼻尖上萦着的这股子水汽,是来自一处快要枯竭的腐败死水,水的占面不会太小,就在这个宅子的后院里。小厮追上来了,在他背后微微喘着气:“这位爷,我带你去花厅。”说完便走在商别云前头带路。商别云与程骄对视一眼,程骄微微颔首。他将眼神收回来,看着小厮的背影:“你们府上,怎么不见伺候的下人了?”小厮顿了顿:“老爷年前说要跟随娘娘的举止,在府中节俭用度,因而退了不少下人,只留了几个近身的伺候。”“要我说也不必这么俭。伺候的人少了,难免不细致,这不就病了吗。”商别云看着四周游廊栏杆的花纹,有些心不在焉。小厮明显被他噎了一下,不再做声,走到花厅门口,推开门,硬邦邦对着商别云说:“到了,烦您在这里先等一会儿吧。我们家主子正忙着侍疾,等空出来就来见您。”一偏头,却见商别云身后的程骄不见了影子,脸色瞬间一变:“你随从!他人呢?!”商别云惊讶回头:“可不是,人呢?刚才还在这的,跑哪里去了?”回头对着小厮笑:“不好意思,这孩子脑子有点一根筋,我管不太了,兴许是路上看到什么感兴趣的,就被勾过去了。不过你别担心,他挺乖的,不搞破坏,兴许待会儿就自己找过来了。”小厮铁青着脸,没再与商别云纠缠,朝来的方向飞快跑去了。商别云望着他跑去的方向,咂了咂嘴:“这么急,连口茶都没给上呢。”迈步踏进了花厅里。花厅就是寻常贵人家装饰,一张主座,几排茶桌,商别云四下转了一圈,没什么不寻常的。既然主家不来,他自己溜溜达达的,走到主座坐下了。在主座上坐着也不肯老实,将扶手、椅垫,花瓶都挪了挪动了动,四下正常,没见有什么机关。也是,谁在见客的地方放什么机关啊。商别云又站起来,百无聊赖,心中知道那主家肯定不回来,就懒得等着,走到花厅后面,一个垂花大架后面,果然有一扇后门,他想也没想,直接推开门走了出去。过了那道门,眼前的应该就是内院了。他一个人大男人,无邀无请进了人家的内院,是十分僭越的事。可袁家就奇怪在这个地方,削减用度,前院没有奴仆,倒还说得过去,可连通着内院的门处,都没有婆子守着,也见不到往来的仆妇,与前院一样,都是沉沉的一片死寂。商别云一路嗅着那股子水汽,穿过一座圆门,果然便见到了预料之中的那个池子。跟脑中想象的一样,那池子方圆确实不小,虽还比不上镜池,可也远超了一般人家山水景的规模,能想见曾经波光粼粼的盛景。只不过现在的池壁,有些地方已经开裂,攀着厚厚的一层油苔。商别云走近了,走到池边往下看,这池子也深,约莫一丈,只不过池中水几乎已经干了,枯荷枝干互连地陈列在池底,只在池底最中心处,还留着浅浅的一层水,汪在厚厚的苔藓中。“挺可惜的。”一声叹,满含着惋惜。却不是商别云发出来的。他猛地一回头,一个青年男子正站在离他不足三寸的身后,望着池底,惋惜说道。商别云压下心中的惊疑,平静道:“袁公子?”那男子穿着一身鸦青的袍子,肩处绣着金线竹纹,手中摇着一个洒金白的纸扇,身量挺拔,比商别云还略高一些,可眉眼却有如云山,眼中温和谦谨,给人一种莫名的熟悉,跟好亲近之感。若论清隽,此人的样貌在商别云见过的人里,可论第一。男子摇着扇子,听商别云认得他,眼中有光亮一闪,一副很高兴的样子:“你怎么知道我是袁公子?”商别云笑笑:“我身在袁府,公子这般清俊贵气,又随意自在,自然是主家。”袁公子合上扇子,在手心磕了磕,笑着问:“既然这样,你擅闯进内院来,叫主家撞见了,没什么要说的吗?”商别云一抬脸:“哦,这是内院吗?我不知道,我忧心袁大人的病,迷路了。”袁公子笑得开怀,语气十分熟稔,仿佛跟朋友笑恼:“少来。你口中的袁大人长什么样?是胖是瘦?是高是矮?可有蓄须?”商别云面不改色:“我与袁大人是笔友,诗友,神交,没见过。”、袁公子瞪着眼睛看着他,正当商别云被盯得绷不住脸上的表情的时候,袁公子突然爆出爽朗的大笑:“哈哈,你这人,果真有趣。”“谬赞谬赞,那不如领我去看一眼袁大人?”商别云皮笑肉不笑。袁公子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啊,那倒不必了,人已经死了。”又对着身后喊了一声:“带着人出来吧。”回过头来对商别云笑着,“看来你们主仆二人都爱迷路,你这小随从,方才也迷路了,我带过来还给你。”方才见过的小厮架着程骄的胳膊,从回廊的阴影处走了出来。程骄头死死地垂着,血从指尖一滴一滴,砸在地上。第39章商别云瞥了滴在地上的血一眼,抬起眼来:“我迷路,撞上了袁公子陪着聊了会儿天,他迷路,不知道撞在了什么东西上。看来他运气没我好。”袁公子展开折扇,饶有兴致地在商别云脸上找着表情:“不问问他死没死?”“问不问对袁公子来说很重要吗?”商别云牵起一边嘴角。“哎呀。”袁公子用折扇挠了挠鬓角,做着苦恼的表情,踱步走到程骄身边,托起他的下巴,捏了捏那满是血污的脸颊,“看来这家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啊,早知道就不费这么大力气抓他了。”商别云背着手,朝袁公子的方向踱了两步,始终面朝着他:“看来袁大人对袁公子来说亦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方才听公子的说法,袁大人已经死了?可公子看上去,倒是兴致很高呢。”袁公子一把扔开了程骄的脸,语气是全然的雀跃:“对对对,既然你正好赶上了,不如跟我一起去看一眼?”说罢有些羞涩一般,低头一笑:“我花了挺多心思布置,刚才还想着呢,没有观众,可惜了。”商别云敛袍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一眼都没有往程骄的方向瞟。袁公子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了几眼,展扇一笑,对着小厮:“你也跟来,把他带上。”商别云与袁公子肩并肩,走在长长的游廊上。小厮架着程骄,缀在二人几步之后,沉默地跟着。摸不清对方的底细,彼此都不愿意走在前面,因而在窄窄的游廊上肩并肩走在一起,手臂间或相触,看上去像是一对亲密的朋友,正散步闲话。“实不相瞒,来之前打听过袁公子,今日一见,觉得跟传闻中,不是很像。”商别云目光数着太阳在小路上投下的光斑,不紧不慢说道。“是吗。”袁公子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十分感兴趣,有些心不在焉。“外面都说袁公子谦逊有礼,为人低调,是个尤为孝顺的孩子。”袁公子噗嗤笑了,瞥了商别云一眼:“那你说我不像,岂不是拐着弯在骂我?”正说着,走到了一处房门前,袁公子停下了步子,将手按在门上,对商别云笑道:“人就在你面前,还管那些传闻做什么,你自己亲眼看看,不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