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澜突然愣住了,半晌笑了笑,低头喝了一口酒:“嗯,也是。”商别云觉得他脸色有些不对,伸手想去摸摸他的脸:“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发烧?”魏澜躲开了他的手:“没事,过会儿就好了。”他又递给商别云一盏酒,笑着说:“来,喝你的酒。”商别云接过他手中的酒杯,一仰头吞了下去。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今天聚餐晚了一些,四千字长章奉上。第60章商别云躺在地上,呆愣愣地,望着头顶铁幕一般的天穹。那天穹此时却斑驳了下来,一块块黑色的天幕坠落下来,在远处发出坠地的轰响,头顶的那块天幕也摇摇欲坠,将要陷落。商别云一动不动,不想躲,也不必躲。那片天幕带着最后一偏记忆的雪片,直坠下来,携着万钧的威势,将商别云的整个身体,压在了下面。痛。无法言喻的痛从头颅身体四肢乃至整个躯壳中传来,那像是要从身体内部将人活生生撕成两片的痛,将商别云的意识从无垠的空虚中唤醒。可是他却发现,意识与躯壳好像已经被撕成两片了。他被困在了自己的躯壳里,无法挪动一根手指,也无法掀开一寸眼皮,连接在意识与身体之间的,似乎只有那令人发狂的、绵绵不休的痛觉。他的意识徒劳地挣扎着、怒骂着,可却是徒劳。身体上又传来新的一波剧痛,他的意识渐渐失去了抵抗的力气,虚弱地瑟缩在痛觉的间隙中。“别云。”他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别云。”又是一声,声音那样的熟悉。谁在叫我的名字?谁知道我的名字?谁在我身边?魏澜。是了,想起来了,我在跟魏澜喝酒,醉晕过去了。发生什么事了?在我的身体上正发生着什么事?魏澜呢?魏澜现在怎么样?意识抓住了那道声音,从痛苦的海洋中,浮了上来。客房的床上,商别云睁开了眼睛。空气中弥漫着极其浓重的血腥味,他的身体还不能动弹,眼神四下一扫,与趴在床边,恰好抬起头来的魏澜对视了。魏澜的嘴上、下巴上、脸上、前襟上,都沾满了鲜血。他的脸色透着不正常的潮红,猝不及防间与商别云四目相对,先是一愣,复又笑了,一边笑,眼泪一边坠下来。“你怎么回事啊?”他自顾自地哭着,语气中有些埋怨,举起手来,给商别云看自己拿着的东西。右手握着一把沾满了血的刀,左手上提着的,是一截血淋淋的、长长的断尾。“你怎么回事啊!”他用手胡乱抹着脸上的眼泪,可只是将脸上的血抹地更乱了。他像是一个赌着气的小孩子,一遍遍地抱怨着:“你怎么回事,为什么没告诉过我,它会长回来?为什么没告诉过我,它们都会长回来!”商别云躺在床上,静静地流着血。除了身下,他身侧的衣襟也被利器割开了。暴露在空气中的肋腮上,血肉模糊,布满了刺伤、割伤、割皮、烫伤,甚至咬伤。饶是这样,各处伤口也几乎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此时的商别云全身上下只有眼睛能动,他只是用一种魏澜从没见过的眼神,看了魏澜一会儿,疲惫不堪一样,闭上了眼。魏澜被那个闭眼的动作刺激到了,他双手撑在床边,好几下才把自己撑住了,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他凑到商别云身前来,趴在他身侧,捋了捋他的头发:“你还是会回去的,对不对?”他的身体散发着令人心惊的热,手指触到商别云的皮肤,几乎让人生出要被灼伤的错觉来。而他似乎浑然不觉,只是轻轻地,触着商别云的头发:“等这些伤都长好了,你就会回去的。你本来就不属于这里,只不过是被我拖住了。”商别云紧紧闭着双眼,耳边是魏澜近乎耳语的声音。只听他轻笑了一声:“我费了好大功夫想将你留下,没想到全都是无用功。不过我不后悔,如果你不会愈合,你就可以留下来了,而那些伤也可以永远留在你身上,那该多好呀。”“你走之前,记得杀了我。”他蜷在商别云身边小小的角落里,说完最后一句话,再没了动静。商别云等了很久,慢慢睁开眼睛,向身侧看去。魏澜散发出来的热度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他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不知是死是活。眼眶中袭来一阵热意,商别云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死死忍耐着,可意识在心头与身体的剧痛之间苦苦支撑,最终崩散,化为了虚妄的烟尘。不知过了多久,商别云被惊叫声惊醒。他猛地睁开眼睛,眼前的店家被他吓了一跳,可见他没死,也稍微放下心来,哆嗦着问他情况。阳光从窗楞间射进来,商别云皱着眉头,伸手挡在了眼前。他看着自己的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能动了,一骨碌坐起身来,向自己的肋间抹去。摸到了疮痍遍布的一片片伤疤。从那天起,他的肋腮被伤疤封住,长尾断后,再没长出。茫茫海天之间,他成了没有归处的一个游魂。认识淼淼之后,拜托她消去自己这段记忆的那天,淼淼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帮这个忙。她问他:“不恨吗?”“恨。”商别云逗着淼淼养在笼中的一只小鸟,漫不经心地答道。“既然恨,为什么要忘?”淼淼十分不解。“等不恨了,就不必忘了。到那时候,再麻烦你让我想起来吧。”商别云将那只鸟抓在手心里,从笼中取了出来,抛向了天空,后来赔了淼淼十倍买这鸟的钱。可是淼淼,没有等到那个时候。“啪”的一声脆响,声音清脆好听,是淼淼坠在腰间的那枚坠子,自行碎了。坠子上雕着鸢尾花,跟洄娘身上的并蒂是一对。她比洄娘大了不少,先前独来独往惯了,因而说话总是冷冰冰的,不懂什么人情世故。不过这坠子却是在认识洄娘之后特意去换成一对的。想当年商别云将洄娘扔给她,让她帮着带孩子,淼淼对洄娘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漂亮,你来扮小姐。随着坠子崩碎的那声脆响,商别云与季澄风同时睁开了眼睛。此时淼淼的身体刚刚坠到地上,澜公子嫌恶地甩了甩手上的血,手指成刀,重新对准了洄娘。“魏澜。”澜公子的背一抖,停下了动作商别云的嗓子嘶哑地不成样子:“魏澜,好久不见。”澜公子松了手,洄娘的身体直坠下来,湛明眼疾手快,扑到了洄娘身下,用自己的身体垫住了她。澜公子全然没管这些,他只是缓缓地转过身来,呆呆地看着商别云。在那么一瞬间,他脸上的神色似乎又变回了那个怯怯的魏澜,满心惴惴,等着商别云的反应。“你说让我杀了你,可你却先一步逃走了。”商别云站起身来,静静地看向他:“你欠我一条命。”澜公子的嘴唇颤抖着。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口中,还时时刻刻地残留着商别云的血的味道。得知商别云不记得自己时,他是那样的狂怒、无助,恨不得将他捆了、绑了,吞入腹中,可如今商别云记起来了,他却想撕烂自己的面皮,像见不得天日的虫蛳一样,只想躲起来。“我欠你一条命……对,我欠你一条命,我的命。”澜公子喃喃地说着,像失魂症一般,伸出双手来,一步步地向商别云走去。程骄看着二人,咬了咬牙,拍了拍钥匙,示意他将水柱降了下来。他将芸儿与李东渊靠着墙放好,紧张地站在了澜公子背后。“我不要了。”眼看澜公子的双手就要触碰到商别云的时候,商别云突然开口,低垂着双眼,不带丝毫情绪地说着。“我不要了。”他抬起眼来,脸上带着笑:“你是不是很想让我杀了你?太可惜了,你配不上这样的死。”澜公子僵在了原地。“程骄。”他突然越过澜公子,看向了程骄。程骄身体僵住了,他看着商别云的眼睛,在那双眼睛中读到了残忍。“程骄,你曾经问过我,到底是把你看做鲛人,还是人类,你还记得我是怎么回答的吗?”澜公子听着急急地转过头来。程骄并没有向自己回报过这一段,他用剜骨一样的眼神看着程骄,等着他的答案。而程骄完全没有看向澜公子。他只是越过澜公子的身体,与商别云对视:“先生说,只要我身体里有一丝鲛人的血,就会把我看做鲛人。”听到这一句,澜公子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灰白,他摇摇欲坠,像是再撑不住自己的身体。“那我再问你一句,这句话,你是替自己问的,还是替魏澜问的?”商别云的声音中带着可以断人生死的、居高临下的冷。程骄定定地,望进商别云的眼睛里:“是替我自己问的。”商别云回望向他:“好,那么我答的那一句,也只对你一个人。”澜公子在二人之间,弓着身子,扶住自己的膝盖,突然发出尖啸一般的笑声。他的身影如同电光,一瞬间冲到了程骄身影,将他的身体直接装成了粉碎!可下一秒,他却突然惊诧地回过头来。程骄的身体破碎,并没有变成血沫碎肉,而是变成了一个破碎的贝壳,落在地上。不只是他,还有商别云,还有他的那些同伴,甚至包括淼淼的尸体,都当着他的面,化成了珊瑚、小鱼、礁石。天坑之中,传来地狱鬼哭一般的啸声。百里之外,某处无人岛上,本来应该昏迷着的丛音跪在地上,吐出一大口鲜血。她的身后,歪七竖八,躺着好多人,商别云走上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场的男鲛比女鲛多。我本来想让你化作男鲛的,没想到,到头来还是遂了你自己的心愿”丛音抹了抹眼睛,抬起头,对着商别云露出一个难看的笑来:“如果我早一点蜕鳞,就好了。”“早一点的话,魏澜就会有防备了。不要这么想,你很厉害,偷偷传声讯给我,也没叫他察觉。所以你的域是可以将物体的位置置换的域?打算叫它什么?”“星移吧。”丛音咧着嘴笑了,眼泪簌簌落下来:“淼淼喜欢星星,她也会喜欢的。”“好丛音。”商别云轻轻摸了摸丛音的头:“我需要你用星移,再帮我一个忙。”程骄安置了湛明。湛明的肋骨被洄娘的身体砸断,行动不能。除了商别云与丛音,只有他活动还算自如。可他看着商别云与丛音说话的背影,却踟蹰着,不敢上前。就在这个时候,商别云突然回过头来,看向了他。程骄一滞,眼神不自觉有些瑟缩,他喉咙喁喁,刚要开口道歉,想说对不起,想告诉他自己的一声,想说一说自己的母亲,想说我第一眼就对你……想说我从没害过你。想说的太多,反而梗在了胸中,一句也说不出来。“就到这里吧,程骄。”商别云看着他,平静地说着。“嗯?”程骄有些发愣,耳中嗡嗡作响,不知道自己听到了什么。“就到这里吧。你骗了我,我救了你。你出卖了我,丛音又救了你。纠纠缠缠很难算清,不过我们也不必算了,就到这里吧。”“先生……”程骄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口中说着什么:“先生,我听不懂。先生是……不要我了?”商别云看着他失魂的样子,叹了一口气。“已知泉路近,欲别故乡难。程骄,海天之间,一条泉路,我是再没有故乡的人,这条路,也打算自己一个人走。”他的话语中含着某种东西,让程骄手足无措、心慌,只想死死地抓着眼前的人。他上前两步,抓住了商别云的衣袖:“先生……”布匹裂开,商别云撕了衣袖,抛在了风中。程骄红着眼,踏前两步,从背后死死抱住了商别云。两声脆响传来,程骄愣愣地低头看去,自己的胳膊被商别云折断了,松松地从商别云的腰间滑了下来,垂在了身侧。商别云回过头来,最后看了程骄一眼,转身向丛音走去。“商别云!”程骄第一次,叫着他的名字,声音中满是绝望的恨意。眉目桀骜的少年人,死死咬着牙,强睁着赤红的双眼。商别云犹豫了一瞬,回过头去。一个干裂的嘴唇,印在了商别云的唇上,带着侵略的血腥味。程骄双手没有办法抓住商别云,红着眼,咬住了商别云的下唇,鲜血涌出来,二人的血在口中融在一起,是那样的不分你我。“咚”的一声,商别云的身体消失,化成一块不起眼的石头,落在了地上。程骄的身体失去了依靠,重重摔在地上。四处是无垠的海,小小的岛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蜷缩起身子,舔了舔唇间残下的商别云的鲜血,发出了似哭似笑的声音,随着海风,传出去很远。作者有话要说:六十章,终于咬了。又是四千字大章,还是辛苦大家久等了。最近的几章写得很辛苦,相信大家也看得很憋,不过这一卷也结束啦。苦难都会过去,接下来就是三年之后,完全攻起来的娇娇辛苦又甜蜜的追夫(强制)(不是)剧情啦。感谢追读的小可爱,茶子、渡渡,还有其他留评追看的小天使。没有你们,我真得很难写到现在。鞠躬。接下来我也会加油的,啵啵。第61章老泉镇是个很小的镇子,镇里有个很小的泉,还有一个很小的海港。很少的镇民,大多靠着打渔为生,民风淳朴,人情简单,很少有不同寻常的事发生。不过老泉镇的镇民最近,却碰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几个月之前,小镇上突然搬来了奇怪的一家人。用一家人来称呼他们,也是勉强。因为这一群人当中,没有老人跟孩子,有青年,有少女,甚至还有个和尚。要说他们奇怪地方是哪里,那就是——这群人都太好看了。好看得像戏本子里唱的皇上娘娘,好看得跟老泉这个偏远地方的小镇格格不入。老泉镇上每一个见过他们的人,都忍不住悄悄在心底问自己:这样神仙下凡一样的一群人,到老泉镇来干什么?甜姑压了压提篮上盖着的蓝布,抿了抿在家里拿桂花头油擦了老半天的头发,敲响了院子的大门。她是整个老泉镇上,第一个见到这群人的。那天天还擦着黑,阿爸早起出海,却忘了带上饭兜子。阿娘让她快跑两步,看还能不能追上阿爸。她刚睡醒,迷迷糊糊地追出门去,快到岸边的时候,突然见到,墨靛色的海岸线边上,好像隐隐约约走出来几个人影。从海里往外走的?甜姑以为自己睡懵了,使劲揉了揉眼。没有看错。整整一行人,有高有矮,通身被漆黑的袍子与帷帽遮着,正从海中缓缓走上来。甜姑脚一软,跌坐在了地上。她脑子里不停地闪过阿爸讲过的那些海灵鬼的故事,想跑却站不起来,想叫也叫不出声,带着哭腔倒在地上向后退着,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海鬼站到了自己面前。他们停在那里看了自己一会儿,其中一个人突然蹲下身来,对她伸出一只手。甜姑哭得更大声了,一边哭,一边喊着阿爸,盼着他出海还不远,来得及折回来救自己。蹲着的那人像是一愣,随即有些无奈一样,将手收了回去,掀开了帷帽的一边,回头对着身后某人说道:“阿弥陀佛,忘了俗家人是要男女授受不亲的。洄娘,不然你来扶这位女施主?”月色被海映得蓝蓝的,甜姑看着眼前这个说着阿弥陀佛的家伙的侧脸,猝不及防地红了脸。门里发出了声音,甜姑赶紧整理好了脸上的笑,门一打开,却是那个叫洄娘的女子。甜姑瞪了她一眼,硬邦邦问道:“我找湛明大师,他人呢?”洄娘并没有理会这个每次一见到她都像个小斗鸡一样的女孩子。她没搭腔,只是把门开着,扭头走了。甜姑气呼呼地提着篮子进了门。熟门熟路地绕开影壁,走到了西偏房,像在自己家一样。先不提这几个月来她一直往这里跑,就连这个房子,都是由她牵线买成的。那天在海边,他们对着甜姑介绍了自己。为首的主家姓商,是个行艺的手艺人,此番带着家眷来老泉,是为了采风来的,不想船在前面的大湾撞了暗礁,幸亏命大,其时离岸已经不远了。他们沿着海岸走了一路,此时迫切想找个地方落下脚来。甜姑听不懂行艺和采风是什么意思,只不过却打心眼里觉得觉得他们都是好人。落难的好人们想在老泉找地方落脚,却是刚巧找对了人。老泉偏远,镇上人住的都是青泥茅草的小房子,只有一处两进的砖头房子,是一个外地的老爷为了把私生闺女藏在这里养,才盖的。如今那个小姐被接回去了,院子正巧空了下来,而甜姑凑巧在那户家伺候过小姐,甜姑的阿爸,还被委托,看着留下的院子。就这样,由甜姑一家人牵线,他们将这处宅子买了下来,就这样搬了进去,在老泉小镇住了下来。甜姑站定在西偏房门前,深深呼了一口气,小心地敲了敲门。“谁?”房间内响起一个好听的声音,门打开,湛明大师那张好看得让人不敢直视的脸,就这样露了出来。“大师,”甜姑有些兴奋,小脸微微发着红,“芸嫂嫂托我带东西,我顺便带了好吃的给你。我阿娘在家里烙了面饸烙,我特意让她别用煎鱼的锅子做,一点荤油都没沾……”“阿弥陀佛,多谢赵施主,有心了,以后不必这么麻烦。”湛明大师的声音淡淡的。“没麻烦,顺手的事……”甜姑不好意思地说着,抬眼偷偷瞥了湛明一眼。湛明的面皮很白,可也没这么苍白过。眼下是一片乌青,嘴唇更是没有一丝血色。这么一看之下,甜姑吓了一跳,急了起来:“大师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白?是生病了吗?”湛明摇了摇头,露出一个让人看了心揪的笑来:“不妨事,只是昨天睡得晚了,没……”话没说完,一个人从他身后走出来,往门外看了一眼:“干吗呢?谁呀?”甜姑见到那人,像被猫叼走了舌头,缩着脖子,讷讷不敢出声了。是那个姓商的主家。他长得也好看,跟湛明大师不一样的好看。不过却不像湛明大师这般温和,脾气很有些古怪,冷冰冰地,天天皱着眉,几乎不与人说话。甜姑来了这么多次,甚至一次都没见他笑过,因此很有些怕他。湛明回过头去,答着他的话:“是那个,赵大哥家的小姑娘,没什么事。”“哦。没什么事赶紧回来,我这儿急着呢,接着办正事。”“嗯。”湛明将甜姑手里的篮子接了过来,急匆匆地说了句:“帮我谢过赵嫂嫂。”便在甜姑的眼前关上了门。甜姑张了张嘴,心中有股委屈翻了上来,强忍着憋住了眼泪。她还没敢说呢,其实那根本就不是阿娘做的,是自己做的。阿娘连吓带骂,说这户人家奇奇怪怪的,男的女的、和尚俗人通通住在一起,不像什么正经人家,让甜姑少接近。可甜姑却不管那些,和尚怎么了?她又没什么别的想法,她明年就要嫁人了,嫁人之后就不能像现在这样随时出门了,她只是想趁着现在,多跟湛明大师说说话。可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湛明大师叫自己“赵大哥家的小姑娘”,甜姑就忍不住,喉咙里发着哭。正憋着眼泪,身后突然有人叫她:“甜姑?”甜姑赶紧用袖子抹了抹眼睛,回过头来,笑着叫道:“芸嫂嫂。”芸嫂嫂跟李大哥是夫妻俩,所有的人里,除了湛明大师,甜姑最喜欢的就是她。这里的其他人说话都不多,只有芸嫂嫂会时不时地跟她聊聊天,跟她凑趣,说些小女孩之间的话。“你帮我带来了?”芸嫂嫂拉着甜姑的手,小声地问她。“嗯,上次去县城大集的时候买到的。”甜姑从怀里掏出东西来,塞在了芸嫂嫂怀里,却稍微有点好奇:“不过芸嫂嫂,家里没有小孩儿,要这东西做什么?”芸嫂嫂捏着拨浪鼓的柄,转了两下,两个小鼓槌发出了清脆好听的声响。她看着手里的小东西,笑得特别温柔,挽起了甜姑的手:“我自己贪玩,好多年没玩了。走啊,去屋子里,我请你吃果子。”甜姑很想去,可犹豫着,还是把芸嫂嫂的手放下了:“我不去了,芸嫂嫂。你们家看起来好像有事在忙,而且我阿娘不知道我出来,时间太长,待会儿她找不见我,该着急了。”芸儿往湛明的厢房看了一眼,又看了眼她有些发红的眼睛,也没有多问,只是笑了笑:“那你快回去吧,改天来找我玩儿,我给你做莲花饼吃。”送走了甜姑,芸儿望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里。李东渊趴在床边睡着了,这么大一个人,缩在小小的竹床边,看上去有些可怜兮兮的。芸儿放轻了手脚,走到了床边。床上睡着一个粉雕玉砌的小孩子,约莫有个两三岁的样子,穿着鱼戏莲子的红肚兜,吃着自己的手,睡得正香。芸儿轻轻地将他的手拽了出来,小孩儿皱着眉头,很有些不满地蹬了蹬腿,可却没醒。芸儿笑了笑,将手中的拨浪鼓塞到了他的手里,将他的小手合了起来。小孩儿手里攥着东西,梦中又高兴了,美得咂吧了两下嘴,一条细细弱弱的尾巴慢慢地环了上来,跟小手一起,把拨浪鼓缠紧了。湛明的厢房四面糊着油纸,没有点灯,房间中很有些暗,传来一阵阵隐忍着的痛声。“还好吗?”是商别云的声音。“嗯。”湛明的声音强忍着,发着不明显的抖。“不行就算了,等明天。”商别云有些不忍心。“不行。”湛明抓住了桌子的一角,要紧了牙关:“越来越近了,已经来不及了。”地面上,是一大滩的鲜血。商别云与湛明,都站在这滩血上。商别云左手抓着湛明的手腕,右手握着一把小刀。湛明的手腕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正用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可就在马上就要长好的时候,商别云握着刀,在那道伤口上重新划了下去,血瞬间涌出来,汇入地上的那滩血里,湛明的脸色,便又苍白了一分。在二人之间,那滩血的中央,静静地躺着一块东西。白玉的籽料被鲜血染成了红色,如果凑得进了,可以勉强辨认出来,那是半块玉佩,上面刻着的,是刀斧案的纹样。作者有话要说:12点还有一章,早睡的小天使可以明天看。以后不加班、没有特殊情况,都是两更。有事会在评论里请假。感谢追读。第62章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吃饭。”是洄娘的声音。商别云把刀放在桌上,扶着湛明在椅子上坐下,走过去,打开了门。极浓的血腥味顺着门缝冲了出来。洄娘皱着眉,往屋子里面看了一眼,没有做声,转身走了。商别云手扶在门框上,叹了口气:“你歇着吧,那个小姑娘拿来的东西,别吃。我待会儿把饭菜给你送进来。”湛明点了点头,商别云出了门,将门在身后掩上了。湛明看了桌上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烙饸烙一会儿,起身收拾了地上的那些血。等收拾完了再去看,那碗烙饸烙已经不再冒热气了。湛明端着碗站了一会儿,将整整一碗,都倒进了血色的脏水桶里。虽是洄娘来叫吃饭,可她自己却没到饭厅来。这几年来她时常这样,很少有把三餐吃全了的时候。商别云没去管她。在偌大的饭桌旁坐下了,这张桌子上,只坐了李东渊跟他两个人。二人沉默着吃完了饭。商别云放下了筷子,却没有起身。李东渊等了他一会儿,没等到他开口,便拿了一个碟子,往碟子里装起饭菜来。商别云默默地看着他忙活,过了半晌,突然开口:“不用再新做一个菜吗?”“不用。”李东渊往碟子里夹了一块油酥病:“我厨房里还温着一碗鸡蛋羹。这些就够了,芸儿也吃不了多少。”“嗯。”商别云点点头,又是无话。装完了那一碟,李东渊见商别云仍坐着,没有起身要走的意思,搓了搓手,试探着问:“湛明还没吃吧?需要给他也盛一盘吗?”商别云像是在发愣,突然被李东渊叫醒了:“嗯?哦,不用,一会儿我来就行了。你去吧。”李东渊没再说什么,端起了碟子。走到商别云身后,他突然停下了,开口问道:“是又追上来了吗?”商别云没有立刻回答他,默了一会,才又开口:“不能确定是哪一方。”李东渊点了点头:“不管是哪一方,他们好像已经摸到了一些规律,找上门来需要的时间,已经越来越短了。第一次是一年零三个月,第二次是是十个月,第三次是七个月,这次是多久?有四个月吗?”商别云看着眼前的杯盏,像是在发呆,没有说话。“无所谓,反正我们本来也不是定居的种族。逐浪而居嘛,到处走走停停,多看了不少好风景,我觉得挺好的。”李东渊的语气突然一跃:“我这就回去告诉芸儿,让她提前收拾着。这次是夏天,我们准备地也充足,渺儿不会再生病了……”“东渊,”商别云突然打断了他。李东渊安静了下来。“对不起。”他听见了这样的一句话。分明是商别云说的,可又那么不像他。李东渊没有说话。此时此刻,不管说什么,都只能余下无力的苍白。他捧着那个小碟子,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听到李东渊的脚步声渐渐远离,商别云挺直的背塌了下来。他将面前的碗盏推了推,趴在了桌子上,休息了好一会儿。“是我没用。”空气中,谁的声音轻轻这样说着。出了门之后,甜姑一直有些悻悻的。她骗芸嫂嫂说阿娘要等她回家,可阿娘一早就去了城里,不到晚上是不会回来的。甜姑无所事事,除了家也无处可去,索性到了海边,沿着海岸瞎走着。走累了,她就停下来,捡了几个贝壳在手里,往海面上丢着。贝壳很小,砸在浪上,根本看不见任何水花。那天湛明也是从这附近走上来的。他高高的,像是一块礁石,站在齐膝的海水里,也走得那么稳,比阿爸还要稳,让人一看,就很安心。甜姑将手里最后一块小贝壳扔进了海里,突然又有股子委屈,眼泪一下子便泛了上来。她本来还在忍着,可一想这里除了自己一个人都没有,终于放开了自己,痛痛快快地捂着脸哭了起来。“怎么了?”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突然从她身前传了过来。甜姑吓了一跳,慌着抬起头来。眼前站了一个人,穿着黑色的袍子,很高很高,甜姑把头仰得很高,才能看见他的脸。只不过他正逆着太阳光站着,面孔看不清楚,周身镶着一层太阳的金边,不知道为什么,甜姑突然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只不过跟上次不一样,这次是白天。而且有了上次湛明的那次经验,甜姑对眼前这个穿黑袍子的人,好奇稍稍压过了害怕。她抹了抹脸上的眼泪,有些不好意思:“没怎么。”那人听着像是轻轻笑了一声。声音清澈又好听,甜姑的怕便又减了一分。“你从哪儿来?”她大着胆子问。那人没回头,指了指身后。“那里?那里不是海上吗?”老泉镇是个很小的镇子,镇里有个很小的泉,还有一个很小的海港。很少的镇民,大多靠着打渔为生,民风淳朴,人情简单,很少有不同寻常的事发生。不过老泉镇的镇民最近,却碰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几个月之前,小镇上突然搬来了奇怪的一家人。用一家人来称呼他们,也是勉强。因为这一群人当中,没有老人跟孩子,有青年,有少女,甚至还有个和尚。要说他们奇怪地方是哪里,那就是——这群人都太好看了。好看得像戏本子里唱的皇上娘娘,好看得跟老泉这个偏远地方的小镇格格不入。老泉镇上每一个见过他们的人,都忍不住悄悄在心底问自己:这样神仙下凡一样的一群人,到老泉镇来干什么?甜姑压了压提篮上盖着的蓝布,抿了抿在家里拿桂花头油擦了老半天的头发,敲响了院子的大门。她是整个老泉镇上,第一个见到这群人的。那天天还擦着黑,阿爸早起出海,却忘了带上饭兜子。阿娘让她快跑两步,看还能不能追上阿爸。她刚睡醒,迷迷糊糊地追出门去,快到岸边的时候,突然见到,墨靛色的海岸线边上,好像隐隐约约走出来几个人影。从海里往外走的?甜姑以为自己睡懵了,使劲揉了揉眼。没有看错。整整一行人,有高有矮,通身被漆黑的袍子与帷帽遮着,正从海中缓缓走上来。甜姑脚一软,跌坐在了地上。她脑子里不停地闪过阿爸讲过的那些海灵鬼的故事,想跑却站不起来,想叫也叫不出声,带着哭腔倒在地上向后退着,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海鬼站到了自己面前。他们停在那里看了自己一会儿,其中一个人突然蹲下身来,对她伸出一只手。甜姑哭得更大声了,一边哭,一边喊着阿爸,盼着他出海还不远,来得及折回来救自己。蹲着的那人像是一愣,随即有些无奈一样,将手收了回去,掀开了帷帽的一边,回头对着身后某人说道:“阿弥陀佛,忘了俗家人是要男女授受不亲的。洄娘,不然你来扶这位女施主?”月色被海映得蓝蓝的,甜姑看着眼前这个说着阿弥陀佛的家伙的侧脸,猝不及防地红了脸。门里发出了声音,甜姑赶紧整理好了脸上的笑,门一打开,却是那个叫洄娘的女子。甜姑瞪了她一眼,硬邦邦问道:“我找湛明大师,他人呢?”洄娘并没有理会这个每次一见到她都像个小斗鸡一样的女孩子。她没搭腔,只是把门开着,扭头走了。甜姑气呼呼地提着篮子进了门。熟门熟路地绕开影壁,走到了西偏房,像在自己家一样。先不提这几个月来她一直往这里跑,就连这个房子,都是由她牵线买成的。那天在海边,他们对着甜姑介绍了自己。为首的主家姓商,是个行艺的手艺人,此番带着家眷来老泉,是为了采风来的,不想船在前面的大湾撞了暗礁,幸亏命大,其时离岸已经不远了。他们沿着海岸走了一路,此时迫切想找个地方落下脚来。甜姑听不懂行艺和采风是什么意思,只不过却打心眼里觉得觉得他们都是好人。落难的好人们想在老泉找地方落脚,却是刚巧找对了人。老泉偏远,镇上人住的都是青泥茅草的小房子,只有一处两进的砖头房子,是一个外地的老爷为了把私生闺女藏在这里养,才盖的。如今那个小姐被接回去了,院子正巧空了下来,而甜姑凑巧在那户家伺候过小姐,甜姑的阿爸,还被委托,看着留下的院子。就这样,由甜姑一家人牵线,他们将这处宅子买了下来,就这样搬了进去,在老泉小镇住了下来。甜姑站定在西偏房门前,深深呼了一口气,小心地敲了敲门。“谁?”房间内响起一个好听的声音,门打开,湛明大师那张好看得让人不敢直视的脸,就这样露了出来。“大师,”甜姑有些兴奋,小脸微微发着红,“芸嫂嫂托我带东西,我顺便带了好吃的给你。我阿娘在家里烙了面饸烙,我特意让她别用煎鱼的锅子做,一点荤油都没沾……”“阿弥陀佛,多谢赵施主,有心了,以后不必这么麻烦。”湛明大师的声音淡淡的。“没麻烦,顺手的事……”甜姑不好意思地说着,抬眼偷偷瞥了湛明一眼。湛明的面皮很白,可也没这么苍白过。眼下是一片乌青,嘴唇更是没有一丝血色。这么一看之下,甜姑吓了一跳,急了起来:“大师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白?是生病了吗?”湛明摇了摇头,露出一个让人看了心揪的笑来:“不妨事,只是昨天睡得晚了,没……”话没说完,一个人从他身后走出来,往门外看了一眼:“干吗呢?谁呀?”甜姑见到那人,像被猫叼走了舌头,缩着脖子,讷讷不敢出声了。是那个姓商的主家。他长得也好看,跟湛明大师不一样的好看。不过却不像湛明大师这般温和,脾气很有些古怪,冷冰冰地,天天皱着眉,几乎不与人说话。甜姑来了这么多次,甚至一次都没见他笑过,因此很有些怕他。湛明回过头去,答着他的话:“是那个,赵大哥家的小姑娘,没什么事。”“哦。没什么事赶紧回来,我这儿急着呢,接着办正事。”“嗯。”湛明将甜姑手里的篮子接了过来,急匆匆地说了句:“帮我谢过赵嫂嫂。”便在甜姑的眼前关上了门。甜姑张了张嘴,心中有股委屈翻了上来,强忍着憋住了眼泪。她还没敢说呢,其实那根本就不是阿娘做的,是自己做的。阿娘连吓带骂,说这户人家奇奇怪怪的,男的女的、和尚俗人通通住在一起,不像什么正经人家,让甜姑少接近。可甜姑却不管那些,和尚怎么了?她又没什么别的想法,她明年就要嫁人了,嫁人之后就不能像现在这样随时出门了,她只是想趁着现在,多跟湛明大师说说话。可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湛明大师叫自己“赵大哥家的小姑娘”,甜姑就忍不住,喉咙里发着哭。正憋着眼泪,身后突然有人叫她:“甜姑?”甜姑赶紧用袖子抹了抹眼睛,回过头来,笑着叫道:“芸嫂嫂。”芸嫂嫂跟李大哥是夫妻俩,所有的人里,除了湛明大师,甜姑最喜欢的就是她。这里的其他人说话都不多,只有芸嫂嫂会时不时地跟她聊聊天,跟她凑趣,说些小女孩之间的话。“你帮我带来了?”芸嫂嫂拉着甜姑的手,小声地问她。“嗯,上次去县城大集的时候买到的。”甜姑从怀里掏出东西来,塞在了芸嫂嫂怀里,却稍微有点好奇:“不过芸嫂嫂,家里没有小孩儿,要这东西做什么?”芸嫂嫂捏着拨浪鼓的柄,转了两下,两个小鼓槌发出了清脆好听的声响。她看着手里的小东西,笑得特别温柔,挽起了甜姑的手:“我自己贪玩,好多年没玩了。走啊,去屋子里,我请你吃果子。”甜姑很想去,可犹豫着,还是把芸嫂嫂的手放下了:“我不去了,芸嫂嫂。你们家看起来好像有事在忙,而且我阿娘不知道我出来,时间太长,待会儿她找不见我,该着急了。”芸儿往湛明的厢房看了一眼,又看了眼她有些发红的眼睛,也没有多问,只是笑了笑:“那你快回去吧,改天来找我玩儿,我给你做莲花饼吃。”送走了甜姑,芸儿望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里。李东渊趴在床边睡着了,这么大一个人,缩在小小的竹床边,看上去有些可怜兮兮的。芸儿放轻了手脚,走到了床边。床上睡着一个粉雕玉砌的小孩子,约莫有个两三岁的样子,穿着鱼戏莲子的红肚兜,吃着自己的手,睡得正香。芸儿轻轻地将他的手拽了出来,小孩儿皱着眉头,很有些不满地蹬了蹬腿,可却没醒。芸儿笑了笑,将手中的拨浪鼓塞到了他的手里,将他的小手合了起来。小孩儿手里攥着东西,梦中又高兴了,美得咂吧了两下嘴,一条细细弱弱的尾巴慢慢地环了上来,跟小手一起,把拨浪鼓缠紧了。湛明的厢房四面糊着油纸,没有点灯,房间中很有些暗,传来一阵阵隐忍着的痛声。“还好吗?”是商别云的声音。“嗯。”湛明的声音强忍着,发着不明显的抖。“不行就算了,等明天。”商别云有些不忍心。“不行。”湛明抓住了桌子的一角,要紧了牙关:“越来越近了,已经来不及了。”地面上,是一大滩的鲜血。商别云与湛明,都站在这滩血上。商别云左手抓着湛明的手腕,右手握着一把小刀。湛明的手腕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正用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可就在马上就要长好的时候,商别云握着刀,在那道伤口上重新划了下去,血瞬间涌出来,汇入地上的那滩血里,湛明的脸色,便又苍白了一分。在二人之间,那滩血的中央,静静地躺着一块东西。白玉的籽料被鲜血染成了红色,如果凑得进了,可以勉强辨认出来,那是半块玉佩,上面刻着的,是刀斧案的纹样。作者有话要说:12点还有一章,早睡的小天使可以明天看。以后不加班、没有特殊情况,都是两更。有事会在评论里请假。感谢追读。第62章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吃饭。”是洄娘的声音。商别云把刀放在桌上,扶着湛明在椅子上坐下,走过去,打开了门。极浓的血腥味顺着门缝冲了出来。洄娘皱着眉,往屋子里面看了一眼,没有做声,转身走了。商别云手扶在门框上,叹了口气:“你歇着吧,那个小姑娘拿来的东西,别吃。我待会儿把饭菜给你送进来。”湛明点了点头,商别云出了门,将门在身后掩上了。湛明看了桌上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烙饸烙一会儿,起身收拾了地上的那些血。等收拾完了再去看,那碗烙饸烙已经不再冒热气了。湛明端着碗站了一会儿,将整整一碗,都倒进了血色的脏水桶里。虽是洄娘来叫吃饭,可她自己却没到饭厅来。这几年来她时常这样,很少有把三餐吃全了的时候。商别云没去管她。在偌大的饭桌旁坐下了,这张桌子上,只坐了李东渊跟他两个人。二人沉默着吃完了饭。商别云放下了筷子,却没有起身。李东渊等了他一会儿,没等到他开口,便拿了一个碟子,往碟子里装起饭菜来。商别云默默地看着他忙活,过了半晌,突然开口:“不用再新做一个菜吗?”“不用。”李东渊往碟子里夹了一块油酥病:“我厨房里还温着一碗鸡蛋羹。这些就够了,芸儿也吃不了多少。”“嗯。”商别云点点头,又是无话。装完了那一碟,李东渊见商别云仍坐着,没有起身要走的意思,搓了搓手,试探着问:“湛明还没吃吧?需要给他也盛一盘吗?”商别云像是在发愣,突然被李东渊叫醒了:“嗯?哦,不用,一会儿我来就行了。你去吧。”李东渊没再说什么,端起了碟子。走到商别云身后,他突然停下了,开口问道:“是又追上来了吗?”商别云没有立刻回答他,默了一会,才又开口:“不能确定是哪一方。”李东渊点了点头:“不管是哪一方,他们好像已经摸到了一些规律,找上门来需要的时间,已经越来越短了。第一次是一年零三个月,第二次是是十个月,第三次是七个月,这次是多久?有四个月吗?”商别云看着眼前的杯盏,像是在发呆,没有说话。“无所谓,反正我们本来也不是定居的种族。逐浪而居嘛,到处走走停停,多看了不少好风景,我觉得挺好的。”李东渊的语气突然一跃:“我这就回去告诉芸儿,让她提前收拾着。这次是夏天,我们准备地也充足,渺儿不会再生病了……”“东渊,”商别云突然打断了他。李东渊安静了下来。“对不起。”他听见了这样的一句话。分明是商别云说的,可又那么不像他。李东渊没有说话。此时此刻,不管说什么,都只能余下无力的苍白。他捧着那个小碟子,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听到李东渊的脚步声渐渐远离,商别云挺直的背塌了下来。他将面前的碗盏推了推,趴在了桌子上,休息了好一会儿。“是我没用。”空气中,谁的声音轻轻这样说着。出了门之后,甜姑一直有些悻悻的。她骗芸嫂嫂说阿娘要等她回家,可阿娘一早就去了城里,不到晚上是不会回来的。甜姑无所事事,除了家也无处可去,索性到了海边,沿着海岸瞎走着。走累了,她就停下来,捡了几个贝壳在手里,往海面上丢着。贝壳很小,砸在浪上,根本看不见任何水花。那天湛明也是从这附近走上来的。他高高的,像是一块礁石,站在齐膝的海水里,也走得那么稳,比阿爸还要稳,让人一看,就很安心。甜姑将手里最后一块小贝壳扔进了海里,突然又有股子委屈,眼泪一下子便泛了上来。她本来还在忍着,可一想这里除了自己一个人都没有,终于放开了自己,痛痛快快地捂着脸哭了起来。“怎么了?”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突然从她身前传了过来。甜姑吓了一跳,慌着抬起头来。眼前站了一个人,穿着黑色的袍子,很高很高,甜姑把头仰得很高,才能看见他的脸。只不过他正逆着太阳光站着,面孔看不清楚,周身镶着一层太阳的金边,不知道为什么,甜姑突然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只不过跟上次不一样,这次是白天。而且有了上次湛明的那次经验,甜姑对眼前这个穿黑袍子的人,好奇稍稍压过了害怕。她抹了抹脸上的眼泪,有些不好意思:“没怎么。”那人听着像是轻轻笑了一声。声音清澈又好听,甜姑的怕便又减了一分。“你从哪儿来?”她大着胆子问。那人没回头,指了指身后。“那里?那里不是海上吗?”老泉镇是个很小的镇子,镇里有个很小的泉,还有一个很小的海港。很少的镇民,大多靠着打渔为生,民风淳朴,人情简单,很少有不同寻常的事发生。不过老泉镇的镇民最近,却碰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几个月之前,小镇上突然搬来了奇怪的一家人。用一家人来称呼他们,也是勉强。因为这一群人当中,没有老人跟孩子,有青年,有少女,甚至还有个和尚。要说他们奇怪地方是哪里,那就是——这群人都太好看了。好看得像戏本子里唱的皇上娘娘,好看得跟老泉这个偏远地方的小镇格格不入。老泉镇上每一个见过他们的人,都忍不住悄悄在心底问自己:这样神仙下凡一样的一群人,到老泉镇来干什么?甜姑压了压提篮上盖着的蓝布,抿了抿在家里拿桂花头油擦了老半天的头发,敲响了院子的大门。她是整个老泉镇上,第一个见到这群人的。那天天还擦着黑,阿爸早起出海,却忘了带上饭兜子。阿娘让她快跑两步,看还能不能追上阿爸。她刚睡醒,迷迷糊糊地追出门去,快到岸边的时候,突然见到,墨靛色的海岸线边上,好像隐隐约约走出来几个人影。从海里往外走的?甜姑以为自己睡懵了,使劲揉了揉眼。没有看错。整整一行人,有高有矮,通身被漆黑的袍子与帷帽遮着,正从海中缓缓走上来。甜姑脚一软,跌坐在了地上。她脑子里不停地闪过阿爸讲过的那些海灵鬼的故事,想跑却站不起来,想叫也叫不出声,带着哭腔倒在地上向后退着,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海鬼站到了自己面前。他们停在那里看了自己一会儿,其中一个人突然蹲下身来,对她伸出一只手。甜姑哭得更大声了,一边哭,一边喊着阿爸,盼着他出海还不远,来得及折回来救自己。蹲着的那人像是一愣,随即有些无奈一样,将手收了回去,掀开了帷帽的一边,回头对着身后某人说道:“阿弥陀佛,忘了俗家人是要男女授受不亲的。洄娘,不然你来扶这位女施主?”月色被海映得蓝蓝的,甜姑看着眼前这个说着阿弥陀佛的家伙的侧脸,猝不及防地红了脸。门里发出了声音,甜姑赶紧整理好了脸上的笑,门一打开,却是那个叫洄娘的女子。甜姑瞪了她一眼,硬邦邦问道:“我找湛明大师,他人呢?”洄娘并没有理会这个每次一见到她都像个小斗鸡一样的女孩子。她没搭腔,只是把门开着,扭头走了。甜姑气呼呼地提着篮子进了门。熟门熟路地绕开影壁,走到了西偏房,像在自己家一样。先不提这几个月来她一直往这里跑,就连这个房子,都是由她牵线买成的。那天在海边,他们对着甜姑介绍了自己。为首的主家姓商,是个行艺的手艺人,此番带着家眷来老泉,是为了采风来的,不想船在前面的大湾撞了暗礁,幸亏命大,其时离岸已经不远了。他们沿着海岸走了一路,此时迫切想找个地方落下脚来。甜姑听不懂行艺和采风是什么意思,只不过却打心眼里觉得觉得他们都是好人。落难的好人们想在老泉找地方落脚,却是刚巧找对了人。老泉偏远,镇上人住的都是青泥茅草的小房子,只有一处两进的砖头房子,是一个外地的老爷为了把私生闺女藏在这里养,才盖的。如今那个小姐被接回去了,院子正巧空了下来,而甜姑凑巧在那户家伺候过小姐,甜姑的阿爸,还被委托,看着留下的院子。就这样,由甜姑一家人牵线,他们将这处宅子买了下来,就这样搬了进去,在老泉小镇住了下来。甜姑站定在西偏房门前,深深呼了一口气,小心地敲了敲门。“谁?”房间内响起一个好听的声音,门打开,湛明大师那张好看得让人不敢直视的脸,就这样露了出来。“大师,”甜姑有些兴奋,小脸微微发着红,“芸嫂嫂托我带东西,我顺便带了好吃的给你。我阿娘在家里烙了面饸烙,我特意让她别用煎鱼的锅子做,一点荤油都没沾……”“阿弥陀佛,多谢赵施主,有心了,以后不必这么麻烦。”湛明大师的声音淡淡的。“没麻烦,顺手的事……”甜姑不好意思地说着,抬眼偷偷瞥了湛明一眼。湛明的面皮很白,可也没这么苍白过。眼下是一片乌青,嘴唇更是没有一丝血色。这么一看之下,甜姑吓了一跳,急了起来:“大师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白?是生病了吗?”湛明摇了摇头,露出一个让人看了心揪的笑来:“不妨事,只是昨天睡得晚了,没……”话没说完,一个人从他身后走出来,往门外看了一眼:“干吗呢?谁呀?”甜姑见到那人,像被猫叼走了舌头,缩着脖子,讷讷不敢出声了。是那个姓商的主家。他长得也好看,跟湛明大师不一样的好看。不过却不像湛明大师这般温和,脾气很有些古怪,冷冰冰地,天天皱着眉,几乎不与人说话。甜姑来了这么多次,甚至一次都没见他笑过,因此很有些怕他。湛明回过头去,答着他的话:“是那个,赵大哥家的小姑娘,没什么事。”“哦。没什么事赶紧回来,我这儿急着呢,接着办正事。”“嗯。”湛明将甜姑手里的篮子接了过来,急匆匆地说了句:“帮我谢过赵嫂嫂。”便在甜姑的眼前关上了门。甜姑张了张嘴,心中有股委屈翻了上来,强忍着憋住了眼泪。她还没敢说呢,其实那根本就不是阿娘做的,是自己做的。阿娘连吓带骂,说这户人家奇奇怪怪的,男的女的、和尚俗人通通住在一起,不像什么正经人家,让甜姑少接近。可甜姑却不管那些,和尚怎么了?她又没什么别的想法,她明年就要嫁人了,嫁人之后就不能像现在这样随时出门了,她只是想趁着现在,多跟湛明大师说说话。可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湛明大师叫自己“赵大哥家的小姑娘”,甜姑就忍不住,喉咙里发着哭。正憋着眼泪,身后突然有人叫她:“甜姑?”甜姑赶紧用袖子抹了抹眼睛,回过头来,笑着叫道:“芸嫂嫂。”芸嫂嫂跟李大哥是夫妻俩,所有的人里,除了湛明大师,甜姑最喜欢的就是她。这里的其他人说话都不多,只有芸嫂嫂会时不时地跟她聊聊天,跟她凑趣,说些小女孩之间的话。“你帮我带来了?”芸嫂嫂拉着甜姑的手,小声地问她。“嗯,上次去县城大集的时候买到的。”甜姑从怀里掏出东西来,塞在了芸嫂嫂怀里,却稍微有点好奇:“不过芸嫂嫂,家里没有小孩儿,要这东西做什么?”芸嫂嫂捏着拨浪鼓的柄,转了两下,两个小鼓槌发出了清脆好听的声响。她看着手里的小东西,笑得特别温柔,挽起了甜姑的手:“我自己贪玩,好多年没玩了。走啊,去屋子里,我请你吃果子。”甜姑很想去,可犹豫着,还是把芸嫂嫂的手放下了:“我不去了,芸嫂嫂。你们家看起来好像有事在忙,而且我阿娘不知道我出来,时间太长,待会儿她找不见我,该着急了。”芸儿往湛明的厢房看了一眼,又看了眼她有些发红的眼睛,也没有多问,只是笑了笑:“那你快回去吧,改天来找我玩儿,我给你做莲花饼吃。”送走了甜姑,芸儿望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里。李东渊趴在床边睡着了,这么大一个人,缩在小小的竹床边,看上去有些可怜兮兮的。芸儿放轻了手脚,走到了床边。床上睡着一个粉雕玉砌的小孩子,约莫有个两三岁的样子,穿着鱼戏莲子的红肚兜,吃着自己的手,睡得正香。芸儿轻轻地将他的手拽了出来,小孩儿皱着眉头,很有些不满地蹬了蹬腿,可却没醒。芸儿笑了笑,将手中的拨浪鼓塞到了他的手里,将他的小手合了起来。小孩儿手里攥着东西,梦中又高兴了,美得咂吧了两下嘴,一条细细弱弱的尾巴慢慢地环了上来,跟小手一起,把拨浪鼓缠紧了。湛明的厢房四面糊着油纸,没有点灯,房间中很有些暗,传来一阵阵隐忍着的痛声。“还好吗?”是商别云的声音。“嗯。”湛明的声音强忍着,发着不明显的抖。“不行就算了,等明天。”商别云有些不忍心。“不行。”湛明抓住了桌子的一角,要紧了牙关:“越来越近了,已经来不及了。”地面上,是一大滩的鲜血。商别云与湛明,都站在这滩血上。商别云左手抓着湛明的手腕,右手握着一把小刀。湛明的手腕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正用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可就在马上就要长好的时候,商别云握着刀,在那道伤口上重新划了下去,血瞬间涌出来,汇入地上的那滩血里,湛明的脸色,便又苍白了一分。在二人之间,那滩血的中央,静静地躺着一块东西。白玉的籽料被鲜血染成了红色,如果凑得进了,可以勉强辨认出来,那是半块玉佩,上面刻着的,是刀斧案的纹样。作者有话要说:12点还有一章,早睡的小天使可以明天看。以后不加班、没有特殊情况,都是两更。有事会在评论里请假。感谢追读。第62章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吃饭。”是洄娘的声音。商别云把刀放在桌上,扶着湛明在椅子上坐下,走过去,打开了门。极浓的血腥味顺着门缝冲了出来。洄娘皱着眉,往屋子里面看了一眼,没有做声,转身走了。商别云手扶在门框上,叹了口气:“你歇着吧,那个小姑娘拿来的东西,别吃。我待会儿把饭菜给你送进来。”湛明点了点头,商别云出了门,将门在身后掩上了。湛明看了桌上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烙饸烙一会儿,起身收拾了地上的那些血。等收拾完了再去看,那碗烙饸烙已经不再冒热气了。湛明端着碗站了一会儿,将整整一碗,都倒进了血色的脏水桶里。虽是洄娘来叫吃饭,可她自己却没到饭厅来。这几年来她时常这样,很少有把三餐吃全了的时候。商别云没去管她。在偌大的饭桌旁坐下了,这张桌子上,只坐了李东渊跟他两个人。二人沉默着吃完了饭。商别云放下了筷子,却没有起身。李东渊等了他一会儿,没等到他开口,便拿了一个碟子,往碟子里装起饭菜来。商别云默默地看着他忙活,过了半晌,突然开口:“不用再新做一个菜吗?”“不用。”李东渊往碟子里夹了一块油酥病:“我厨房里还温着一碗鸡蛋羹。这些就够了,芸儿也吃不了多少。”“嗯。”商别云点点头,又是无话。装完了那一碟,李东渊见商别云仍坐着,没有起身要走的意思,搓了搓手,试探着问:“湛明还没吃吧?需要给他也盛一盘吗?”商别云像是在发愣,突然被李东渊叫醒了:“嗯?哦,不用,一会儿我来就行了。你去吧。”李东渊没再说什么,端起了碟子。走到商别云身后,他突然停下了,开口问道:“是又追上来了吗?”商别云没有立刻回答他,默了一会,才又开口:“不能确定是哪一方。”李东渊点了点头:“不管是哪一方,他们好像已经摸到了一些规律,找上门来需要的时间,已经越来越短了。第一次是一年零三个月,第二次是是十个月,第三次是七个月,这次是多久?有四个月吗?”商别云看着眼前的杯盏,像是在发呆,没有说话。“无所谓,反正我们本来也不是定居的种族。逐浪而居嘛,到处走走停停,多看了不少好风景,我觉得挺好的。”李东渊的语气突然一跃:“我这就回去告诉芸儿,让她提前收拾着。这次是夏天,我们准备地也充足,渺儿不会再生病了……”“东渊,”商别云突然打断了他。李东渊安静了下来。“对不起。”他听见了这样的一句话。分明是商别云说的,可又那么不像他。李东渊没有说话。此时此刻,不管说什么,都只能余下无力的苍白。他捧着那个小碟子,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听到李东渊的脚步声渐渐远离,商别云挺直的背塌了下来。他将面前的碗盏推了推,趴在了桌子上,休息了好一会儿。“是我没用。”空气中,谁的声音轻轻这样说着。出了门之后,甜姑一直有些悻悻的。她骗芸嫂嫂说阿娘要等她回家,可阿娘一早就去了城里,不到晚上是不会回来的。甜姑无所事事,除了家也无处可去,索性到了海边,沿着海岸瞎走着。走累了,她就停下来,捡了几个贝壳在手里,往海面上丢着。贝壳很小,砸在浪上,根本看不见任何水花。那天湛明也是从这附近走上来的。他高高的,像是一块礁石,站在齐膝的海水里,也走得那么稳,比阿爸还要稳,让人一看,就很安心。甜姑将手里最后一块小贝壳扔进了海里,突然又有股子委屈,眼泪一下子便泛了上来。她本来还在忍着,可一想这里除了自己一个人都没有,终于放开了自己,痛痛快快地捂着脸哭了起来。“怎么了?”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突然从她身前传了过来。甜姑吓了一跳,慌着抬起头来。眼前站了一个人,穿着黑色的袍子,很高很高,甜姑把头仰得很高,才能看见他的脸。只不过他正逆着太阳光站着,面孔看不清楚,周身镶着一层太阳的金边,不知道为什么,甜姑突然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只不过跟上次不一样,这次是白天。而且有了上次湛明的那次经验,甜姑对眼前这个穿黑袍子的人,好奇稍稍压过了害怕。她抹了抹脸上的眼泪,有些不好意思:“没怎么。”那人听着像是轻轻笑了一声。声音清澈又好听,甜姑的怕便又减了一分。“你从哪儿来?”她大着胆子问。那人没回头,指了指身后。“那里?那里不是海上吗?”老泉镇是个很小的镇子,镇里有个很小的泉,还有一个很小的海港。很少的镇民,大多靠着打渔为生,民风淳朴,人情简单,很少有不同寻常的事发生。不过老泉镇的镇民最近,却碰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几个月之前,小镇上突然搬来了奇怪的一家人。用一家人来称呼他们,也是勉强。因为这一群人当中,没有老人跟孩子,有青年,有少女,甚至还有个和尚。要说他们奇怪地方是哪里,那就是——这群人都太好看了。好看得像戏本子里唱的皇上娘娘,好看得跟老泉这个偏远地方的小镇格格不入。老泉镇上每一个见过他们的人,都忍不住悄悄在心底问自己:这样神仙下凡一样的一群人,到老泉镇来干什么?甜姑压了压提篮上盖着的蓝布,抿了抿在家里拿桂花头油擦了老半天的头发,敲响了院子的大门。她是整个老泉镇上,第一个见到这群人的。那天天还擦着黑,阿爸早起出海,却忘了带上饭兜子。阿娘让她快跑两步,看还能不能追上阿爸。她刚睡醒,迷迷糊糊地追出门去,快到岸边的时候,突然见到,墨靛色的海岸线边上,好像隐隐约约走出来几个人影。从海里往外走的?甜姑以为自己睡懵了,使劲揉了揉眼。没有看错。整整一行人,有高有矮,通身被漆黑的袍子与帷帽遮着,正从海中缓缓走上来。甜姑脚一软,跌坐在了地上。她脑子里不停地闪过阿爸讲过的那些海灵鬼的故事,想跑却站不起来,想叫也叫不出声,带着哭腔倒在地上向后退着,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海鬼站到了自己面前。他们停在那里看了自己一会儿,其中一个人突然蹲下身来,对她伸出一只手。甜姑哭得更大声了,一边哭,一边喊着阿爸,盼着他出海还不远,来得及折回来救自己。蹲着的那人像是一愣,随即有些无奈一样,将手收了回去,掀开了帷帽的一边,回头对着身后某人说道:“阿弥陀佛,忘了俗家人是要男女授受不亲的。洄娘,不然你来扶这位女施主?”月色被海映得蓝蓝的,甜姑看着眼前这个说着阿弥陀佛的家伙的侧脸,猝不及防地红了脸。门里发出了声音,甜姑赶紧整理好了脸上的笑,门一打开,却是那个叫洄娘的女子。甜姑瞪了她一眼,硬邦邦问道:“我找湛明大师,他人呢?”洄娘并没有理会这个每次一见到她都像个小斗鸡一样的女孩子。她没搭腔,只是把门开着,扭头走了。甜姑气呼呼地提着篮子进了门。熟门熟路地绕开影壁,走到了西偏房,像在自己家一样。先不提这几个月来她一直往这里跑,就连这个房子,都是由她牵线买成的。那天在海边,他们对着甜姑介绍了自己。为首的主家姓商,是个行艺的手艺人,此番带着家眷来老泉,是为了采风来的,不想船在前面的大湾撞了暗礁,幸亏命大,其时离岸已经不远了。他们沿着海岸走了一路,此时迫切想找个地方落下脚来。甜姑听不懂行艺和采风是什么意思,只不过却打心眼里觉得觉得他们都是好人。落难的好人们想在老泉找地方落脚,却是刚巧找对了人。老泉偏远,镇上人住的都是青泥茅草的小房子,只有一处两进的砖头房子,是一个外地的老爷为了把私生闺女藏在这里养,才盖的。如今那个小姐被接回去了,院子正巧空了下来,而甜姑凑巧在那户家伺候过小姐,甜姑的阿爸,还被委托,看着留下的院子。就这样,由甜姑一家人牵线,他们将这处宅子买了下来,就这样搬了进去,在老泉小镇住了下来。甜姑站定在西偏房门前,深深呼了一口气,小心地敲了敲门。“谁?”房间内响起一个好听的声音,门打开,湛明大师那张好看得让人不敢直视的脸,就这样露了出来。“大师,”甜姑有些兴奋,小脸微微发着红,“芸嫂嫂托我带东西,我顺便带了好吃的给你。我阿娘在家里烙了面饸烙,我特意让她别用煎鱼的锅子做,一点荤油都没沾……”“阿弥陀佛,多谢赵施主,有心了,以后不必这么麻烦。”湛明大师的声音淡淡的。“没麻烦,顺手的事……”甜姑不好意思地说着,抬眼偷偷瞥了湛明一眼。湛明的面皮很白,可也没这么苍白过。眼下是一片乌青,嘴唇更是没有一丝血色。这么一看之下,甜姑吓了一跳,急了起来:“大师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白?是生病了吗?”湛明摇了摇头,露出一个让人看了心揪的笑来:“不妨事,只是昨天睡得晚了,没……”话没说完,一个人从他身后走出来,往门外看了一眼:“干吗呢?谁呀?”甜姑见到那人,像被猫叼走了舌头,缩着脖子,讷讷不敢出声了。是那个姓商的主家。他长得也好看,跟湛明大师不一样的好看。不过却不像湛明大师这般温和,脾气很有些古怪,冷冰冰地,天天皱着眉,几乎不与人说话。甜姑来了这么多次,甚至一次都没见他笑过,因此很有些怕他。湛明回过头去,答着他的话:“是那个,赵大哥家的小姑娘,没什么事。”“哦。没什么事赶紧回来,我这儿急着呢,接着办正事。”“嗯。”湛明将甜姑手里的篮子接了过来,急匆匆地说了句:“帮我谢过赵嫂嫂。”便在甜姑的眼前关上了门。甜姑张了张嘴,心中有股委屈翻了上来,强忍着憋住了眼泪。她还没敢说呢,其实那根本就不是阿娘做的,是自己做的。阿娘连吓带骂,说这户人家奇奇怪怪的,男的女的、和尚俗人通通住在一起,不像什么正经人家,让甜姑少接近。可甜姑却不管那些,和尚怎么了?她又没什么别的想法,她明年就要嫁人了,嫁人之后就不能像现在这样随时出门了,她只是想趁着现在,多跟湛明大师说说话。可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湛明大师叫自己“赵大哥家的小姑娘”,甜姑就忍不住,喉咙里发着哭。正憋着眼泪,身后突然有人叫她:“甜姑?”甜姑赶紧用袖子抹了抹眼睛,回过头来,笑着叫道:“芸嫂嫂。”芸嫂嫂跟李大哥是夫妻俩,所有的人里,除了湛明大师,甜姑最喜欢的就是她。这里的其他人说话都不多,只有芸嫂嫂会时不时地跟她聊聊天,跟她凑趣,说些小女孩之间的话。“你帮我带来了?”芸嫂嫂拉着甜姑的手,小声地问她。“嗯,上次去县城大集的时候买到的。”甜姑从怀里掏出东西来,塞在了芸嫂嫂怀里,却稍微有点好奇:“不过芸嫂嫂,家里没有小孩儿,要这东西做什么?”芸嫂嫂捏着拨浪鼓的柄,转了两下,两个小鼓槌发出了清脆好听的声响。她看着手里的小东西,笑得特别温柔,挽起了甜姑的手:“我自己贪玩,好多年没玩了。走啊,去屋子里,我请你吃果子。”甜姑很想去,可犹豫着,还是把芸嫂嫂的手放下了:“我不去了,芸嫂嫂。你们家看起来好像有事在忙,而且我阿娘不知道我出来,时间太长,待会儿她找不见我,该着急了。”芸儿往湛明的厢房看了一眼,又看了眼她有些发红的眼睛,也没有多问,只是笑了笑:“那你快回去吧,改天来找我玩儿,我给你做莲花饼吃。”送走了甜姑,芸儿望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里。李东渊趴在床边睡着了,这么大一个人,缩在小小的竹床边,看上去有些可怜兮兮的。芸儿放轻了手脚,走到了床边。床上睡着一个粉雕玉砌的小孩子,约莫有个两三岁的样子,穿着鱼戏莲子的红肚兜,吃着自己的手,睡得正香。芸儿轻轻地将他的手拽了出来,小孩儿皱着眉头,很有些不满地蹬了蹬腿,可却没醒。芸儿笑了笑,将手中的拨浪鼓塞到了他的手里,将他的小手合了起来。小孩儿手里攥着东西,梦中又高兴了,美得咂吧了两下嘴,一条细细弱弱的尾巴慢慢地环了上来,跟小手一起,把拨浪鼓缠紧了。湛明的厢房四面糊着油纸,没有点灯,房间中很有些暗,传来一阵阵隐忍着的痛声。“还好吗?”是商别云的声音。“嗯。”湛明的声音强忍着,发着不明显的抖。“不行就算了,等明天。”商别云有些不忍心。“不行。”湛明抓住了桌子的一角,要紧了牙关:“越来越近了,已经来不及了。”地面上,是一大滩的鲜血。商别云与湛明,都站在这滩血上。商别云左手抓着湛明的手腕,右手握着一把小刀。湛明的手腕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正用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可就在马上就要长好的时候,商别云握着刀,在那道伤口上重新划了下去,血瞬间涌出来,汇入地上的那滩血里,湛明的脸色,便又苍白了一分。在二人之间,那滩血的中央,静静地躺着一块东西。白玉的籽料被鲜血染成了红色,如果凑得进了,可以勉强辨认出来,那是半块玉佩,上面刻着的,是刀斧案的纹样。作者有话要说:12点还有一章,早睡的小天使可以明天看。以后不加班、没有特殊情况,都是两更。有事会在评论里请假。感谢追读。第62章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吃饭。”是洄娘的声音。商别云把刀放在桌上,扶着湛明在椅子上坐下,走过去,打开了门。极浓的血腥味顺着门缝冲了出来。洄娘皱着眉,往屋子里面看了一眼,没有做声,转身走了。商别云手扶在门框上,叹了口气:“你歇着吧,那个小姑娘拿来的东西,别吃。我待会儿把饭菜给你送进来。”湛明点了点头,商别云出了门,将门在身后掩上了。湛明看了桌上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烙饸烙一会儿,起身收拾了地上的那些血。等收拾完了再去看,那碗烙饸烙已经不再冒热气了。湛明端着碗站了一会儿,将整整一碗,都倒进了血色的脏水桶里。虽是洄娘来叫吃饭,可她自己却没到饭厅来。这几年来她时常这样,很少有把三餐吃全了的时候。商别云没去管她。在偌大的饭桌旁坐下了,这张桌子上,只坐了李东渊跟他两个人。二人沉默着吃完了饭。商别云放下了筷子,却没有起身。李东渊等了他一会儿,没等到他开口,便拿了一个碟子,往碟子里装起饭菜来。商别云默默地看着他忙活,过了半晌,突然开口:“不用再新做一个菜吗?”“不用。”李东渊往碟子里夹了一块油酥病:“我厨房里还温着一碗鸡蛋羹。这些就够了,芸儿也吃不了多少。”“嗯。”商别云点点头,又是无话。装完了那一碟,李东渊见商别云仍坐着,没有起身要走的意思,搓了搓手,试探着问:“湛明还没吃吧?需要给他也盛一盘吗?”商别云像是在发愣,突然被李东渊叫醒了:“嗯?哦,不用,一会儿我来就行了。你去吧。”李东渊没再说什么,端起了碟子。走到商别云身后,他突然停下了,开口问道:“是又追上来了吗?”商别云没有立刻回答他,默了一会,才又开口:“不能确定是哪一方。”李东渊点了点头:“不管是哪一方,他们好像已经摸到了一些规律,找上门来需要的时间,已经越来越短了。第一次是一年零三个月,第二次是是十个月,第三次是七个月,这次是多久?有四个月吗?”商别云看着眼前的杯盏,像是在发呆,没有说话。“无所谓,反正我们本来也不是定居的种族。逐浪而居嘛,到处走走停停,多看了不少好风景,我觉得挺好的。”李东渊的语气突然一跃:“我这就回去告诉芸儿,让她提前收拾着。这次是夏天,我们准备地也充足,渺儿不会再生病了……”“东渊,”商别云突然打断了他。李东渊安静了下来。“对不起。”他听见了这样的一句话。分明是商别云说的,可又那么不像他。李东渊没有说话。此时此刻,不管说什么,都只能余下无力的苍白。他捧着那个小碟子,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听到李东渊的脚步声渐渐远离,商别云挺直的背塌了下来。他将面前的碗盏推了推,趴在了桌子上,休息了好一会儿。“是我没用。”空气中,谁的声音轻轻这样说着。出了门之后,甜姑一直有些悻悻的。她骗芸嫂嫂说阿娘要等她回家,可阿娘一早就去了城里,不到晚上是不会回来的。甜姑无所事事,除了家也无处可去,索性到了海边,沿着海岸瞎走着。走累了,她就停下来,捡了几个贝壳在手里,往海面上丢着。贝壳很小,砸在浪上,根本看不见任何水花。那天湛明也是从这附近走上来的。他高高的,像是一块礁石,站在齐膝的海水里,也走得那么稳,比阿爸还要稳,让人一看,就很安心。甜姑将手里最后一块小贝壳扔进了海里,突然又有股子委屈,眼泪一下子便泛了上来。她本来还在忍着,可一想这里除了自己一个人都没有,终于放开了自己,痛痛快快地捂着脸哭了起来。“怎么了?”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突然从她身前传了过来。甜姑吓了一跳,慌着抬起头来。眼前站了一个人,穿着黑色的袍子,很高很高,甜姑把头仰得很高,才能看见他的脸。只不过他正逆着太阳光站着,面孔看不清楚,周身镶着一层太阳的金边,不知道为什么,甜姑突然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只不过跟上次不一样,这次是白天。而且有了上次湛明的那次经验,甜姑对眼前这个穿黑袍子的人,好奇稍稍压过了害怕。她抹了抹脸上的眼泪,有些不好意思:“没怎么。”那人听着像是轻轻笑了一声。声音清澈又好听,甜姑的怕便又减了一分。“你从哪儿来?”她大着胆子问。那人没回头,指了指身后。“那里?那里不是海上吗?”老泉镇是个很小的镇子,镇里有个很小的泉,还有一个很小的海港。很少的镇民,大多靠着打渔为生,民风淳朴,人情简单,很少有不同寻常的事发生。不过老泉镇的镇民最近,却碰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几个月之前,小镇上突然搬来了奇怪的一家人。用一家人来称呼他们,也是勉强。因为这一群人当中,没有老人跟孩子,有青年,有少女,甚至还有个和尚。要说他们奇怪地方是哪里,那就是——这群人都太好看了。好看得像戏本子里唱的皇上娘娘,好看得跟老泉这个偏远地方的小镇格格不入。老泉镇上每一个见过他们的人,都忍不住悄悄在心底问自己:这样神仙下凡一样的一群人,到老泉镇来干什么?甜姑压了压提篮上盖着的蓝布,抿了抿在家里拿桂花头油擦了老半天的头发,敲响了院子的大门。她是整个老泉镇上,第一个见到这群人的。那天天还擦着黑,阿爸早起出海,却忘了带上饭兜子。阿娘让她快跑两步,看还能不能追上阿爸。她刚睡醒,迷迷糊糊地追出门去,快到岸边的时候,突然见到,墨靛色的海岸线边上,好像隐隐约约走出来几个人影。从海里往外走的?甜姑以为自己睡懵了,使劲揉了揉眼。没有看错。整整一行人,有高有矮,通身被漆黑的袍子与帷帽遮着,正从海中缓缓走上来。甜姑脚一软,跌坐在了地上。她脑子里不停地闪过阿爸讲过的那些海灵鬼的故事,想跑却站不起来,想叫也叫不出声,带着哭腔倒在地上向后退着,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海鬼站到了自己面前。他们停在那里看了自己一会儿,其中一个人突然蹲下身来,对她伸出一只手。甜姑哭得更大声了,一边哭,一边喊着阿爸,盼着他出海还不远,来得及折回来救自己。蹲着的那人像是一愣,随即有些无奈一样,将手收了回去,掀开了帷帽的一边,回头对着身后某人说道:“阿弥陀佛,忘了俗家人是要男女授受不亲的。洄娘,不然你来扶这位女施主?”月色被海映得蓝蓝的,甜姑看着眼前这个说着阿弥陀佛的家伙的侧脸,猝不及防地红了脸。门里发出了声音,甜姑赶紧整理好了脸上的笑,门一打开,却是那个叫洄娘的女子。甜姑瞪了她一眼,硬邦邦问道:“我找湛明大师,他人呢?”洄娘并没有理会这个每次一见到她都像个小斗鸡一样的女孩子。她没搭腔,只是把门开着,扭头走了。甜姑气呼呼地提着篮子进了门。熟门熟路地绕开影壁,走到了西偏房,像在自己家一样。先不提这几个月来她一直往这里跑,就连这个房子,都是由她牵线买成的。那天在海边,他们对着甜姑介绍了自己。为首的主家姓商,是个行艺的手艺人,此番带着家眷来老泉,是为了采风来的,不想船在前面的大湾撞了暗礁,幸亏命大,其时离岸已经不远了。他们沿着海岸走了一路,此时迫切想找个地方落下脚来。甜姑听不懂行艺和采风是什么意思,只不过却打心眼里觉得觉得他们都是好人。落难的好人们想在老泉找地方落脚,却是刚巧找对了人。老泉偏远,镇上人住的都是青泥茅草的小房子,只有一处两进的砖头房子,是一个外地的老爷为了把私生闺女藏在这里养,才盖的。如今那个小姐被接回去了,院子正巧空了下来,而甜姑凑巧在那户家伺候过小姐,甜姑的阿爸,还被委托,看着留下的院子。就这样,由甜姑一家人牵线,他们将这处宅子买了下来,就这样搬了进去,在老泉小镇住了下来。甜姑站定在西偏房门前,深深呼了一口气,小心地敲了敲门。“谁?”房间内响起一个好听的声音,门打开,湛明大师那张好看得让人不敢直视的脸,就这样露了出来。“大师,”甜姑有些兴奋,小脸微微发着红,“芸嫂嫂托我带东西,我顺便带了好吃的给你。我阿娘在家里烙了面饸烙,我特意让她别用煎鱼的锅子做,一点荤油都没沾……”“阿弥陀佛,多谢赵施主,有心了,以后不必这么麻烦。”湛明大师的声音淡淡的。“没麻烦,顺手的事……”甜姑不好意思地说着,抬眼偷偷瞥了湛明一眼。湛明的面皮很白,可也没这么苍白过。眼下是一片乌青,嘴唇更是没有一丝血色。这么一看之下,甜姑吓了一跳,急了起来:“大师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白?是生病了吗?”湛明摇了摇头,露出一个让人看了心揪的笑来:“不妨事,只是昨天睡得晚了,没……”话没说完,一个人从他身后走出来,往门外看了一眼:“干吗呢?谁呀?”甜姑见到那人,像被猫叼走了舌头,缩着脖子,讷讷不敢出声了。是那个姓商的主家。他长得也好看,跟湛明大师不一样的好看。不过却不像湛明大师这般温和,脾气很有些古怪,冷冰冰地,天天皱着眉,几乎不与人说话。甜姑来了这么多次,甚至一次都没见他笑过,因此很有些怕他。湛明回过头去,答着他的话:“是那个,赵大哥家的小姑娘,没什么事。”“哦。没什么事赶紧回来,我这儿急着呢,接着办正事。”“嗯。”湛明将甜姑手里的篮子接了过来,急匆匆地说了句:“帮我谢过赵嫂嫂。”便在甜姑的眼前关上了门。甜姑张了张嘴,心中有股委屈翻了上来,强忍着憋住了眼泪。她还没敢说呢,其实那根本就不是阿娘做的,是自己做的。阿娘连吓带骂,说这户人家奇奇怪怪的,男的女的、和尚俗人通通住在一起,不像什么正经人家,让甜姑少接近。可甜姑却不管那些,和尚怎么了?她又没什么别的想法,她明年就要嫁人了,嫁人之后就不能像现在这样随时出门了,她只是想趁着现在,多跟湛明大师说说话。可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湛明大师叫自己“赵大哥家的小姑娘”,甜姑就忍不住,喉咙里发着哭。正憋着眼泪,身后突然有人叫她:“甜姑?”甜姑赶紧用袖子抹了抹眼睛,回过头来,笑着叫道:“芸嫂嫂。”芸嫂嫂跟李大哥是夫妻俩,所有的人里,除了湛明大师,甜姑最喜欢的就是她。这里的其他人说话都不多,只有芸嫂嫂会时不时地跟她聊聊天,跟她凑趣,说些小女孩之间的话。“你帮我带来了?”芸嫂嫂拉着甜姑的手,小声地问她。“嗯,上次去县城大集的时候买到的。”甜姑从怀里掏出东西来,塞在了芸嫂嫂怀里,却稍微有点好奇:“不过芸嫂嫂,家里没有小孩儿,要这东西做什么?”芸嫂嫂捏着拨浪鼓的柄,转了两下,两个小鼓槌发出了清脆好听的声响。她看着手里的小东西,笑得特别温柔,挽起了甜姑的手:“我自己贪玩,好多年没玩了。走啊,去屋子里,我请你吃果子。”甜姑很想去,可犹豫着,还是把芸嫂嫂的手放下了:“我不去了,芸嫂嫂。你们家看起来好像有事在忙,而且我阿娘不知道我出来,时间太长,待会儿她找不见我,该着急了。”芸儿往湛明的厢房看了一眼,又看了眼她有些发红的眼睛,也没有多问,只是笑了笑:“那你快回去吧,改天来找我玩儿,我给你做莲花饼吃。”送走了甜姑,芸儿望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里。李东渊趴在床边睡着了,这么大一个人,缩在小小的竹床边,看上去有些可怜兮兮的。芸儿放轻了手脚,走到了床边。床上睡着一个粉雕玉砌的小孩子,约莫有个两三岁的样子,穿着鱼戏莲子的红肚兜,吃着自己的手,睡得正香。芸儿轻轻地将他的手拽了出来,小孩儿皱着眉头,很有些不满地蹬了蹬腿,可却没醒。芸儿笑了笑,将手中的拨浪鼓塞到了他的手里,将他的小手合了起来。小孩儿手里攥着东西,梦中又高兴了,美得咂吧了两下嘴,一条细细弱弱的尾巴慢慢地环了上来,跟小手一起,把拨浪鼓缠紧了。湛明的厢房四面糊着油纸,没有点灯,房间中很有些暗,传来一阵阵隐忍着的痛声。“还好吗?”是商别云的声音。“嗯。”湛明的声音强忍着,发着不明显的抖。“不行就算了,等明天。”商别云有些不忍心。“不行。”湛明抓住了桌子的一角,要紧了牙关:“越来越近了,已经来不及了。”地面上,是一大滩的鲜血。商别云与湛明,都站在这滩血上。商别云左手抓着湛明的手腕,右手握着一把小刀。湛明的手腕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正用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可就在马上就要长好的时候,商别云握着刀,在那道伤口上重新划了下去,血瞬间涌出来,汇入地上的那滩血里,湛明的脸色,便又苍白了一分。在二人之间,那滩血的中央,静静地躺着一块东西。白玉的籽料被鲜血染成了红色,如果凑得进了,可以勉强辨认出来,那是半块玉佩,上面刻着的,是刀斧案的纹样。作者有话要说:12点还有一章,早睡的小天使可以明天看。以后不加班、没有特殊情况,都是两更。有事会在评论里请假。感谢追读。第62章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吃饭。”是洄娘的声音。商别云把刀放在桌上,扶着湛明在椅子上坐下,走过去,打开了门。极浓的血腥味顺着门缝冲了出来。洄娘皱着眉,往屋子里面看了一眼,没有做声,转身走了。商别云手扶在门框上,叹了口气:“你歇着吧,那个小姑娘拿来的东西,别吃。我待会儿把饭菜给你送进来。”湛明点了点头,商别云出了门,将门在身后掩上了。湛明看了桌上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烙饸烙一会儿,起身收拾了地上的那些血。等收拾完了再去看,那碗烙饸烙已经不再冒热气了。湛明端着碗站了一会儿,将整整一碗,都倒进了血色的脏水桶里。虽是洄娘来叫吃饭,可她自己却没到饭厅来。这几年来她时常这样,很少有把三餐吃全了的时候。商别云没去管她。在偌大的饭桌旁坐下了,这张桌子上,只坐了李东渊跟他两个人。二人沉默着吃完了饭。商别云放下了筷子,却没有起身。李东渊等了他一会儿,没等到他开口,便拿了一个碟子,往碟子里装起饭菜来。商别云默默地看着他忙活,过了半晌,突然开口:“不用再新做一个菜吗?”“不用。”李东渊往碟子里夹了一块油酥病:“我厨房里还温着一碗鸡蛋羹。这些就够了,芸儿也吃不了多少。”“嗯。”商别云点点头,又是无话。装完了那一碟,李东渊见商别云仍坐着,没有起身要走的意思,搓了搓手,试探着问:“湛明还没吃吧?需要给他也盛一盘吗?”商别云像是在发愣,突然被李东渊叫醒了:“嗯?哦,不用,一会儿我来就行了。你去吧。”李东渊没再说什么,端起了碟子。走到商别云身后,他突然停下了,开口问道:“是又追上来了吗?”商别云没有立刻回答他,默了一会,才又开口:“不能确定是哪一方。”李东渊点了点头:“不管是哪一方,他们好像已经摸到了一些规律,找上门来需要的时间,已经越来越短了。第一次是一年零三个月,第二次是是十个月,第三次是七个月,这次是多久?有四个月吗?”商别云看着眼前的杯盏,像是在发呆,没有说话。“无所谓,反正我们本来也不是定居的种族。逐浪而居嘛,到处走走停停,多看了不少好风景,我觉得挺好的。”李东渊的语气突然一跃:“我这就回去告诉芸儿,让她提前收拾着。这次是夏天,我们准备地也充足,渺儿不会再生病了……”“东渊,”商别云突然打断了他。李东渊安静了下来。“对不起。”他听见了这样的一句话。分明是商别云说的,可又那么不像他。李东渊没有说话。此时此刻,不管说什么,都只能余下无力的苍白。他捧着那个小碟子,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听到李东渊的脚步声渐渐远离,商别云挺直的背塌了下来。他将面前的碗盏推了推,趴在了桌子上,休息了好一会儿。“是我没用。”空气中,谁的声音轻轻这样说着。出了门之后,甜姑一直有些悻悻的。她骗芸嫂嫂说阿娘要等她回家,可阿娘一早就去了城里,不到晚上是不会回来的。甜姑无所事事,除了家也无处可去,索性到了海边,沿着海岸瞎走着。走累了,她就停下来,捡了几个贝壳在手里,往海面上丢着。贝壳很小,砸在浪上,根本看不见任何水花。那天湛明也是从这附近走上来的。他高高的,像是一块礁石,站在齐膝的海水里,也走得那么稳,比阿爸还要稳,让人一看,就很安心。甜姑将手里最后一块小贝壳扔进了海里,突然又有股子委屈,眼泪一下子便泛了上来。她本来还在忍着,可一想这里除了自己一个人都没有,终于放开了自己,痛痛快快地捂着脸哭了起来。“怎么了?”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突然从她身前传了过来。甜姑吓了一跳,慌着抬起头来。眼前站了一个人,穿着黑色的袍子,很高很高,甜姑把头仰得很高,才能看见他的脸。只不过他正逆着太阳光站着,面孔看不清楚,周身镶着一层太阳的金边,不知道为什么,甜姑突然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只不过跟上次不一样,这次是白天。而且有了上次湛明的那次经验,甜姑对眼前这个穿黑袍子的人,好奇稍稍压过了害怕。她抹了抹脸上的眼泪,有些不好意思:“没怎么。”那人听着像是轻轻笑了一声。声音清澈又好听,甜姑的怕便又减了一分。“你从哪儿来?”她大着胆子问。那人没回头,指了指身后。“那里?那里不是海上吗?”老泉镇是个很小的镇子,镇里有个很小的泉,还有一个很小的海港。很少的镇民,大多靠着打渔为生,民风淳朴,人情简单,很少有不同寻常的事发生。不过老泉镇的镇民最近,却碰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几个月之前,小镇上突然搬来了奇怪的一家人。用一家人来称呼他们,也是勉强。因为这一群人当中,没有老人跟孩子,有青年,有少女,甚至还有个和尚。要说他们奇怪地方是哪里,那就是——这群人都太好看了。好看得像戏本子里唱的皇上娘娘,好看得跟老泉这个偏远地方的小镇格格不入。老泉镇上每一个见过他们的人,都忍不住悄悄在心底问自己:这样神仙下凡一样的一群人,到老泉镇来干什么?甜姑压了压提篮上盖着的蓝布,抿了抿在家里拿桂花头油擦了老半天的头发,敲响了院子的大门。她是整个老泉镇上,第一个见到这群人的。那天天还擦着黑,阿爸早起出海,却忘了带上饭兜子。阿娘让她快跑两步,看还能不能追上阿爸。她刚睡醒,迷迷糊糊地追出门去,快到岸边的时候,突然见到,墨靛色的海岸线边上,好像隐隐约约走出来几个人影。从海里往外走的?甜姑以为自己睡懵了,使劲揉了揉眼。没有看错。整整一行人,有高有矮,通身被漆黑的袍子与帷帽遮着,正从海中缓缓走上来。甜姑脚一软,跌坐在了地上。她脑子里不停地闪过阿爸讲过的那些海灵鬼的故事,想跑却站不起来,想叫也叫不出声,带着哭腔倒在地上向后退着,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海鬼站到了自己面前。他们停在那里看了自己一会儿,其中一个人突然蹲下身来,对她伸出一只手。甜姑哭得更大声了,一边哭,一边喊着阿爸,盼着他出海还不远,来得及折回来救自己。蹲着的那人像是一愣,随即有些无奈一样,将手收了回去,掀开了帷帽的一边,回头对着身后某人说道:“阿弥陀佛,忘了俗家人是要男女授受不亲的。洄娘,不然你来扶这位女施主?”月色被海映得蓝蓝的,甜姑看着眼前这个说着阿弥陀佛的家伙的侧脸,猝不及防地红了脸。门里发出了声音,甜姑赶紧整理好了脸上的笑,门一打开,却是那个叫洄娘的女子。甜姑瞪了她一眼,硬邦邦问道:“我找湛明大师,他人呢?”洄娘并没有理会这个每次一见到她都像个小斗鸡一样的女孩子。她没搭腔,只是把门开着,扭头走了。甜姑气呼呼地提着篮子进了门。熟门熟路地绕开影壁,走到了西偏房,像在自己家一样。先不提这几个月来她一直往这里跑,就连这个房子,都是由她牵线买成的。那天在海边,他们对着甜姑介绍了自己。为首的主家姓商,是个行艺的手艺人,此番带着家眷来老泉,是为了采风来的,不想船在前面的大湾撞了暗礁,幸亏命大,其时离岸已经不远了。他们沿着海岸走了一路,此时迫切想找个地方落下脚来。甜姑听不懂行艺和采风是什么意思,只不过却打心眼里觉得觉得他们都是好人。落难的好人们想在老泉找地方落脚,却是刚巧找对了人。老泉偏远,镇上人住的都是青泥茅草的小房子,只有一处两进的砖头房子,是一个外地的老爷为了把私生闺女藏在这里养,才盖的。如今那个小姐被接回去了,院子正巧空了下来,而甜姑凑巧在那户家伺候过小姐,甜姑的阿爸,还被委托,看着留下的院子。就这样,由甜姑一家人牵线,他们将这处宅子买了下来,就这样搬了进去,在老泉小镇住了下来。甜姑站定在西偏房门前,深深呼了一口气,小心地敲了敲门。“谁?”房间内响起一个好听的声音,门打开,湛明大师那张好看得让人不敢直视的脸,就这样露了出来。“大师,”甜姑有些兴奋,小脸微微发着红,“芸嫂嫂托我带东西,我顺便带了好吃的给你。我阿娘在家里烙了面饸烙,我特意让她别用煎鱼的锅子做,一点荤油都没沾……”“阿弥陀佛,多谢赵施主,有心了,以后不必这么麻烦。”湛明大师的声音淡淡的。“没麻烦,顺手的事……”甜姑不好意思地说着,抬眼偷偷瞥了湛明一眼。湛明的面皮很白,可也没这么苍白过。眼下是一片乌青,嘴唇更是没有一丝血色。这么一看之下,甜姑吓了一跳,急了起来:“大师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白?是生病了吗?”湛明摇了摇头,露出一个让人看了心揪的笑来:“不妨事,只是昨天睡得晚了,没……”话没说完,一个人从他身后走出来,往门外看了一眼:“干吗呢?谁呀?”甜姑见到那人,像被猫叼走了舌头,缩着脖子,讷讷不敢出声了。是那个姓商的主家。他长得也好看,跟湛明大师不一样的好看。不过却不像湛明大师这般温和,脾气很有些古怪,冷冰冰地,天天皱着眉,几乎不与人说话。甜姑来了这么多次,甚至一次都没见他笑过,因此很有些怕他。湛明回过头去,答着他的话:“是那个,赵大哥家的小姑娘,没什么事。”“哦。没什么事赶紧回来,我这儿急着呢,接着办正事。”“嗯。”湛明将甜姑手里的篮子接了过来,急匆匆地说了句:“帮我谢过赵嫂嫂。”便在甜姑的眼前关上了门。甜姑张了张嘴,心中有股委屈翻了上来,强忍着憋住了眼泪。她还没敢说呢,其实那根本就不是阿娘做的,是自己做的。阿娘连吓带骂,说这户人家奇奇怪怪的,男的女的、和尚俗人通通住在一起,不像什么正经人家,让甜姑少接近。可甜姑却不管那些,和尚怎么了?她又没什么别的想法,她明年就要嫁人了,嫁人之后就不能像现在这样随时出门了,她只是想趁着现在,多跟湛明大师说说话。可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湛明大师叫自己“赵大哥家的小姑娘”,甜姑就忍不住,喉咙里发着哭。正憋着眼泪,身后突然有人叫她:“甜姑?”甜姑赶紧用袖子抹了抹眼睛,回过头来,笑着叫道:“芸嫂嫂。”芸嫂嫂跟李大哥是夫妻俩,所有的人里,除了湛明大师,甜姑最喜欢的就是她。这里的其他人说话都不多,只有芸嫂嫂会时不时地跟她聊聊天,跟她凑趣,说些小女孩之间的话。“你帮我带来了?”芸嫂嫂拉着甜姑的手,小声地问她。“嗯,上次去县城大集的时候买到的。”甜姑从怀里掏出东西来,塞在了芸嫂嫂怀里,却稍微有点好奇:“不过芸嫂嫂,家里没有小孩儿,要这东西做什么?”芸嫂嫂捏着拨浪鼓的柄,转了两下,两个小鼓槌发出了清脆好听的声响。她看着手里的小东西,笑得特别温柔,挽起了甜姑的手:“我自己贪玩,好多年没玩了。走啊,去屋子里,我请你吃果子。”甜姑很想去,可犹豫着,还是把芸嫂嫂的手放下了:“我不去了,芸嫂嫂。你们家看起来好像有事在忙,而且我阿娘不知道我出来,时间太长,待会儿她找不见我,该着急了。”芸儿往湛明的厢房看了一眼,又看了眼她有些发红的眼睛,也没有多问,只是笑了笑:“那你快回去吧,改天来找我玩儿,我给你做莲花饼吃。”送走了甜姑,芸儿望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里。李东渊趴在床边睡着了,这么大一个人,缩在小小的竹床边,看上去有些可怜兮兮的。芸儿放轻了手脚,走到了床边。床上睡着一个粉雕玉砌的小孩子,约莫有个两三岁的样子,穿着鱼戏莲子的红肚兜,吃着自己的手,睡得正香。芸儿轻轻地将他的手拽了出来,小孩儿皱着眉头,很有些不满地蹬了蹬腿,可却没醒。芸儿笑了笑,将手中的拨浪鼓塞到了他的手里,将他的小手合了起来。小孩儿手里攥着东西,梦中又高兴了,美得咂吧了两下嘴,一条细细弱弱的尾巴慢慢地环了上来,跟小手一起,把拨浪鼓缠紧了。湛明的厢房四面糊着油纸,没有点灯,房间中很有些暗,传来一阵阵隐忍着的痛声。“还好吗?”是商别云的声音。“嗯。”湛明的声音强忍着,发着不明显的抖。“不行就算了,等明天。”商别云有些不忍心。“不行。”湛明抓住了桌子的一角,要紧了牙关:“越来越近了,已经来不及了。”地面上,是一大滩的鲜血。商别云与湛明,都站在这滩血上。商别云左手抓着湛明的手腕,右手握着一把小刀。湛明的手腕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正用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可就在马上就要长好的时候,商别云握着刀,在那道伤口上重新划了下去,血瞬间涌出来,汇入地上的那滩血里,湛明的脸色,便又苍白了一分。在二人之间,那滩血的中央,静静地躺着一块东西。白玉的籽料被鲜血染成了红色,如果凑得进了,可以勉强辨认出来,那是半块玉佩,上面刻着的,是刀斧案的纹样。作者有话要说:12点还有一章,早睡的小天使可以明天看。以后不加班、没有特殊情况,都是两更。有事会在评论里请假。感谢追读。第62章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吃饭。”是洄娘的声音。商别云把刀放在桌上,扶着湛明在椅子上坐下,走过去,打开了门。极浓的血腥味顺着门缝冲了出来。洄娘皱着眉,往屋子里面看了一眼,没有做声,转身走了。商别云手扶在门框上,叹了口气:“你歇着吧,那个小姑娘拿来的东西,别吃。我待会儿把饭菜给你送进来。”湛明点了点头,商别云出了门,将门在身后掩上了。湛明看了桌上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烙饸烙一会儿,起身收拾了地上的那些血。等收拾完了再去看,那碗烙饸烙已经不再冒热气了。湛明端着碗站了一会儿,将整整一碗,都倒进了血色的脏水桶里。虽是洄娘来叫吃饭,可她自己却没到饭厅来。这几年来她时常这样,很少有把三餐吃全了的时候。商别云没去管她。在偌大的饭桌旁坐下了,这张桌子上,只坐了李东渊跟他两个人。二人沉默着吃完了饭。商别云放下了筷子,却没有起身。李东渊等了他一会儿,没等到他开口,便拿了一个碟子,往碟子里装起饭菜来。商别云默默地看着他忙活,过了半晌,突然开口:“不用再新做一个菜吗?”“不用。”李东渊往碟子里夹了一块油酥病:“我厨房里还温着一碗鸡蛋羹。这些就够了,芸儿也吃不了多少。”“嗯。”商别云点点头,又是无话。装完了那一碟,李东渊见商别云仍坐着,没有起身要走的意思,搓了搓手,试探着问:“湛明还没吃吧?需要给他也盛一盘吗?”商别云像是在发愣,突然被李东渊叫醒了:“嗯?哦,不用,一会儿我来就行了。你去吧。”李东渊没再说什么,端起了碟子。走到商别云身后,他突然停下了,开口问道:“是又追上来了吗?”商别云没有立刻回答他,默了一会,才又开口:“不能确定是哪一方。”李东渊点了点头:“不管是哪一方,他们好像已经摸到了一些规律,找上门来需要的时间,已经越来越短了。第一次是一年零三个月,第二次是是十个月,第三次是七个月,这次是多久?有四个月吗?”商别云看着眼前的杯盏,像是在发呆,没有说话。“无所谓,反正我们本来也不是定居的种族。逐浪而居嘛,到处走走停停,多看了不少好风景,我觉得挺好的。”李东渊的语气突然一跃:“我这就回去告诉芸儿,让她提前收拾着。这次是夏天,我们准备地也充足,渺儿不会再生病了……”“东渊,”商别云突然打断了他。李东渊安静了下来。“对不起。”他听见了这样的一句话。分明是商别云说的,可又那么不像他。李东渊没有说话。此时此刻,不管说什么,都只能余下无力的苍白。他捧着那个小碟子,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听到李东渊的脚步声渐渐远离,商别云挺直的背塌了下来。他将面前的碗盏推了推,趴在了桌子上,休息了好一会儿。“是我没用。”空气中,谁的声音轻轻这样说着。出了门之后,甜姑一直有些悻悻的。她骗芸嫂嫂说阿娘要等她回家,可阿娘一早就去了城里,不到晚上是不会回来的。甜姑无所事事,除了家也无处可去,索性到了海边,沿着海岸瞎走着。走累了,她就停下来,捡了几个贝壳在手里,往海面上丢着。贝壳很小,砸在浪上,根本看不见任何水花。那天湛明也是从这附近走上来的。他高高的,像是一块礁石,站在齐膝的海水里,也走得那么稳,比阿爸还要稳,让人一看,就很安心。甜姑将手里最后一块小贝壳扔进了海里,突然又有股子委屈,眼泪一下子便泛了上来。她本来还在忍着,可一想这里除了自己一个人都没有,终于放开了自己,痛痛快快地捂着脸哭了起来。“怎么了?”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突然从她身前传了过来。甜姑吓了一跳,慌着抬起头来。眼前站了一个人,穿着黑色的袍子,很高很高,甜姑把头仰得很高,才能看见他的脸。只不过他正逆着太阳光站着,面孔看不清楚,周身镶着一层太阳的金边,不知道为什么,甜姑突然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只不过跟上次不一样,这次是白天。而且有了上次湛明的那次经验,甜姑对眼前这个穿黑袍子的人,好奇稍稍压过了害怕。她抹了抹脸上的眼泪,有些不好意思:“没怎么。”那人听着像是轻轻笑了一声。声音清澈又好听,甜姑的怕便又减了一分。“你从哪儿来?”她大着胆子问。那人没回头,指了指身后。“那里?那里不是海上吗?”老泉镇是个很小的镇子,镇里有个很小的泉,还有一个很小的海港。很少的镇民,大多靠着打渔为生,民风淳朴,人情简单,很少有不同寻常的事发生。不过老泉镇的镇民最近,却碰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几个月之前,小镇上突然搬来了奇怪的一家人。用一家人来称呼他们,也是勉强。因为这一群人当中,没有老人跟孩子,有青年,有少女,甚至还有个和尚。要说他们奇怪地方是哪里,那就是——这群人都太好看了。好看得像戏本子里唱的皇上娘娘,好看得跟老泉这个偏远地方的小镇格格不入。老泉镇上每一个见过他们的人,都忍不住悄悄在心底问自己:这样神仙下凡一样的一群人,到老泉镇来干什么?甜姑压了压提篮上盖着的蓝布,抿了抿在家里拿桂花头油擦了老半天的头发,敲响了院子的大门。她是整个老泉镇上,第一个见到这群人的。那天天还擦着黑,阿爸早起出海,却忘了带上饭兜子。阿娘让她快跑两步,看还能不能追上阿爸。她刚睡醒,迷迷糊糊地追出门去,快到岸边的时候,突然见到,墨靛色的海岸线边上,好像隐隐约约走出来几个人影。从海里往外走的?甜姑以为自己睡懵了,使劲揉了揉眼。没有看错。整整一行人,有高有矮,通身被漆黑的袍子与帷帽遮着,正从海中缓缓走上来。甜姑脚一软,跌坐在了地上。她脑子里不停地闪过阿爸讲过的那些海灵鬼的故事,想跑却站不起来,想叫也叫不出声,带着哭腔倒在地上向后退着,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海鬼站到了自己面前。他们停在那里看了自己一会儿,其中一个人突然蹲下身来,对她伸出一只手。甜姑哭得更大声了,一边哭,一边喊着阿爸,盼着他出海还不远,来得及折回来救自己。蹲着的那人像是一愣,随即有些无奈一样,将手收了回去,掀开了帷帽的一边,回头对着身后某人说道:“阿弥陀佛,忘了俗家人是要男女授受不亲的。洄娘,不然你来扶这位女施主?”月色被海映得蓝蓝的,甜姑看着眼前这个说着阿弥陀佛的家伙的侧脸,猝不及防地红了脸。门里发出了声音,甜姑赶紧整理好了脸上的笑,门一打开,却是那个叫洄娘的女子。甜姑瞪了她一眼,硬邦邦问道:“我找湛明大师,他人呢?”洄娘并没有理会这个每次一见到她都像个小斗鸡一样的女孩子。她没搭腔,只是把门开着,扭头走了。甜姑气呼呼地提着篮子进了门。熟门熟路地绕开影壁,走到了西偏房,像在自己家一样。先不提这几个月来她一直往这里跑,就连这个房子,都是由她牵线买成的。那天在海边,他们对着甜姑介绍了自己。为首的主家姓商,是个行艺的手艺人,此番带着家眷来老泉,是为了采风来的,不想船在前面的大湾撞了暗礁,幸亏命大,其时离岸已经不远了。他们沿着海岸走了一路,此时迫切想找个地方落下脚来。甜姑听不懂行艺和采风是什么意思,只不过却打心眼里觉得觉得他们都是好人。落难的好人们想在老泉找地方落脚,却是刚巧找对了人。老泉偏远,镇上人住的都是青泥茅草的小房子,只有一处两进的砖头房子,是一个外地的老爷为了把私生闺女藏在这里养,才盖的。如今那个小姐被接回去了,院子正巧空了下来,而甜姑凑巧在那户家伺候过小姐,甜姑的阿爸,还被委托,看着留下的院子。就这样,由甜姑一家人牵线,他们将这处宅子买了下来,就这样搬了进去,在老泉小镇住了下来。甜姑站定在西偏房门前,深深呼了一口气,小心地敲了敲门。“谁?”房间内响起一个好听的声音,门打开,湛明大师那张好看得让人不敢直视的脸,就这样露了出来。“大师,”甜姑有些兴奋,小脸微微发着红,“芸嫂嫂托我带东西,我顺便带了好吃的给你。我阿娘在家里烙了面饸烙,我特意让她别用煎鱼的锅子做,一点荤油都没沾……”“阿弥陀佛,多谢赵施主,有心了,以后不必这么麻烦。”湛明大师的声音淡淡的。“没麻烦,顺手的事……”甜姑不好意思地说着,抬眼偷偷瞥了湛明一眼。湛明的面皮很白,可也没这么苍白过。眼下是一片乌青,嘴唇更是没有一丝血色。这么一看之下,甜姑吓了一跳,急了起来:“大师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白?是生病了吗?”湛明摇了摇头,露出一个让人看了心揪的笑来:“不妨事,只是昨天睡得晚了,没……”话没说完,一个人从他身后走出来,往门外看了一眼:“干吗呢?谁呀?”甜姑见到那人,像被猫叼走了舌头,缩着脖子,讷讷不敢出声了。是那个姓商的主家。他长得也好看,跟湛明大师不一样的好看。不过却不像湛明大师这般温和,脾气很有些古怪,冷冰冰地,天天皱着眉,几乎不与人说话。甜姑来了这么多次,甚至一次都没见他笑过,因此很有些怕他。湛明回过头去,答着他的话:“是那个,赵大哥家的小姑娘,没什么事。”“哦。没什么事赶紧回来,我这儿急着呢,接着办正事。”“嗯。”湛明将甜姑手里的篮子接了过来,急匆匆地说了句:“帮我谢过赵嫂嫂。”便在甜姑的眼前关上了门。甜姑张了张嘴,心中有股委屈翻了上来,强忍着憋住了眼泪。她还没敢说呢,其实那根本就不是阿娘做的,是自己做的。阿娘连吓带骂,说这户人家奇奇怪怪的,男的女的、和尚俗人通通住在一起,不像什么正经人家,让甜姑少接近。可甜姑却不管那些,和尚怎么了?她又没什么别的想法,她明年就要嫁人了,嫁人之后就不能像现在这样随时出门了,她只是想趁着现在,多跟湛明大师说说话。可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湛明大师叫自己“赵大哥家的小姑娘”,甜姑就忍不住,喉咙里发着哭。正憋着眼泪,身后突然有人叫她:“甜姑?”甜姑赶紧用袖子抹了抹眼睛,回过头来,笑着叫道:“芸嫂嫂。”芸嫂嫂跟李大哥是夫妻俩,所有的人里,除了湛明大师,甜姑最喜欢的就是她。这里的其他人说话都不多,只有芸嫂嫂会时不时地跟她聊聊天,跟她凑趣,说些小女孩之间的话。“你帮我带来了?”芸嫂嫂拉着甜姑的手,小声地问她。“嗯,上次去县城大集的时候买到的。”甜姑从怀里掏出东西来,塞在了芸嫂嫂怀里,却稍微有点好奇:“不过芸嫂嫂,家里没有小孩儿,要这东西做什么?”芸嫂嫂捏着拨浪鼓的柄,转了两下,两个小鼓槌发出了清脆好听的声响。她看着手里的小东西,笑得特别温柔,挽起了甜姑的手:“我自己贪玩,好多年没玩了。走啊,去屋子里,我请你吃果子。”甜姑很想去,可犹豫着,还是把芸嫂嫂的手放下了:“我不去了,芸嫂嫂。你们家看起来好像有事在忙,而且我阿娘不知道我出来,时间太长,待会儿她找不见我,该着急了。”芸儿往湛明的厢房看了一眼,又看了眼她有些发红的眼睛,也没有多问,只是笑了笑:“那你快回去吧,改天来找我玩儿,我给你做莲花饼吃。”送走了甜姑,芸儿望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里。李东渊趴在床边睡着了,这么大一个人,缩在小小的竹床边,看上去有些可怜兮兮的。芸儿放轻了手脚,走到了床边。床上睡着一个粉雕玉砌的小孩子,约莫有个两三岁的样子,穿着鱼戏莲子的红肚兜,吃着自己的手,睡得正香。芸儿轻轻地将他的手拽了出来,小孩儿皱着眉头,很有些不满地蹬了蹬腿,可却没醒。芸儿笑了笑,将手中的拨浪鼓塞到了他的手里,将他的小手合了起来。小孩儿手里攥着东西,梦中又高兴了,美得咂吧了两下嘴,一条细细弱弱的尾巴慢慢地环了上来,跟小手一起,把拨浪鼓缠紧了。湛明的厢房四面糊着油纸,没有点灯,房间中很有些暗,传来一阵阵隐忍着的痛声。“还好吗?”是商别云的声音。“嗯。”湛明的声音强忍着,发着不明显的抖。“不行就算了,等明天。”商别云有些不忍心。“不行。”湛明抓住了桌子的一角,要紧了牙关:“越来越近了,已经来不及了。”地面上,是一大滩的鲜血。商别云与湛明,都站在这滩血上。商别云左手抓着湛明的手腕,右手握着一把小刀。湛明的手腕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正用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可就在马上就要长好的时候,商别云握着刀,在那道伤口上重新划了下去,血瞬间涌出来,汇入地上的那滩血里,湛明的脸色,便又苍白了一分。在二人之间,那滩血的中央,静静地躺着一块东西。白玉的籽料被鲜血染成了红色,如果凑得进了,可以勉强辨认出来,那是半块玉佩,上面刻着的,是刀斧案的纹样。作者有话要说:12点还有一章,早睡的小天使可以明天看。以后不加班、没有特殊情况,都是两更。有事会在评论里请假。感谢追读。第62章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吃饭。”是洄娘的声音。商别云把刀放在桌上,扶着湛明在椅子上坐下,走过去,打开了门。极浓的血腥味顺着门缝冲了出来。洄娘皱着眉,往屋子里面看了一眼,没有做声,转身走了。商别云手扶在门框上,叹了口气:“你歇着吧,那个小姑娘拿来的东西,别吃。我待会儿把饭菜给你送进来。”湛明点了点头,商别云出了门,将门在身后掩上了。湛明看了桌上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烙饸烙一会儿,起身收拾了地上的那些血。等收拾完了再去看,那碗烙饸烙已经不再冒热气了。湛明端着碗站了一会儿,将整整一碗,都倒进了血色的脏水桶里。虽是洄娘来叫吃饭,可她自己却没到饭厅来。这几年来她时常这样,很少有把三餐吃全了的时候。商别云没去管她。在偌大的饭桌旁坐下了,这张桌子上,只坐了李东渊跟他两个人。二人沉默着吃完了饭。商别云放下了筷子,却没有起身。李东渊等了他一会儿,没等到他开口,便拿了一个碟子,往碟子里装起饭菜来。商别云默默地看着他忙活,过了半晌,突然开口:“不用再新做一个菜吗?”“不用。”李东渊往碟子里夹了一块油酥病:“我厨房里还温着一碗鸡蛋羹。这些就够了,芸儿也吃不了多少。”“嗯。”商别云点点头,又是无话。装完了那一碟,李东渊见商别云仍坐着,没有起身要走的意思,搓了搓手,试探着问:“湛明还没吃吧?需要给他也盛一盘吗?”商别云像是在发愣,突然被李东渊叫醒了:“嗯?哦,不用,一会儿我来就行了。你去吧。”李东渊没再说什么,端起了碟子。走到商别云身后,他突然停下了,开口问道:“是又追上来了吗?”商别云没有立刻回答他,默了一会,才又开口:“不能确定是哪一方。”李东渊点了点头:“不管是哪一方,他们好像已经摸到了一些规律,找上门来需要的时间,已经越来越短了。第一次是一年零三个月,第二次是是十个月,第三次是七个月,这次是多久?有四个月吗?”商别云看着眼前的杯盏,像是在发呆,没有说话。“无所谓,反正我们本来也不是定居的种族。逐浪而居嘛,到处走走停停,多看了不少好风景,我觉得挺好的。”李东渊的语气突然一跃:“我这就回去告诉芸儿,让她提前收拾着。这次是夏天,我们准备地也充足,渺儿不会再生病了……”“东渊,”商别云突然打断了他。李东渊安静了下来。“对不起。”他听见了这样的一句话。分明是商别云说的,可又那么不像他。李东渊没有说话。此时此刻,不管说什么,都只能余下无力的苍白。他捧着那个小碟子,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听到李东渊的脚步声渐渐远离,商别云挺直的背塌了下来。他将面前的碗盏推了推,趴在了桌子上,休息了好一会儿。“是我没用。”空气中,谁的声音轻轻这样说着。出了门之后,甜姑一直有些悻悻的。她骗芸嫂嫂说阿娘要等她回家,可阿娘一早就去了城里,不到晚上是不会回来的。甜姑无所事事,除了家也无处可去,索性到了海边,沿着海岸瞎走着。走累了,她就停下来,捡了几个贝壳在手里,往海面上丢着。贝壳很小,砸在浪上,根本看不见任何水花。那天湛明也是从这附近走上来的。他高高的,像是一块礁石,站在齐膝的海水里,也走得那么稳,比阿爸还要稳,让人一看,就很安心。甜姑将手里最后一块小贝壳扔进了海里,突然又有股子委屈,眼泪一下子便泛了上来。她本来还在忍着,可一想这里除了自己一个人都没有,终于放开了自己,痛痛快快地捂着脸哭了起来。“怎么了?”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突然从她身前传了过来。甜姑吓了一跳,慌着抬起头来。眼前站了一个人,穿着黑色的袍子,很高很高,甜姑把头仰得很高,才能看见他的脸。只不过他正逆着太阳光站着,面孔看不清楚,周身镶着一层太阳的金边,不知道为什么,甜姑突然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只不过跟上次不一样,这次是白天。而且有了上次湛明的那次经验,甜姑对眼前这个穿黑袍子的人,好奇稍稍压过了害怕。她抹了抹脸上的眼泪,有些不好意思:“没怎么。”那人听着像是轻轻笑了一声。声音清澈又好听,甜姑的怕便又减了一分。“你从哪儿来?”她大着胆子问。那人没回头,指了指身后。“那里?那里不是海上吗?”老泉镇是个很小的镇子,镇里有个很小的泉,还有一个很小的海港。很少的镇民,大多靠着打渔为生,民风淳朴,人情简单,很少有不同寻常的事发生。不过老泉镇的镇民最近,却碰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几个月之前,小镇上突然搬来了奇怪的一家人。用一家人来称呼他们,也是勉强。因为这一群人当中,没有老人跟孩子,有青年,有少女,甚至还有个和尚。要说他们奇怪地方是哪里,那就是——这群人都太好看了。好看得像戏本子里唱的皇上娘娘,好看得跟老泉这个偏远地方的小镇格格不入。老泉镇上每一个见过他们的人,都忍不住悄悄在心底问自己:这样神仙下凡一样的一群人,到老泉镇来干什么?甜姑压了压提篮上盖着的蓝布,抿了抿在家里拿桂花头油擦了老半天的头发,敲响了院子的大门。她是整个老泉镇上,第一个见到这群人的。那天天还擦着黑,阿爸早起出海,却忘了带上饭兜子。阿娘让她快跑两步,看还能不能追上阿爸。她刚睡醒,迷迷糊糊地追出门去,快到岸边的时候,突然见到,墨靛色的海岸线边上,好像隐隐约约走出来几个人影。从海里往外走的?甜姑以为自己睡懵了,使劲揉了揉眼。没有看错。整整一行人,有高有矮,通身被漆黑的袍子与帷帽遮着,正从海中缓缓走上来。甜姑脚一软,跌坐在了地上。她脑子里不停地闪过阿爸讲过的那些海灵鬼的故事,想跑却站不起来,想叫也叫不出声,带着哭腔倒在地上向后退着,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海鬼站到了自己面前。他们停在那里看了自己一会儿,其中一个人突然蹲下身来,对她伸出一只手。甜姑哭得更大声了,一边哭,一边喊着阿爸,盼着他出海还不远,来得及折回来救自己。蹲着的那人像是一愣,随即有些无奈一样,将手收了回去,掀开了帷帽的一边,回头对着身后某人说道:“阿弥陀佛,忘了俗家人是要男女授受不亲的。洄娘,不然你来扶这位女施主?”月色被海映得蓝蓝的,甜姑看着眼前这个说着阿弥陀佛的家伙的侧脸,猝不及防地红了脸。门里发出了声音,甜姑赶紧整理好了脸上的笑,门一打开,却是那个叫洄娘的女子。甜姑瞪了她一眼,硬邦邦问道:“我找湛明大师,他人呢?”洄娘并没有理会这个每次一见到她都像个小斗鸡一样的女孩子。她没搭腔,只是把门开着,扭头走了。甜姑气呼呼地提着篮子进了门。熟门熟路地绕开影壁,走到了西偏房,像在自己家一样。先不提这几个月来她一直往这里跑,就连这个房子,都是由她牵线买成的。那天在海边,他们对着甜姑介绍了自己。为首的主家姓商,是个行艺的手艺人,此番带着家眷来老泉,是为了采风来的,不想船在前面的大湾撞了暗礁,幸亏命大,其时离岸已经不远了。他们沿着海岸走了一路,此时迫切想找个地方落下脚来。甜姑听不懂行艺和采风是什么意思,只不过却打心眼里觉得觉得他们都是好人。落难的好人们想在老泉找地方落脚,却是刚巧找对了人。老泉偏远,镇上人住的都是青泥茅草的小房子,只有一处两进的砖头房子,是一个外地的老爷为了把私生闺女藏在这里养,才盖的。如今那个小姐被接回去了,院子正巧空了下来,而甜姑凑巧在那户家伺候过小姐,甜姑的阿爸,还被委托,看着留下的院子。就这样,由甜姑一家人牵线,他们将这处宅子买了下来,就这样搬了进去,在老泉小镇住了下来。甜姑站定在西偏房门前,深深呼了一口气,小心地敲了敲门。“谁?”房间内响起一个好听的声音,门打开,湛明大师那张好看得让人不敢直视的脸,就这样露了出来。“大师,”甜姑有些兴奋,小脸微微发着红,“芸嫂嫂托我带东西,我顺便带了好吃的给你。我阿娘在家里烙了面饸烙,我特意让她别用煎鱼的锅子做,一点荤油都没沾……”“阿弥陀佛,多谢赵施主,有心了,以后不必这么麻烦。”湛明大师的声音淡淡的。“没麻烦,顺手的事……”甜姑不好意思地说着,抬眼偷偷瞥了湛明一眼。湛明的面皮很白,可也没这么苍白过。眼下是一片乌青,嘴唇更是没有一丝血色。这么一看之下,甜姑吓了一跳,急了起来:“大师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白?是生病了吗?”湛明摇了摇头,露出一个让人看了心揪的笑来:“不妨事,只是昨天睡得晚了,没……”话没说完,一个人从他身后走出来,往门外看了一眼:“干吗呢?谁呀?”甜姑见到那人,像被猫叼走了舌头,缩着脖子,讷讷不敢出声了。是那个姓商的主家。他长得也好看,跟湛明大师不一样的好看。不过却不像湛明大师这般温和,脾气很有些古怪,冷冰冰地,天天皱着眉,几乎不与人说话。甜姑来了这么多次,甚至一次都没见他笑过,因此很有些怕他。湛明回过头去,答着他的话:“是那个,赵大哥家的小姑娘,没什么事。”“哦。没什么事赶紧回来,我这儿急着呢,接着办正事。”“嗯。”湛明将甜姑手里的篮子接了过来,急匆匆地说了句:“帮我谢过赵嫂嫂。”便在甜姑的眼前关上了门。甜姑张了张嘴,心中有股委屈翻了上来,强忍着憋住了眼泪。她还没敢说呢,其实那根本就不是阿娘做的,是自己做的。阿娘连吓带骂,说这户人家奇奇怪怪的,男的女的、和尚俗人通通住在一起,不像什么正经人家,让甜姑少接近。可甜姑却不管那些,和尚怎么了?她又没什么别的想法,她明年就要嫁人了,嫁人之后就不能像现在这样随时出门了,她只是想趁着现在,多跟湛明大师说说话。可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湛明大师叫自己“赵大哥家的小姑娘”,甜姑就忍不住,喉咙里发着哭。正憋着眼泪,身后突然有人叫她:“甜姑?”甜姑赶紧用袖子抹了抹眼睛,回过头来,笑着叫道:“芸嫂嫂。”芸嫂嫂跟李大哥是夫妻俩,所有的人里,除了湛明大师,甜姑最喜欢的就是她。这里的其他人说话都不多,只有芸嫂嫂会时不时地跟她聊聊天,跟她凑趣,说些小女孩之间的话。“你帮我带来了?”芸嫂嫂拉着甜姑的手,小声地问她。“嗯,上次去县城大集的时候买到的。”甜姑从怀里掏出东西来,塞在了芸嫂嫂怀里,却稍微有点好奇:“不过芸嫂嫂,家里没有小孩儿,要这东西做什么?”芸嫂嫂捏着拨浪鼓的柄,转了两下,两个小鼓槌发出了清脆好听的声响。她看着手里的小东西,笑得特别温柔,挽起了甜姑的手:“我自己贪玩,好多年没玩了。走啊,去屋子里,我请你吃果子。”甜姑很想去,可犹豫着,还是把芸嫂嫂的手放下了:“我不去了,芸嫂嫂。你们家看起来好像有事在忙,而且我阿娘不知道我出来,时间太长,待会儿她找不见我,该着急了。”芸儿往湛明的厢房看了一眼,又看了眼她有些发红的眼睛,也没有多问,只是笑了笑:“那你快回去吧,改天来找我玩儿,我给你做莲花饼吃。”送走了甜姑,芸儿望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里。李东渊趴在床边睡着了,这么大一个人,缩在小小的竹床边,看上去有些可怜兮兮的。芸儿放轻了手脚,走到了床边。床上睡着一个粉雕玉砌的小孩子,约莫有个两三岁的样子,穿着鱼戏莲子的红肚兜,吃着自己的手,睡得正香。芸儿轻轻地将他的手拽了出来,小孩儿皱着眉头,很有些不满地蹬了蹬腿,可却没醒。芸儿笑了笑,将手中的拨浪鼓塞到了他的手里,将他的小手合了起来。小孩儿手里攥着东西,梦中又高兴了,美得咂吧了两下嘴,一条细细弱弱的尾巴慢慢地环了上来,跟小手一起,把拨浪鼓缠紧了。湛明的厢房四面糊着油纸,没有点灯,房间中很有些暗,传来一阵阵隐忍着的痛声。“还好吗?”是商别云的声音。“嗯。”湛明的声音强忍着,发着不明显的抖。“不行就算了,等明天。”商别云有些不忍心。“不行。”湛明抓住了桌子的一角,要紧了牙关:“越来越近了,已经来不及了。”地面上,是一大滩的鲜血。商别云与湛明,都站在这滩血上。商别云左手抓着湛明的手腕,右手握着一把小刀。湛明的手腕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正用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可就在马上就要长好的时候,商别云握着刀,在那道伤口上重新划了下去,血瞬间涌出来,汇入地上的那滩血里,湛明的脸色,便又苍白了一分。在二人之间,那滩血的中央,静静地躺着一块东西。白玉的籽料被鲜血染成了红色,如果凑得进了,可以勉强辨认出来,那是半块玉佩,上面刻着的,是刀斧案的纹样。作者有话要说:12点还有一章,早睡的小天使可以明天看。以后不加班、没有特殊情况,都是两更。有事会在评论里请假。感谢追读。第62章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吃饭。”是洄娘的声音。商别云把刀放在桌上,扶着湛明在椅子上坐下,走过去,打开了门。极浓的血腥味顺着门缝冲了出来。洄娘皱着眉,往屋子里面看了一眼,没有做声,转身走了。商别云手扶在门框上,叹了口气:“你歇着吧,那个小姑娘拿来的东西,别吃。我待会儿把饭菜给你送进来。”湛明点了点头,商别云出了门,将门在身后掩上了。湛明看了桌上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烙饸烙一会儿,起身收拾了地上的那些血。等收拾完了再去看,那碗烙饸烙已经不再冒热气了。湛明端着碗站了一会儿,将整整一碗,都倒进了血色的脏水桶里。虽是洄娘来叫吃饭,可她自己却没到饭厅来。这几年来她时常这样,很少有把三餐吃全了的时候。商别云没去管她。在偌大的饭桌旁坐下了,这张桌子上,只坐了李东渊跟他两个人。二人沉默着吃完了饭。商别云放下了筷子,却没有起身。李东渊等了他一会儿,没等到他开口,便拿了一个碟子,往碟子里装起饭菜来。商别云默默地看着他忙活,过了半晌,突然开口:“不用再新做一个菜吗?”“不用。”李东渊往碟子里夹了一块油酥病:“我厨房里还温着一碗鸡蛋羹。这些就够了,芸儿也吃不了多少。”“嗯。”商别云点点头,又是无话。装完了那一碟,李东渊见商别云仍坐着,没有起身要走的意思,搓了搓手,试探着问:“湛明还没吃吧?需要给他也盛一盘吗?”商别云像是在发愣,突然被李东渊叫醒了:“嗯?哦,不用,一会儿我来就行了。你去吧。”李东渊没再说什么,端起了碟子。走到商别云身后,他突然停下了,开口问道:“是又追上来了吗?”商别云没有立刻回答他,默了一会,才又开口:“不能确定是哪一方。”李东渊点了点头:“不管是哪一方,他们好像已经摸到了一些规律,找上门来需要的时间,已经越来越短了。第一次是一年零三个月,第二次是是十个月,第三次是七个月,这次是多久?有四个月吗?”商别云看着眼前的杯盏,像是在发呆,没有说话。“无所谓,反正我们本来也不是定居的种族。逐浪而居嘛,到处走走停停,多看了不少好风景,我觉得挺好的。”李东渊的语气突然一跃:“我这就回去告诉芸儿,让她提前收拾着。这次是夏天,我们准备地也充足,渺儿不会再生病了……”“东渊,”商别云突然打断了他。李东渊安静了下来。“对不起。”他听见了这样的一句话。分明是商别云说的,可又那么不像他。李东渊没有说话。此时此刻,不管说什么,都只能余下无力的苍白。他捧着那个小碟子,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听到李东渊的脚步声渐渐远离,商别云挺直的背塌了下来。他将面前的碗盏推了推,趴在了桌子上,休息了好一会儿。“是我没用。”空气中,谁的声音轻轻这样说着。出了门之后,甜姑一直有些悻悻的。她骗芸嫂嫂说阿娘要等她回家,可阿娘一早就去了城里,不到晚上是不会回来的。甜姑无所事事,除了家也无处可去,索性到了海边,沿着海岸瞎走着。走累了,她就停下来,捡了几个贝壳在手里,往海面上丢着。贝壳很小,砸在浪上,根本看不见任何水花。那天湛明也是从这附近走上来的。他高高的,像是一块礁石,站在齐膝的海水里,也走得那么稳,比阿爸还要稳,让人一看,就很安心。甜姑将手里最后一块小贝壳扔进了海里,突然又有股子委屈,眼泪一下子便泛了上来。她本来还在忍着,可一想这里除了自己一个人都没有,终于放开了自己,痛痛快快地捂着脸哭了起来。“怎么了?”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突然从她身前传了过来。甜姑吓了一跳,慌着抬起头来。眼前站了一个人,穿着黑色的袍子,很高很高,甜姑把头仰得很高,才能看见他的脸。只不过他正逆着太阳光站着,面孔看不清楚,周身镶着一层太阳的金边,不知道为什么,甜姑突然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只不过跟上次不一样,这次是白天。而且有了上次湛明的那次经验,甜姑对眼前这个穿黑袍子的人,好奇稍稍压过了害怕。她抹了抹脸上的眼泪,有些不好意思:“没怎么。”那人听着像是轻轻笑了一声。声音清澈又好听,甜姑的怕便又减了一分。“你从哪儿来?”她大着胆子问。那人没回头,指了指身后。“那里?那里不是海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