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定主意之后,怎么想怎么爽。商别云看着吃糖吃得满脸口水的渺儿,眯着眼笑了起来。“没想到,还真让我中头彩了。”一个极喑哑难听的声音,带着笑意,从四面八方树丛的阴影中传来。商别云身手如同电掣一般,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伏下身子,用程骄的衣服将渺儿裹起,护在怀中,似乎连方向都不辨,身影匆匆地,消失在了一处茂密的林中。***湖水的深处,温度越来越低了,只不过还远远没到程骄不能承受的程度。他的手臂强有力地分开面前的水流,在身后留下一道急速的水痕。可不知道为什么,越往深处游,他越觉得有些别扭。说不上哪里不对,可就是感觉有些奇怪。他一贯比较相信自己的直觉,感觉到奇怪,便慢慢停了下来,悬停在水中。眼前的湖水十分沉静,水波温柔地包裹着他的身体,看不出任何异样。突然,指尖蹭到了什么东西,像是被那条小鱼啄到的触感一样。程骄反应很快,将那东西反手捞住了,拿到眼前。却不是小鱼,而是一块扁扁的小石头。程骄皱起了眉,将小石头放在手心拨弄了一下,便随手抛开了。可片刻之后,他却突然睁大了眼睛。他知道哪里不对了!方才游过的水域,十分热闹。小鱼小虾并不少见,还有几条大家伙。虽都本能似地躲着他,可不至于见不到踪迹。而越接近湖的中心,就越寂静。不仅小鱼小虾不见了踪迹,就连湖底淤泥上长着的水藻青葕也没了影子,整片水域空荡荡地,仿若死地。这起码说明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接近湖中心的位置,是影响生存的环境。程骄眼神一定,朝着湖中心,缓缓游了过去。***湖面上一片寂静。有水鹭停在湖边,啄了啄地上的一条腰带,见不是能吃的东西,就抛了开来,扭头梳理起自己的羽毛来。“先生!”平静的湖面上突然钻出来一只脑袋,兴奋地大喊着。水鹭惊飞,留下了一两根羽毛。岸上却没有传来声音。程骄从不见天日的湖底上来,被日头晃了一下眼睛,抬头看了一眼,在心中估算了一下自己在水下的时间,也有些吓到了。“竟然在下面呆了这么久?完了,先生肯定等急了。”程骄摆动双臂,飞快向岸边游了过来。“先生?”他站了起来,朝岸边走去。站在齐腰深的水里,他又轻声喊了一声。“先生不答话,我就当先生不在喽。直接这样上来,先生别吓到。”他抱着一点小坏的心思,笑着说了一句。到了岸边,见自己的裤子还扔在那里。商别云果然没帮他捡。程骄摇头笑着,套上了裤子:“不在?难道是等得不耐烦,先走了?”“也是,等了这么久,渺儿该饿坏了,应该是带渺儿去吃东西了吧。”程骄捡起了自己的腰带,在四周环顾了一圈:“可是……难不成连我的衣服,也一起带走了?”“这么一想,确实是先生能做出来的事。”他摇头笑笑,往前方又走了几步。神色却突然一凛,像突然变了一个人,眉目之间隐隐透出血气来。他向前奔了几步,冲进了林子中。并没有跑出多远,便停下了步子。一客榕树的树干上,泼着等人高的血迹。程骄走上前去,榕树暴露在地面的树根上,也残留着一些血迹,血迹之中,静静躺着一条焰色的布条,是自己衣袍的料子。程骄伸手触去,那血,还是热的。鲛人血。第76章程骄闭上了眼睛。树林的轮廓重新用一种奇异的方式在他的眼前展开。风有痕迹,叶有痕迹,脚下的泥土里有虫蛳在翻动,几里之外的草丛里跃出一只獐子。他双手垂在身侧,缓缓握成了拳。骤然地,他睁开了双眼,伏下身子,肩背上的筋肉紧紧地绷着,整个人化作了一支待发的锐箭,仿佛下一秒便要破弦而出。“程骄?”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程骄的背僵直住了。他缓缓回过头来。商别云正抱着渺儿,一手压着渺儿的头,按在自己怀里。他的脸颊上有溅上去的一抹血,正一瞬不瞬地看着程骄,胸膛上下起伏着,急速地喘着气。程骄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着自己的双腿,向商别云走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没等走上几步,便跑了起来,几乎是将商别云撞进了自己的怀里。重新将人揽进怀中之后,他将头埋在商别云的颈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商别云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来,抵在他的胸膛上,给两人之间的渺儿留出一些空间来。可程骄的手臂越收越紧,紧到连他都有些呼吸困难的程度了。他犹豫了一下,用手环上了程骄的肩膀,安抚一样,轻轻拍了拍:“我没事。”过了好一阵子,程骄才像醒过神来一样,慢慢卸下力气。他直起身来,握住了商别云的肩膀,眼神在他脸上反复逡巡:“真的没事?没有地方受伤吗?”“真的没事。你这不是亲眼看到我好好站在你面前了?渺儿也没事,我让他睡过去了。”商别云小心地托着渺儿,让程骄看了一眼他安安静静的睡颜。程骄只是略扫了一眼渺儿,左手抚上了商别云的脸,轻轻地,将他脸颊上那抹血迹,用大拇指擦去了。商别云低头看了一眼:“啊,这不是我的,是那家伙的。”他朝着那棵榕树点了点下巴。程骄却什么也没问,反倒扳着商别云的肩膀,将他转了过来,眼神从上到下检查了一番,又将人转了过来。商别云有些无奈:“我真没受伤。你听我声音,多有中气,难不成要把衣服全脱了给你检查你才信?”程骄的眼神,明显流露出“我没意见”的意思。商别云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口,咳着转开了眼睛,强行将话头转开了:“你也不问问是怎么回事?”确认了商别云的情况,程骄身上绷着的劲儿好像松了下来。他抓着商别云的手臂,漫不经心地问着:“哦。怎么回事?”商别云的神色严肃了一些:“是魏澜的人,黑衣,声音特难听的那个。大概半个时辰前,他应该是顺着渺儿的线索找了过来,我本想着躲进林子里,没想到还是没免了这一战。不过这人并不是混种,被我废了域,卸了一条膀子,本想留他一条命,好拷问出他们追踪渺儿的方法来着,可我带着渺儿,多有不便,一时不查,险些叫他偷袭了去,竟叫他这样跑了。”程骄正低头整理着商别云的袖口,闻言动作稍稍顿了一下。商别云看着他的侧脸,只见他并未露出什么表情,淡淡道:“跑了无妨。你没事就好。你单打独斗,还带着渺儿,太危险了。下次没等到我的时候,不要动手。”商别云将手抽了回来:“啰嗦,我还用你护着不成。”程骄淡淡一笑,没跟他计较:“先生这么厉害,当然不用我护着。我就随口一提。不过先生,方才刚一上岸,我还真有点担心,是不是你带着我的衣服跑了,让我只能光着上身去镇上找你,出个大丑。”商别云心虚地硬着嘴:“以己度人,幼稚。”“是我小人之心度先生之腹了。”程骄笑着向商别云伸出手,指了指裹在渺儿身上的袍子:“多谢先生代为保管。等我换好衣服,我们一起去镇上喝碗好酒,暖暖身子吧。”商别云却先愣了一下,将怀里的渺儿紧了紧:“怕吓到他,我设法让渺儿睡着了,他穿得单薄,我担心睡到一半将衣服解下来,他会着凉的,不如……”程骄的手放了下来,笑着打断了他:“不妨事,渺儿年纪小,是得注意着。”“只是……”他朝商别云走近了几步,近到商别云能感受到他身体的热气贴在了自己脸上。他略低下头来,凑在了商别云的耳边,拖长了声音:“先生总不能真叫我像这样光着上身上街吧,不然……先生脱了,分我一件?”商别云退了一步,十分好说话:“好说,我这就去镇上帮你买一件成衣去,买最贵的,最好的,马上回来。”程骄直起身来,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人拽了回来:“不行。经此一事,先生再也别想离开我的视线了。要去一起去,不就是被当成疯子嘛,我无所谓,我本来就疯。”商别云恨得跺脚:“我玉树临风一个男人,身后跟着个只穿一条裤子的男人满街跑,怀里还抱着个孩子,还不被当成奇珍异兽围观吗!还嫌自己不够扎眼,嫌魏澜找上门来得太慢是不是!”程骄半揽着他,笑得格外开心,却像猛地想起来什么一样,突然问道:“棠影找上我的时候,我探过周围情况,与她同行的,应该至少有两个黑衣人。今天找上你的只有一个吗?另一个没有露面?”商别云摇了摇头:“没有,只有他一个。而且我看他言谈举止,不像在等同伴来援的样子。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程骄沉吟了一会儿:“我觉得有些古怪。还是不要过于掉以轻心了。镇上很有可能就有他们的人,正埋伏着。”“不过,”他话头却又一转,“倒也不怕什么。毕竟很有可能,我们不必再回镇上了。”商别云这才突然想起了正事,反手抓住了程骄的手臂,急匆匆地:“怎么说?你下去那么久,难道说……探到了?”不知道为什么,程骄突然很想拍拍商别云的脑袋。于是他也没忍,笑着摸了摸商别云的头:“嗯。”商别云竟然没顾上躲,抓着程骄的手:“嗯什么呀?说说呀,详细情况是什么样的?”“探是探到了,不过,”程骄歪头想了一下,斟酌着措辞:“却不是先生提到的,像老泉一样的那种裂痕。在湖的中心位置,一个黑洞,差不多有半抱粗细。水洞的周围大概有两方距离,已经全都是海水了。一点活物都没生。不过也挺奇怪,那些海水也没再扩展,跟周围的淡水也并不相容,出了那个区域,一丝海水的味道都闻不到。”商别云愣忡着,抓着程骄的手臂,一时没有言语。程骄看着他的样子,等了片刻之后,轻轻晃了晃手臂:“先生?”商别云回过神来,眼神还有些迷惘,望了程骄一眼:“……那个洞,你下去看了吗?”“没有。一来是觉得时间已经够长了,担心先生等急了,二来是因为那个洞,太空了。声音跟味道,一概没有。虽然知道它是通着海的,可总觉得有什么古怪,是而上来了,想着跟先生商量商量再说。”商别云点了点头:“没错没错,谨慎,很好。”这么说着,他突然将渺儿递到了程骄怀里,解起了自己的领扣。喉结露了出来,锁骨露了出来。程骄的眼神粘上去,口中问着:“先生?”商别云脱掉了一层外袍,扔在程骄怀里,又去解中衣的系带:“我下去看一眼。湖中心是吧。”程骄拽住了商别云伸向系带的手腕。商别云拍了拍程骄的手背,微微用力,将他的手拽了下来:“事有异常,我总要亲自下去,看上一眼。放心,我心中有数,自有轻重,不会下去的。”“先生想知道洞里有什么是吗?我现在就下去。为何要顶着那样一副身体独自犯险?”程骄的眼神定定地,看向商别云。“我真就下去看看。”商别云恨不得指天发誓:“你这小孩儿怎么这么轴,不听人说话呢。我闭着气下去,最多也就能挺一炷香的时间。那个洞不知道有多深,通向哪里,我下去之后,万一上不来呢?我放着这么一大群人要照顾,难道想不开,要去自寻死路?”程骄看着商别云的眼睛,眼神中有很重的东西,但手,却轻轻地松开了。商别云将中衣脱了下来,递给了程骄。程骄还是第一次,在光线如此明亮的地方,看到商别云的那些伤疤。他这两年虽然瘦了很多,可骨架纤长,皮相圆润。如果不是那些伤疤,应当是上好的一副身体。可不知道为什么,程骄却丝毫没觉得那些伤疤丑陋。它们莫名其妙地,让他联想起火焰来。程骄的眼神在那些伤疤上逡巡过,向上移着,对上了商别云平静的眼睛。“我下去了,一炷香,定会上来。”商别云抓过程骄的手,将自己的龟鹤坠子,按在了他的手心里:“看好我的裤子,别被水冲走。”他的背影朝着湖面走去了,那样纤弱,那样,不堪重负的样子。“就算到了今天,先生还是不愿告诉我,你在做着的,到底是什么事情吗?”程骄的声音从身后追了上来。商别云顿住了步子,回过头去:“不告诉你,你就不再站在我这边了吗?”“自然不会。”“那不就结了。”商别云笑了笑,转身接着走去:“才不告诉你。”作者有话要说:等会儿还有第77章玉湖镇的名小吃,是种叫银鱼抱蛋的,用的是玉湖中特产的一种小鱼,白身银尾,虾米一样大。将银鱼搅在鸡蛋中,盛在小碗里,放在蒸屉上蒸熟,出锅撒上精盐葱花,味道十分鲜甜。丛音坐在摊边头上,面前的桌子上,小碗高高摞着,有半个她那么高。她将碗放了下来,抹了抹嘴角,打了个嗝。路过的行人见到那高高的一摞碗,都回着头,对着这边指指点点起来。同桌坐着的几个人都用手抵着额头,朝外坐着,看样子都很想离开这一桌。芸儿从袖子中掏啊掏,掏出一张帕子来,递给丛音:“用这个擦,别用袖子。”“哎呀这么讲究做什么,不都是布吗,都能擦干净。”丛音揉了揉肚皮:“趁着那个事儿精不在,活得随意一些吧,过了这村儿可没这店儿了。”阴翳翳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想不想死得也随意一些?”丛音眼疾手快,一把将李东渊面前摆着的小碗抓在了手里,高高地捧过了头顶,跪下了:“爷,特意给你留的。尝尝?可好吃了。”商别云一把将她的手推开了,正想骂些什么,一抬头,正对上芸儿的眼神。芸儿站起来了,双手指尖撑在桌子上,微微发着抖,定定地看向商别云。商别云冲她点了点头,半侧着头朝身后看了一眼。程骄穿着一身墨色的布衣,从一处暗巷中走了出来,渺儿坐在他胳膊上,一手搂着他的脖子,手里拿着个东西,正恶狠狠啃着,程骄颠了颠他,他回头,瞧见了芸儿,瞬间亮起了眼睛,伸着小手,朝芸儿够着:“凉!”芸儿腿软了一下,被李东渊搀了一把,跌撞着,扑在了渺儿身前。渺儿伸着手,从程骄怀里爬去了芸儿怀里,照旧用一只小手揽住了芸儿的脖子,举着另一只小手,凑到芸儿眼前:“漏!”芸儿隔着满眼的眼泪,看了一眼。是块肉干,沾着亮晶晶的口水。渺儿“啊——”地长着嘴,给芸儿看,他牙床上冒出来的,尖尖的牙尖儿。芸儿含着眼泪笑出声来,亲了渺儿的脸蛋一口:“好渺儿,真厉害。”渺儿对母亲的态度十分满意,炫耀完了肉干跟牙,小肉手拍了拍程骄的胳膊,对着芸儿抬着小脸,十分骄傲的样子:“金鱼!”芸儿这才有余力注意到程骄。她看向程骄的眼神,有些复杂,不过还是抱紧了渺儿,朝程骄行了一礼。程骄一丝不苟地,躬身抱拳,还了一礼。李东渊走上前来,揽住了芸儿的肩膀,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渺儿,扭过头来,对着程骄:“……辛苦了。”程骄摇摇头,刚要说什么,商别云抱着胳膊走上前来:“他辛苦?我不辛苦?这小崽子大半时间都是我看的!你看看给我咬的这一手的牙印!”他气冲冲地把手伸在了李东渊的鼻子下面:“你看看!你看看!儿子惹祸,老子赔!”李东渊低头瞟了一眼,从胸膛里大笑出声来,反手掐了下渺儿的小脸儿:“不亏是我儿子!牙口这么厉害!”商别云气得要咬人,掐着李东渊脖子就往上冲,渺儿莫名被爹掐了一把,捂着脸,皱着小眉头,扭身一指程骄:“金鱼!咬回来了!”商别云与李东渊双双停下了动作,一众人的眼神,齐刷刷打在了程骄身上。程骄有些遭不住,摆手解释:“我……我教他,不能咬先生,先生会疼。为了示范,就轻轻咬了一口,就一下,没使劲……”众人一起沉默了。半晌,商别云松手,撒开了李东渊,摸了摸鼻尖:“那什么,不闹了。咱别在这儿杵着了,跟我走吧,我们找了个落脚的地方,有许多事,得好好聊聊。”说完了谁也不等,甩着袖子,擦着程骄的肩,大步走了,急得像有炮仗栓在头皮上。程骄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又朝芸儿与李东渊行了一礼,匆匆追了上去。剩下的几人对视了一眼,彼此的眼神里,都带着些笑意。只有洄娘没有笑。***几人追着商别云,走出了老远。出了镇子,在田路上又走了一阵,远远地,看见一个小小矮矮的草房。商别云撩开门上的草帘,低头走了进去。程骄也紧跟了去,等剩下几人都站在屋子里,小小的一间房,几乎被人填满了。屋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有。一个靠墙放着的竹床,床上铺着一张一看就十分新的单子。一个桌子两把凳子,桌上放着盏生了锈的油灯,墙上挂着些渔网草编一类的东西,便再没有其他了。好处却是,草房就这一间,孤零零立在湖边的荒滩上,四处都是矮矮的地草,树林都在很远的地方,别说藏人了,就是藏只鸟都难。草房离玉湖并不远,甚至透过门帘,就能看到湖面。因此小小的房中,湿气很重,本来就就是看船的人临时趁夜歇脚的地方,不能常住。不过在场的几人,却没有把这湿气当回事的,反而觉得呼吸之间,还挺舒服。商别云将床上的布单拽了拽,坐下了。剩下的人或坐,或站,或倚在门边,都定了下来,静静地等着商别云开口。“怕魏澜有什么截取声讯的手段,我在传给丛音的声讯上,并没有具体地说明什么。目前玉湖镇并不能算得上安全,有可能还有魏澜的人正藏在暗处。”商别云看了程骄一眼,接着说道:“不过,之所以冒险将你们都叫过来,是因为……”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们找到‘入口’了。”坐着的丛音“噌”地站了起来,湛明瞪大了眼睛,李东渊与芸儿惊异间对视了一眼,就连倚在门边神色厌倦的洄娘,都将头转了过来。“就在玉湖下面。”商别云眼神透过门帘,望向不远处,静静的玉湖。剩下的人的目光,随着他,一同看了过去。只有程骄,他偏着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商别云的侧脸,眼神中,闪动着让人读不懂的情绪。湛明最先回过神来。他神色归于了平静,双手合起十来:“阿弥陀佛,三年了,也该是时候,有个结果了。”丛音转过头来笑:“好家伙,湛明大师这几天好不容易把这句阿弥陀佛放下,谁承想,一见爷,又捡起来了。”芸儿转过头,将脸埋在了李东渊怀里。李东渊丝毫没有顾忌其他人,低下头,轻轻地在芸儿的鬓角印上了一吻。“我要下去,亲眼看一眼。”洄娘冷邦邦地,砸下一句话。丛音开口想说什么,被洄娘堵了回去:“怎么,他能下,我就不能下吗?我肋腮没有封死,好歹比他还强些呢。”丛音默默将话咽了回去。洄娘三两下解开外袍的口子,外袍滑在了地上。她一边解着剩下的衣裳,一边跑了出去。商别云给了丛音一个眼神,丛音点头示意,默默跟了上去。剩下的几人,一时无话,草房之中,被寂静填了一会儿。“对了,”商别云先开的口,转向了湛明:“你之前说过的,指挥你的那个黑影,声音很嘶哑的那个?好像在魏澜手底下,是个头目。”“嗯,怎么了?”再听到黑影这个名字,湛明的表情并没有什么波动。“应该是他。我卸了他一条胳膊,就在那边树林里,他流了很多血,应该挺疼的。不过,却叫他跑了。”“嗯。”湛明点了点头:“知道了。”草房中,又重新陷入了寂静。***这么多人,是没办法挤在那个小小的草房中睡觉的。不过好在,今夜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要睡觉。丛音护着洄娘下了水,洄娘上来之后,阴沉着脸,自己去了湖边一个小小的山坡上坐着,不许任何人跟着;李东渊一家三口倚坐在一棵大树下面,李东渊揽着芸儿,芸儿抱着渺儿,三个人对着月亮指指点点,轻声笑着,说着什么;湛明一个人去了远处的林子里;丛音在地上找了几块小石头,坐在湖边,对着湖面,打起了水漂。商别云有些头痛,躺在草屋的竹床上,说要闭目养神一会儿。程骄守着他坐了一会儿,见商别云的睫毛,正轻轻地颤动着。他低头笑了一下,站起身,撩开门帘,低头走了出去,四处看了一下,朝湖边的丛音走去。“咚”,丛音的石子才蹦了两下,就沉进了水里。“咚”,“咚”,“咚”,突然有个石子,在水面上连点好几下,打出好几个漂亮的水花,才远远地,沉进水里。丛音没有回头:“看来爷教过你窍门了。”“没有。”程骄走上前来,坐在了她身边:“他怕我打水漂的技术超过他,不肯教。”丛音笑了笑:“看来他是知道我笨,所以压根儿不防备我。明明教过我,我还是扔不好。想学吗?我把他教我的告诉你?”程骄摇了摇头,笑道:“不用了,反正我就算学会了,当着他的面,也得装不会,这样才能哄他开心。”“也是。”丛音摩挲着手中的石子:“别看他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幼稚得很,只要顺着鳞捋,一点小事就能哄得他开心。”“不过,”她扭头看向程骄:“我们这么多人,这么些年,都没能哄得他开心地闹一闹,发一发脾气。”“谢谢你啊,程骄。”她的眼神在月光下泛着好看的光:“不过,到此为止吧。”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章早上放吧。我是夜行生物,小朋友、小天使,还有花花草草,不要学我。早点睡,明天看。第78章程骄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捻在指尖玩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把什么到此为止?”丛音愣了一下。“我问,你想让我停止什么?停止打水漂?停止逗先生开心?停止跟你们混在一起?还是……停止爱先生?”他将头转向了丛音,平静地陈述着问句。丛音反倒将头转了回去,不再看他。她用手指一下一下戳着地上的小草,过了一会儿,声音低低地传出来:“我们这些人里,又有谁不爱他呢。”程骄向后仰躺下去。地上未成茬的小草有些扎人,蹭着他的脸颊,有些痒。他将双手放在胸前,看向了夜空,叹气一般:“是啊……就连魏澜也是爱他,不是吗。”他被许多人爱着。真是……讨厌。一道衣角从眼前扫过。程骄转了转头,是湛明,恰好从二人的身后路过。他像是没有看到丛音与程骄,并没有见礼或者停留。也没有保持着那个合十行礼的动作,十分疲惫一样,垂着双手,像草屋走去了。僧袍的袖子擦过地上的矮草,扫过程骄的鼻端,他闻到的,是一股陈旧的、鲛人血的味道。洄娘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沾着的土,对着月亮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从山坡上走了下来。李东渊在睡熟了的妻子与儿子额头上,各自印下一吻,小心地将手臂绕过芸儿的膝弯,将她环抱起来。丛音站起身来,仍掉了手中握着的几枚石子,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吧。”程骄反身坐了起来:“做什么?”几个人从各自的方向,朝草屋走去。丛音没有回头,随手往天上一指:“看月亮,今天是十五。”“有大潮。”***大殿之上,是一片死寂的漆黑。殿中梁柱煌煌,穹顶高远,两排鎏金烛排静静地立着,烛排线端干净雪白,像是从来都没被点燃过。在大殿的正中,最高高在上的地方,摆着一张冰冷的铁座。铁座的正上方,穹顶之上开了四四方方一道天井,蓝色的月光被框在这个四方的框子里,倾泻下来,笼罩着整个铁座,是整个大殿之中,唯一的光源。一个人影正坐在上面,两腿分立,两只手肘分别搁在两膝上,弓着身子弯下腰去,头垂得特别低,脖颈像是被折断了一般,完全没有使力,一头青丝,从脸颊两侧静静地垂下来。殿中突然漏进一丝光亮,转瞬即逝,是殿门被打开又马上关上了。脚步声响了一阵,又停下了。铁座上的人影,一动不动。“哥?”来人的声音,有些怯怯的。魏澜从铁座上,慢慢抬起头来,神色淡淡地:“怎么了?”姚轲挠了挠头。他父母早忘,从记事的时候起,哥哥就一直是姚家的话事人。无藏楼事重而忙,哥哥又不爱言辞,因而从小时候起,他跟自己的哥哥,就不是特别亲近,倒是怕更多些。可近几年来,哥哥却又阴翳了许多。姚轲清了清嗓子:“呃,没什么,只不过偶然听见福伯提了一回,哥哥有三四日没有用饭了?”铁座之上,冷清清地,没什么声音。“倒不是因为别的……生意虽然要紧,可也没有哥哥自己的身体重要。”姚轲大着胆子,往铁座之上看了一眼:“可是生意上遇到什么事情了?难道咱们无藏楼,到了这般地步,也会经受让哥哥都忧心的风浪不成?我本来想问福伯,可他怎么也不肯说,不知道……”“轲儿。”哥哥的脸映在顶泻的月光之下,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不清。他打断了姚轲的絮念:“没什么事,不用担心。饭,我会吃,你自去忙吧。”“青州都一年多没出人命案子了,我都闲出花儿来了,哪有什么要忙的。原先季大哥在的时候还有临县的府衙过来借人手,现如今……”铁座上没有声音,姚轲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闭上了嘴:“那哥哥休息吧,我走了,我会吩咐他们上些清淡的饭食来的,哥哥记得,一定要吃。”脚步声又响起,声音久久回荡在天穹一般的大殿上方。大门在姚轲面前开了一条小缝,姚轲迈步出门,一只脚踏了出去,却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哥哥保持着跟自己说话时,那个挺直了上身的姿势,一动不动,像是与身下的铁座,熔在一起一样。姚轲回过头来,那一步踏完,迈了出去。沉重的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光线从门缝内撤回,兄弟二人,被一点点隔开在两个世界里,可如果一眼望去,两张相似的脸上,连表情,都一模一样。姚轲走后不久,一个面白无须,笑呵呵富家翁样子的老人,从穹柱之后的阴影中走了出来。魏澜扶住了自己的额头,轻轻地揉着眉心:“盯着他点,虽然他翻不出什么水花来,可也别出什么岔子。”福伯躬身称是“哑狼的供词,是你亲自审的?”福伯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笑,垂首恭谨道:“是。除了用朝阳引着以外,还用了些特殊的手段,全程由我亲自盯着,能挖的,都挖出来了。”芸儿站起来了,双手指尖撑在桌子上,微微发着抖,定定地看向商别云。商别云冲她点了点头,半侧着头朝身后看了一眼。程骄穿着一身墨色的布衣,从一处暗巷中走了出来,渺儿坐在他胳膊上,一手搂着他的脖子,手里拿着个东西,正恶狠狠啃着,程骄颠了颠他,他回头,瞧见了芸儿,瞬间亮起了眼睛,伸着小手,朝芸儿够着:“凉!”芸儿腿软了一下,被李东渊搀了一把,跌撞着,扑在了渺儿身前。渺儿伸着手,从程骄怀里爬去了芸儿怀里,照旧用一只小手揽住了芸儿的脖子,举着另一只小手,凑到芸儿眼前:“漏!”芸儿隔着满眼的眼泪,看了一眼。是块肉干,沾着亮晶晶的口水。渺儿“啊——”地长着嘴,给芸儿看,他牙床上冒出来的,尖尖的牙尖儿。芸儿含着眼泪笑出声来,亲了渺儿的脸蛋一口:“好渺儿,真厉害。”渺儿对母亲的态度十分满意,炫耀完了肉干跟牙,小肉手拍了拍程骄的胳膊,对着芸儿抬着小脸,十分骄傲的样子:“金鱼!”芸儿这才有余力注意到程骄。她看向程骄的眼神,有些复杂,不过还是抱紧了渺儿,朝程骄行了一礼。程骄一丝不苟地,躬身抱拳,还了一礼。李东渊走上前来,揽住了芸儿的肩膀,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渺儿,扭过头来,对着程骄:“……辛苦了。”程骄摇摇头,刚要说什么,商别云抱着胳膊走上前来:“他辛苦?我不辛苦?这小崽子大半时间都是我看的!你看看给我咬的这一手的牙印!”他气冲冲地把手伸在了李东渊的鼻子下面:“你看看!你看看!儿子惹祸,老子赔!”李东渊低头瞟了一眼,从胸膛里大笑出声来,反手掐了下渺儿的小脸儿:“不亏是我儿子!牙口这么厉害!”商别云气得要咬人,掐着李东渊脖子就往上冲,渺儿莫名被爹掐了一把,捂着脸,皱着小眉头,扭身一指程骄:“金鱼!咬回来了!”商别云与李东渊双双停下了动作,一众人的眼神,齐刷刷打在了程骄身上。程骄有些遭不住,摆手解释:“我……我教他,不能咬先生,先生会疼。为了示范,就轻轻咬了一口,就一下,没使劲……”众人一起沉默了。半晌,商别云松手,撒开了李东渊,摸了摸鼻尖:“那什么,不闹了。咱别在这儿杵着了,跟我走吧,我们找了个落脚的地方,有许多事,得好好聊聊。”说完了谁也不等,甩着袖子,擦着程骄的肩,大步走了,急得像有炮仗栓在头皮上。程骄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又朝芸儿与李东渊行了一礼,匆匆追了上去。剩下的几人对视了一眼,彼此的眼神里,都带着些笑意。只有洄娘没有笑。***几人追着商别云,走出了老远。出了镇子,在田路上又走了一阵,远远地,看见一个小小矮矮的草房。商别云撩开门上的草帘,低头走了进去。程骄也紧跟了去,等剩下几人都站在屋子里,小小的一间房,几乎被人填满了。屋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有。一个靠墙放着的竹床,床上铺着一张一看就十分新的单子。一个桌子两把凳子,桌上放着盏生了锈的油灯,墙上挂着些渔网草编一类的东西,便再没有其他了。好处却是,草房就这一间,孤零零立在湖边的荒滩上,四处都是矮矮的地草,树林都在很远的地方,别说藏人了,就是藏只鸟都难。草房离玉湖并不远,甚至透过门帘,就能看到湖面。因此小小的房中,湿气很重,本来就就是看船的人临时趁夜歇脚的地方,不能常住。不过在场的几人,却没有把这湿气当回事的,反而觉得呼吸之间,还挺舒服。商别云将床上的布单拽了拽,坐下了。剩下的人或坐,或站,或倚在门边,都定了下来,静静地等着商别云开口。“怕魏澜有什么截取声讯的手段,我在传给丛音的声讯上,并没有具体地说明什么。目前玉湖镇并不能算得上安全,有可能还有魏澜的人正藏在暗处。”商别云看了程骄一眼,接着说道:“不过,之所以冒险将你们都叫过来,是因为……”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们找到‘入口’了。”坐着的丛音“噌”地站了起来,湛明瞪大了眼睛,李东渊与芸儿惊异间对视了一眼,就连倚在门边神色厌倦的洄娘,都将头转了过来。“就在玉湖下面。”商别云眼神透过门帘,望向不远处,静静的玉湖。剩下的人的目光,随着他,一同看了过去。只有程骄,他偏着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商别云的侧脸,眼神中,闪动着让人读不懂的情绪。湛明最先回过神来。他神色归于了平静,双手合起十来:“阿弥陀佛,三年了,也该是时候,有个结果了。”丛音转过头来笑:“好家伙,湛明大师这几天好不容易把这句阿弥陀佛放下,谁承想,一见爷,又捡起来了。”芸儿转过头,将脸埋在了李东渊怀里。李东渊丝毫没有顾忌其他人,低下头,轻轻地在芸儿的鬓角印上了一吻。“我要下去,亲眼看一眼。”洄娘冷邦邦地,砸下一句话。丛音开口想说什么,被洄娘堵了回去:“怎么,他能下,我就不能下吗?我肋腮没有封死,好歹比他还强些呢。”丛音默默将话咽了回去。洄娘三两下解开外袍的口子,外袍滑在了地上。她一边解着剩下的衣裳,一边跑了出去。商别云给了丛音一个眼神,丛音点头示意,默默跟了上去。剩下的几人,一时无话,草房之中,被寂静填了一会儿。“对了,”商别云先开的口,转向了湛明:“你之前说过的,指挥你的那个黑影,声音很嘶哑的那个?好像在魏澜手底下,是个头目。”“嗯,怎么了?”再听到黑影这个名字,湛明的表情并没有什么波动。“应该是他。我卸了他一条胳膊,就在那边树林里,他流了很多血,应该挺疼的。不过,却叫他跑了。”“嗯。”湛明点了点头:“知道了。”草房中,又重新陷入了寂静。***这么多人,是没办法挤在那个小小的草房中睡觉的。不过好在,今夜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要睡觉。丛音护着洄娘下了水,洄娘上来之后,阴沉着脸,自己去了湖边一个小小的山坡上坐着,不许任何人跟着;李东渊一家三口倚坐在一棵大树下面,李东渊揽着芸儿,芸儿抱着渺儿,三个人对着月亮指指点点,轻声笑着,说着什么;湛明一个人去了远处的林子里;丛音在地上找了几块小石头,坐在湖边,对着湖面,打起了水漂。商别云有些头痛,躺在草屋的竹床上,说要闭目养神一会儿。程骄守着他坐了一会儿,见商别云的睫毛,正轻轻地颤动着。他低头笑了一下,站起身,撩开门帘,低头走了出去,四处看了一下,朝湖边的丛音走去。“咚”,丛音的石子才蹦了两下,就沉进了水里。“咚”,“咚”,“咚”,突然有个石子,在水面上连点好几下,打出好几个漂亮的水花,才远远地,沉进水里。丛音没有回头:“看来爷教过你窍门了。”“没有。”程骄走上前来,坐在了她身边:“他怕我打水漂的技术超过他,不肯教。”丛音笑了笑:“看来他是知道我笨,所以压根儿不防备我。明明教过我,我还是扔不好。想学吗?我把他教我的告诉你?”程骄摇了摇头,笑道:“不用了,反正我就算学会了,当着他的面,也得装不会,这样才能哄他开心。”“也是。”丛音摩挲着手中的石子:“别看他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幼稚得很,只要顺着鳞捋,一点小事就能哄得他开心。”“不过,”她扭头看向程骄:“我们这么多人,这么些年,都没能哄得他开心地闹一闹,发一发脾气。”“谢谢你啊,程骄。”她的眼神在月光下泛着好看的光:“不过,到此为止吧。”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章早上放吧。我是夜行生物,小朋友、小天使,还有花花草草,不要学我。早点睡,明天看。第78章程骄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捻在指尖玩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把什么到此为止?”丛音愣了一下。“我问,你想让我停止什么?停止打水漂?停止逗先生开心?停止跟你们混在一起?还是……停止爱先生?”他将头转向了丛音,平静地陈述着问句。丛音反倒将头转了回去,不再看他。她用手指一下一下戳着地上的小草,过了一会儿,声音低低地传出来:“我们这些人里,又有谁不爱他呢。”程骄向后仰躺下去。地上未成茬的小草有些扎人,蹭着他的脸颊,有些痒。他将双手放在胸前,看向了夜空,叹气一般:“是啊……就连魏澜也是爱他,不是吗。”他被许多人爱着。真是……讨厌。一道衣角从眼前扫过。程骄转了转头,是湛明,恰好从二人的身后路过。他像是没有看到丛音与程骄,并没有见礼或者停留。也没有保持着那个合十行礼的动作,十分疲惫一样,垂着双手,像草屋走去了。僧袍的袖子擦过地上的矮草,扫过程骄的鼻端,他闻到的,是一股陈旧的、鲛人血的味道。洄娘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沾着的土,对着月亮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从山坡上走了下来。李东渊在睡熟了的妻子与儿子额头上,各自印下一吻,小心地将手臂绕过芸儿的膝弯,将她环抱起来。丛音站起身来,仍掉了手中握着的几枚石子,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吧。”程骄反身坐了起来:“做什么?”几个人从各自的方向,朝草屋走去。丛音没有回头,随手往天上一指:“看月亮,今天是十五。”“有大潮。”***大殿之上,是一片死寂的漆黑。殿中梁柱煌煌,穹顶高远,两排鎏金烛排静静地立着,烛排线端干净雪白,像是从来都没被点燃过。在大殿的正中,最高高在上的地方,摆着一张冰冷的铁座。铁座的正上方,穹顶之上开了四四方方一道天井,蓝色的月光被框在这个四方的框子里,倾泻下来,笼罩着整个铁座,是整个大殿之中,唯一的光源。一个人影正坐在上面,两腿分立,两只手肘分别搁在两膝上,弓着身子弯下腰去,头垂得特别低,脖颈像是被折断了一般,完全没有使力,一头青丝,从脸颊两侧静静地垂下来。殿中突然漏进一丝光亮,转瞬即逝,是殿门被打开又马上关上了。脚步声响了一阵,又停下了。铁座上的人影,一动不动。“哥?”来人的声音,有些怯怯的。魏澜从铁座上,慢慢抬起头来,神色淡淡地:“怎么了?”姚轲挠了挠头。他父母早忘,从记事的时候起,哥哥就一直是姚家的话事人。无藏楼事重而忙,哥哥又不爱言辞,因而从小时候起,他跟自己的哥哥,就不是特别亲近,倒是怕更多些。可近几年来,哥哥却又阴翳了许多。姚轲清了清嗓子:“呃,没什么,只不过偶然听见福伯提了一回,哥哥有三四日没有用饭了?”铁座之上,冷清清地,没什么声音。“倒不是因为别的……生意虽然要紧,可也没有哥哥自己的身体重要。”姚轲大着胆子,往铁座之上看了一眼:“可是生意上遇到什么事情了?难道咱们无藏楼,到了这般地步,也会经受让哥哥都忧心的风浪不成?我本来想问福伯,可他怎么也不肯说,不知道……”“轲儿。”哥哥的脸映在顶泻的月光之下,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不清。他打断了姚轲的絮念:“没什么事,不用担心。饭,我会吃,你自去忙吧。”“青州都一年多没出人命案子了,我都闲出花儿来了,哪有什么要忙的。原先季大哥在的时候还有临县的府衙过来借人手,现如今……”铁座上没有声音,姚轲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闭上了嘴:“那哥哥休息吧,我走了,我会吩咐他们上些清淡的饭食来的,哥哥记得,一定要吃。”脚步声又响起,声音久久回荡在天穹一般的大殿上方。大门在姚轲面前开了一条小缝,姚轲迈步出门,一只脚踏了出去,却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哥哥保持着跟自己说话时,那个挺直了上身的姿势,一动不动,像是与身下的铁座,熔在一起一样。姚轲回过头来,那一步踏完,迈了出去。沉重的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光线从门缝内撤回,兄弟二人,被一点点隔开在两个世界里,可如果一眼望去,两张相似的脸上,连表情,都一模一样。姚轲走后不久,一个面白无须,笑呵呵富家翁样子的老人,从穹柱之后的阴影中走了出来。魏澜扶住了自己的额头,轻轻地揉着眉心:“盯着他点,虽然他翻不出什么水花来,可也别出什么岔子。”福伯躬身称是“哑狼的供词,是你亲自审的?”福伯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笑,垂首恭谨道:“是。除了用朝阳引着以外,还用了些特殊的手段,全程由我亲自盯着,能挖的,都挖出来了。”芸儿站起来了,双手指尖撑在桌子上,微微发着抖,定定地看向商别云。商别云冲她点了点头,半侧着头朝身后看了一眼。程骄穿着一身墨色的布衣,从一处暗巷中走了出来,渺儿坐在他胳膊上,一手搂着他的脖子,手里拿着个东西,正恶狠狠啃着,程骄颠了颠他,他回头,瞧见了芸儿,瞬间亮起了眼睛,伸着小手,朝芸儿够着:“凉!”芸儿腿软了一下,被李东渊搀了一把,跌撞着,扑在了渺儿身前。渺儿伸着手,从程骄怀里爬去了芸儿怀里,照旧用一只小手揽住了芸儿的脖子,举着另一只小手,凑到芸儿眼前:“漏!”芸儿隔着满眼的眼泪,看了一眼。是块肉干,沾着亮晶晶的口水。渺儿“啊——”地长着嘴,给芸儿看,他牙床上冒出来的,尖尖的牙尖儿。芸儿含着眼泪笑出声来,亲了渺儿的脸蛋一口:“好渺儿,真厉害。”渺儿对母亲的态度十分满意,炫耀完了肉干跟牙,小肉手拍了拍程骄的胳膊,对着芸儿抬着小脸,十分骄傲的样子:“金鱼!”芸儿这才有余力注意到程骄。她看向程骄的眼神,有些复杂,不过还是抱紧了渺儿,朝程骄行了一礼。程骄一丝不苟地,躬身抱拳,还了一礼。李东渊走上前来,揽住了芸儿的肩膀,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渺儿,扭过头来,对着程骄:“……辛苦了。”程骄摇摇头,刚要说什么,商别云抱着胳膊走上前来:“他辛苦?我不辛苦?这小崽子大半时间都是我看的!你看看给我咬的这一手的牙印!”他气冲冲地把手伸在了李东渊的鼻子下面:“你看看!你看看!儿子惹祸,老子赔!”李东渊低头瞟了一眼,从胸膛里大笑出声来,反手掐了下渺儿的小脸儿:“不亏是我儿子!牙口这么厉害!”商别云气得要咬人,掐着李东渊脖子就往上冲,渺儿莫名被爹掐了一把,捂着脸,皱着小眉头,扭身一指程骄:“金鱼!咬回来了!”商别云与李东渊双双停下了动作,一众人的眼神,齐刷刷打在了程骄身上。程骄有些遭不住,摆手解释:“我……我教他,不能咬先生,先生会疼。为了示范,就轻轻咬了一口,就一下,没使劲……”众人一起沉默了。半晌,商别云松手,撒开了李东渊,摸了摸鼻尖:“那什么,不闹了。咱别在这儿杵着了,跟我走吧,我们找了个落脚的地方,有许多事,得好好聊聊。”说完了谁也不等,甩着袖子,擦着程骄的肩,大步走了,急得像有炮仗栓在头皮上。程骄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又朝芸儿与李东渊行了一礼,匆匆追了上去。剩下的几人对视了一眼,彼此的眼神里,都带着些笑意。只有洄娘没有笑。***几人追着商别云,走出了老远。出了镇子,在田路上又走了一阵,远远地,看见一个小小矮矮的草房。商别云撩开门上的草帘,低头走了进去。程骄也紧跟了去,等剩下几人都站在屋子里,小小的一间房,几乎被人填满了。屋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有。一个靠墙放着的竹床,床上铺着一张一看就十分新的单子。一个桌子两把凳子,桌上放着盏生了锈的油灯,墙上挂着些渔网草编一类的东西,便再没有其他了。好处却是,草房就这一间,孤零零立在湖边的荒滩上,四处都是矮矮的地草,树林都在很远的地方,别说藏人了,就是藏只鸟都难。草房离玉湖并不远,甚至透过门帘,就能看到湖面。因此小小的房中,湿气很重,本来就就是看船的人临时趁夜歇脚的地方,不能常住。不过在场的几人,却没有把这湿气当回事的,反而觉得呼吸之间,还挺舒服。商别云将床上的布单拽了拽,坐下了。剩下的人或坐,或站,或倚在门边,都定了下来,静静地等着商别云开口。“怕魏澜有什么截取声讯的手段,我在传给丛音的声讯上,并没有具体地说明什么。目前玉湖镇并不能算得上安全,有可能还有魏澜的人正藏在暗处。”商别云看了程骄一眼,接着说道:“不过,之所以冒险将你们都叫过来,是因为……”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们找到‘入口’了。”坐着的丛音“噌”地站了起来,湛明瞪大了眼睛,李东渊与芸儿惊异间对视了一眼,就连倚在门边神色厌倦的洄娘,都将头转了过来。“就在玉湖下面。”商别云眼神透过门帘,望向不远处,静静的玉湖。剩下的人的目光,随着他,一同看了过去。只有程骄,他偏着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商别云的侧脸,眼神中,闪动着让人读不懂的情绪。湛明最先回过神来。他神色归于了平静,双手合起十来:“阿弥陀佛,三年了,也该是时候,有个结果了。”丛音转过头来笑:“好家伙,湛明大师这几天好不容易把这句阿弥陀佛放下,谁承想,一见爷,又捡起来了。”芸儿转过头,将脸埋在了李东渊怀里。李东渊丝毫没有顾忌其他人,低下头,轻轻地在芸儿的鬓角印上了一吻。“我要下去,亲眼看一眼。”洄娘冷邦邦地,砸下一句话。丛音开口想说什么,被洄娘堵了回去:“怎么,他能下,我就不能下吗?我肋腮没有封死,好歹比他还强些呢。”丛音默默将话咽了回去。洄娘三两下解开外袍的口子,外袍滑在了地上。她一边解着剩下的衣裳,一边跑了出去。商别云给了丛音一个眼神,丛音点头示意,默默跟了上去。剩下的几人,一时无话,草房之中,被寂静填了一会儿。“对了,”商别云先开的口,转向了湛明:“你之前说过的,指挥你的那个黑影,声音很嘶哑的那个?好像在魏澜手底下,是个头目。”“嗯,怎么了?”再听到黑影这个名字,湛明的表情并没有什么波动。“应该是他。我卸了他一条胳膊,就在那边树林里,他流了很多血,应该挺疼的。不过,却叫他跑了。”“嗯。”湛明点了点头:“知道了。”草房中,又重新陷入了寂静。***这么多人,是没办法挤在那个小小的草房中睡觉的。不过好在,今夜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要睡觉。丛音护着洄娘下了水,洄娘上来之后,阴沉着脸,自己去了湖边一个小小的山坡上坐着,不许任何人跟着;李东渊一家三口倚坐在一棵大树下面,李东渊揽着芸儿,芸儿抱着渺儿,三个人对着月亮指指点点,轻声笑着,说着什么;湛明一个人去了远处的林子里;丛音在地上找了几块小石头,坐在湖边,对着湖面,打起了水漂。商别云有些头痛,躺在草屋的竹床上,说要闭目养神一会儿。程骄守着他坐了一会儿,见商别云的睫毛,正轻轻地颤动着。他低头笑了一下,站起身,撩开门帘,低头走了出去,四处看了一下,朝湖边的丛音走去。“咚”,丛音的石子才蹦了两下,就沉进了水里。“咚”,“咚”,“咚”,突然有个石子,在水面上连点好几下,打出好几个漂亮的水花,才远远地,沉进水里。丛音没有回头:“看来爷教过你窍门了。”“没有。”程骄走上前来,坐在了她身边:“他怕我打水漂的技术超过他,不肯教。”丛音笑了笑:“看来他是知道我笨,所以压根儿不防备我。明明教过我,我还是扔不好。想学吗?我把他教我的告诉你?”程骄摇了摇头,笑道:“不用了,反正我就算学会了,当着他的面,也得装不会,这样才能哄他开心。”“也是。”丛音摩挲着手中的石子:“别看他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幼稚得很,只要顺着鳞捋,一点小事就能哄得他开心。”“不过,”她扭头看向程骄:“我们这么多人,这么些年,都没能哄得他开心地闹一闹,发一发脾气。”“谢谢你啊,程骄。”她的眼神在月光下泛着好看的光:“不过,到此为止吧。”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章早上放吧。我是夜行生物,小朋友、小天使,还有花花草草,不要学我。早点睡,明天看。第78章程骄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捻在指尖玩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把什么到此为止?”丛音愣了一下。“我问,你想让我停止什么?停止打水漂?停止逗先生开心?停止跟你们混在一起?还是……停止爱先生?”他将头转向了丛音,平静地陈述着问句。丛音反倒将头转了回去,不再看他。她用手指一下一下戳着地上的小草,过了一会儿,声音低低地传出来:“我们这些人里,又有谁不爱他呢。”程骄向后仰躺下去。地上未成茬的小草有些扎人,蹭着他的脸颊,有些痒。他将双手放在胸前,看向了夜空,叹气一般:“是啊……就连魏澜也是爱他,不是吗。”他被许多人爱着。真是……讨厌。一道衣角从眼前扫过。程骄转了转头,是湛明,恰好从二人的身后路过。他像是没有看到丛音与程骄,并没有见礼或者停留。也没有保持着那个合十行礼的动作,十分疲惫一样,垂着双手,像草屋走去了。僧袍的袖子擦过地上的矮草,扫过程骄的鼻端,他闻到的,是一股陈旧的、鲛人血的味道。洄娘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沾着的土,对着月亮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从山坡上走了下来。李东渊在睡熟了的妻子与儿子额头上,各自印下一吻,小心地将手臂绕过芸儿的膝弯,将她环抱起来。丛音站起身来,仍掉了手中握着的几枚石子,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吧。”程骄反身坐了起来:“做什么?”几个人从各自的方向,朝草屋走去。丛音没有回头,随手往天上一指:“看月亮,今天是十五。”“有大潮。”***大殿之上,是一片死寂的漆黑。殿中梁柱煌煌,穹顶高远,两排鎏金烛排静静地立着,烛排线端干净雪白,像是从来都没被点燃过。在大殿的正中,最高高在上的地方,摆着一张冰冷的铁座。铁座的正上方,穹顶之上开了四四方方一道天井,蓝色的月光被框在这个四方的框子里,倾泻下来,笼罩着整个铁座,是整个大殿之中,唯一的光源。一个人影正坐在上面,两腿分立,两只手肘分别搁在两膝上,弓着身子弯下腰去,头垂得特别低,脖颈像是被折断了一般,完全没有使力,一头青丝,从脸颊两侧静静地垂下来。殿中突然漏进一丝光亮,转瞬即逝,是殿门被打开又马上关上了。脚步声响了一阵,又停下了。铁座上的人影,一动不动。“哥?”来人的声音,有些怯怯的。魏澜从铁座上,慢慢抬起头来,神色淡淡地:“怎么了?”姚轲挠了挠头。他父母早忘,从记事的时候起,哥哥就一直是姚家的话事人。无藏楼事重而忙,哥哥又不爱言辞,因而从小时候起,他跟自己的哥哥,就不是特别亲近,倒是怕更多些。可近几年来,哥哥却又阴翳了许多。姚轲清了清嗓子:“呃,没什么,只不过偶然听见福伯提了一回,哥哥有三四日没有用饭了?”铁座之上,冷清清地,没什么声音。“倒不是因为别的……生意虽然要紧,可也没有哥哥自己的身体重要。”姚轲大着胆子,往铁座之上看了一眼:“可是生意上遇到什么事情了?难道咱们无藏楼,到了这般地步,也会经受让哥哥都忧心的风浪不成?我本来想问福伯,可他怎么也不肯说,不知道……”“轲儿。”哥哥的脸映在顶泻的月光之下,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不清。他打断了姚轲的絮念:“没什么事,不用担心。饭,我会吃,你自去忙吧。”“青州都一年多没出人命案子了,我都闲出花儿来了,哪有什么要忙的。原先季大哥在的时候还有临县的府衙过来借人手,现如今……”铁座上没有声音,姚轲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闭上了嘴:“那哥哥休息吧,我走了,我会吩咐他们上些清淡的饭食来的,哥哥记得,一定要吃。”脚步声又响起,声音久久回荡在天穹一般的大殿上方。大门在姚轲面前开了一条小缝,姚轲迈步出门,一只脚踏了出去,却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哥哥保持着跟自己说话时,那个挺直了上身的姿势,一动不动,像是与身下的铁座,熔在一起一样。姚轲回过头来,那一步踏完,迈了出去。沉重的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光线从门缝内撤回,兄弟二人,被一点点隔开在两个世界里,可如果一眼望去,两张相似的脸上,连表情,都一模一样。姚轲走后不久,一个面白无须,笑呵呵富家翁样子的老人,从穹柱之后的阴影中走了出来。魏澜扶住了自己的额头,轻轻地揉着眉心:“盯着他点,虽然他翻不出什么水花来,可也别出什么岔子。”福伯躬身称是“哑狼的供词,是你亲自审的?”福伯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笑,垂首恭谨道:“是。除了用朝阳引着以外,还用了些特殊的手段,全程由我亲自盯着,能挖的,都挖出来了。”芸儿站起来了,双手指尖撑在桌子上,微微发着抖,定定地看向商别云。商别云冲她点了点头,半侧着头朝身后看了一眼。程骄穿着一身墨色的布衣,从一处暗巷中走了出来,渺儿坐在他胳膊上,一手搂着他的脖子,手里拿着个东西,正恶狠狠啃着,程骄颠了颠他,他回头,瞧见了芸儿,瞬间亮起了眼睛,伸着小手,朝芸儿够着:“凉!”芸儿腿软了一下,被李东渊搀了一把,跌撞着,扑在了渺儿身前。渺儿伸着手,从程骄怀里爬去了芸儿怀里,照旧用一只小手揽住了芸儿的脖子,举着另一只小手,凑到芸儿眼前:“漏!”芸儿隔着满眼的眼泪,看了一眼。是块肉干,沾着亮晶晶的口水。渺儿“啊——”地长着嘴,给芸儿看,他牙床上冒出来的,尖尖的牙尖儿。芸儿含着眼泪笑出声来,亲了渺儿的脸蛋一口:“好渺儿,真厉害。”渺儿对母亲的态度十分满意,炫耀完了肉干跟牙,小肉手拍了拍程骄的胳膊,对着芸儿抬着小脸,十分骄傲的样子:“金鱼!”芸儿这才有余力注意到程骄。她看向程骄的眼神,有些复杂,不过还是抱紧了渺儿,朝程骄行了一礼。程骄一丝不苟地,躬身抱拳,还了一礼。李东渊走上前来,揽住了芸儿的肩膀,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渺儿,扭过头来,对着程骄:“……辛苦了。”程骄摇摇头,刚要说什么,商别云抱着胳膊走上前来:“他辛苦?我不辛苦?这小崽子大半时间都是我看的!你看看给我咬的这一手的牙印!”他气冲冲地把手伸在了李东渊的鼻子下面:“你看看!你看看!儿子惹祸,老子赔!”李东渊低头瞟了一眼,从胸膛里大笑出声来,反手掐了下渺儿的小脸儿:“不亏是我儿子!牙口这么厉害!”商别云气得要咬人,掐着李东渊脖子就往上冲,渺儿莫名被爹掐了一把,捂着脸,皱着小眉头,扭身一指程骄:“金鱼!咬回来了!”商别云与李东渊双双停下了动作,一众人的眼神,齐刷刷打在了程骄身上。程骄有些遭不住,摆手解释:“我……我教他,不能咬先生,先生会疼。为了示范,就轻轻咬了一口,就一下,没使劲……”众人一起沉默了。半晌,商别云松手,撒开了李东渊,摸了摸鼻尖:“那什么,不闹了。咱别在这儿杵着了,跟我走吧,我们找了个落脚的地方,有许多事,得好好聊聊。”说完了谁也不等,甩着袖子,擦着程骄的肩,大步走了,急得像有炮仗栓在头皮上。程骄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又朝芸儿与李东渊行了一礼,匆匆追了上去。剩下的几人对视了一眼,彼此的眼神里,都带着些笑意。只有洄娘没有笑。***几人追着商别云,走出了老远。出了镇子,在田路上又走了一阵,远远地,看见一个小小矮矮的草房。商别云撩开门上的草帘,低头走了进去。程骄也紧跟了去,等剩下几人都站在屋子里,小小的一间房,几乎被人填满了。屋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有。一个靠墙放着的竹床,床上铺着一张一看就十分新的单子。一个桌子两把凳子,桌上放着盏生了锈的油灯,墙上挂着些渔网草编一类的东西,便再没有其他了。好处却是,草房就这一间,孤零零立在湖边的荒滩上,四处都是矮矮的地草,树林都在很远的地方,别说藏人了,就是藏只鸟都难。草房离玉湖并不远,甚至透过门帘,就能看到湖面。因此小小的房中,湿气很重,本来就就是看船的人临时趁夜歇脚的地方,不能常住。不过在场的几人,却没有把这湿气当回事的,反而觉得呼吸之间,还挺舒服。商别云将床上的布单拽了拽,坐下了。剩下的人或坐,或站,或倚在门边,都定了下来,静静地等着商别云开口。“怕魏澜有什么截取声讯的手段,我在传给丛音的声讯上,并没有具体地说明什么。目前玉湖镇并不能算得上安全,有可能还有魏澜的人正藏在暗处。”商别云看了程骄一眼,接着说道:“不过,之所以冒险将你们都叫过来,是因为……”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们找到‘入口’了。”坐着的丛音“噌”地站了起来,湛明瞪大了眼睛,李东渊与芸儿惊异间对视了一眼,就连倚在门边神色厌倦的洄娘,都将头转了过来。“就在玉湖下面。”商别云眼神透过门帘,望向不远处,静静的玉湖。剩下的人的目光,随着他,一同看了过去。只有程骄,他偏着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商别云的侧脸,眼神中,闪动着让人读不懂的情绪。湛明最先回过神来。他神色归于了平静,双手合起十来:“阿弥陀佛,三年了,也该是时候,有个结果了。”丛音转过头来笑:“好家伙,湛明大师这几天好不容易把这句阿弥陀佛放下,谁承想,一见爷,又捡起来了。”芸儿转过头,将脸埋在了李东渊怀里。李东渊丝毫没有顾忌其他人,低下头,轻轻地在芸儿的鬓角印上了一吻。“我要下去,亲眼看一眼。”洄娘冷邦邦地,砸下一句话。丛音开口想说什么,被洄娘堵了回去:“怎么,他能下,我就不能下吗?我肋腮没有封死,好歹比他还强些呢。”丛音默默将话咽了回去。洄娘三两下解开外袍的口子,外袍滑在了地上。她一边解着剩下的衣裳,一边跑了出去。商别云给了丛音一个眼神,丛音点头示意,默默跟了上去。剩下的几人,一时无话,草房之中,被寂静填了一会儿。“对了,”商别云先开的口,转向了湛明:“你之前说过的,指挥你的那个黑影,声音很嘶哑的那个?好像在魏澜手底下,是个头目。”“嗯,怎么了?”再听到黑影这个名字,湛明的表情并没有什么波动。“应该是他。我卸了他一条胳膊,就在那边树林里,他流了很多血,应该挺疼的。不过,却叫他跑了。”“嗯。”湛明点了点头:“知道了。”草房中,又重新陷入了寂静。***这么多人,是没办法挤在那个小小的草房中睡觉的。不过好在,今夜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要睡觉。丛音护着洄娘下了水,洄娘上来之后,阴沉着脸,自己去了湖边一个小小的山坡上坐着,不许任何人跟着;李东渊一家三口倚坐在一棵大树下面,李东渊揽着芸儿,芸儿抱着渺儿,三个人对着月亮指指点点,轻声笑着,说着什么;湛明一个人去了远处的林子里;丛音在地上找了几块小石头,坐在湖边,对着湖面,打起了水漂。商别云有些头痛,躺在草屋的竹床上,说要闭目养神一会儿。程骄守着他坐了一会儿,见商别云的睫毛,正轻轻地颤动着。他低头笑了一下,站起身,撩开门帘,低头走了出去,四处看了一下,朝湖边的丛音走去。“咚”,丛音的石子才蹦了两下,就沉进了水里。“咚”,“咚”,“咚”,突然有个石子,在水面上连点好几下,打出好几个漂亮的水花,才远远地,沉进水里。丛音没有回头:“看来爷教过你窍门了。”“没有。”程骄走上前来,坐在了她身边:“他怕我打水漂的技术超过他,不肯教。”丛音笑了笑:“看来他是知道我笨,所以压根儿不防备我。明明教过我,我还是扔不好。想学吗?我把他教我的告诉你?”程骄摇了摇头,笑道:“不用了,反正我就算学会了,当着他的面,也得装不会,这样才能哄他开心。”“也是。”丛音摩挲着手中的石子:“别看他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幼稚得很,只要顺着鳞捋,一点小事就能哄得他开心。”“不过,”她扭头看向程骄:“我们这么多人,这么些年,都没能哄得他开心地闹一闹,发一发脾气。”“谢谢你啊,程骄。”她的眼神在月光下泛着好看的光:“不过,到此为止吧。”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章早上放吧。我是夜行生物,小朋友、小天使,还有花花草草,不要学我。早点睡,明天看。第78章程骄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捻在指尖玩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把什么到此为止?”丛音愣了一下。“我问,你想让我停止什么?停止打水漂?停止逗先生开心?停止跟你们混在一起?还是……停止爱先生?”他将头转向了丛音,平静地陈述着问句。丛音反倒将头转了回去,不再看他。她用手指一下一下戳着地上的小草,过了一会儿,声音低低地传出来:“我们这些人里,又有谁不爱他呢。”程骄向后仰躺下去。地上未成茬的小草有些扎人,蹭着他的脸颊,有些痒。他将双手放在胸前,看向了夜空,叹气一般:“是啊……就连魏澜也是爱他,不是吗。”他被许多人爱着。真是……讨厌。一道衣角从眼前扫过。程骄转了转头,是湛明,恰好从二人的身后路过。他像是没有看到丛音与程骄,并没有见礼或者停留。也没有保持着那个合十行礼的动作,十分疲惫一样,垂着双手,像草屋走去了。僧袍的袖子擦过地上的矮草,扫过程骄的鼻端,他闻到的,是一股陈旧的、鲛人血的味道。洄娘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沾着的土,对着月亮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从山坡上走了下来。李东渊在睡熟了的妻子与儿子额头上,各自印下一吻,小心地将手臂绕过芸儿的膝弯,将她环抱起来。丛音站起身来,仍掉了手中握着的几枚石子,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吧。”程骄反身坐了起来:“做什么?”几个人从各自的方向,朝草屋走去。丛音没有回头,随手往天上一指:“看月亮,今天是十五。”“有大潮。”***大殿之上,是一片死寂的漆黑。殿中梁柱煌煌,穹顶高远,两排鎏金烛排静静地立着,烛排线端干净雪白,像是从来都没被点燃过。在大殿的正中,最高高在上的地方,摆着一张冰冷的铁座。铁座的正上方,穹顶之上开了四四方方一道天井,蓝色的月光被框在这个四方的框子里,倾泻下来,笼罩着整个铁座,是整个大殿之中,唯一的光源。一个人影正坐在上面,两腿分立,两只手肘分别搁在两膝上,弓着身子弯下腰去,头垂得特别低,脖颈像是被折断了一般,完全没有使力,一头青丝,从脸颊两侧静静地垂下来。殿中突然漏进一丝光亮,转瞬即逝,是殿门被打开又马上关上了。脚步声响了一阵,又停下了。铁座上的人影,一动不动。“哥?”来人的声音,有些怯怯的。魏澜从铁座上,慢慢抬起头来,神色淡淡地:“怎么了?”姚轲挠了挠头。他父母早忘,从记事的时候起,哥哥就一直是姚家的话事人。无藏楼事重而忙,哥哥又不爱言辞,因而从小时候起,他跟自己的哥哥,就不是特别亲近,倒是怕更多些。可近几年来,哥哥却又阴翳了许多。姚轲清了清嗓子:“呃,没什么,只不过偶然听见福伯提了一回,哥哥有三四日没有用饭了?”铁座之上,冷清清地,没什么声音。“倒不是因为别的……生意虽然要紧,可也没有哥哥自己的身体重要。”姚轲大着胆子,往铁座之上看了一眼:“可是生意上遇到什么事情了?难道咱们无藏楼,到了这般地步,也会经受让哥哥都忧心的风浪不成?我本来想问福伯,可他怎么也不肯说,不知道……”“轲儿。”哥哥的脸映在顶泻的月光之下,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不清。他打断了姚轲的絮念:“没什么事,不用担心。饭,我会吃,你自去忙吧。”“青州都一年多没出人命案子了,我都闲出花儿来了,哪有什么要忙的。原先季大哥在的时候还有临县的府衙过来借人手,现如今……”铁座上没有声音,姚轲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闭上了嘴:“那哥哥休息吧,我走了,我会吩咐他们上些清淡的饭食来的,哥哥记得,一定要吃。”脚步声又响起,声音久久回荡在天穹一般的大殿上方。大门在姚轲面前开了一条小缝,姚轲迈步出门,一只脚踏了出去,却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哥哥保持着跟自己说话时,那个挺直了上身的姿势,一动不动,像是与身下的铁座,熔在一起一样。姚轲回过头来,那一步踏完,迈了出去。沉重的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光线从门缝内撤回,兄弟二人,被一点点隔开在两个世界里,可如果一眼望去,两张相似的脸上,连表情,都一模一样。姚轲走后不久,一个面白无须,笑呵呵富家翁样子的老人,从穹柱之后的阴影中走了出来。魏澜扶住了自己的额头,轻轻地揉着眉心:“盯着他点,虽然他翻不出什么水花来,可也别出什么岔子。”福伯躬身称是“哑狼的供词,是你亲自审的?”福伯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笑,垂首恭谨道:“是。除了用朝阳引着以外,还用了些特殊的手段,全程由我亲自盯着,能挖的,都挖出来了。”芸儿站起来了,双手指尖撑在桌子上,微微发着抖,定定地看向商别云。商别云冲她点了点头,半侧着头朝身后看了一眼。程骄穿着一身墨色的布衣,从一处暗巷中走了出来,渺儿坐在他胳膊上,一手搂着他的脖子,手里拿着个东西,正恶狠狠啃着,程骄颠了颠他,他回头,瞧见了芸儿,瞬间亮起了眼睛,伸着小手,朝芸儿够着:“凉!”芸儿腿软了一下,被李东渊搀了一把,跌撞着,扑在了渺儿身前。渺儿伸着手,从程骄怀里爬去了芸儿怀里,照旧用一只小手揽住了芸儿的脖子,举着另一只小手,凑到芸儿眼前:“漏!”芸儿隔着满眼的眼泪,看了一眼。是块肉干,沾着亮晶晶的口水。渺儿“啊——”地长着嘴,给芸儿看,他牙床上冒出来的,尖尖的牙尖儿。芸儿含着眼泪笑出声来,亲了渺儿的脸蛋一口:“好渺儿,真厉害。”渺儿对母亲的态度十分满意,炫耀完了肉干跟牙,小肉手拍了拍程骄的胳膊,对着芸儿抬着小脸,十分骄傲的样子:“金鱼!”芸儿这才有余力注意到程骄。她看向程骄的眼神,有些复杂,不过还是抱紧了渺儿,朝程骄行了一礼。程骄一丝不苟地,躬身抱拳,还了一礼。李东渊走上前来,揽住了芸儿的肩膀,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渺儿,扭过头来,对着程骄:“……辛苦了。”程骄摇摇头,刚要说什么,商别云抱着胳膊走上前来:“他辛苦?我不辛苦?这小崽子大半时间都是我看的!你看看给我咬的这一手的牙印!”他气冲冲地把手伸在了李东渊的鼻子下面:“你看看!你看看!儿子惹祸,老子赔!”李东渊低头瞟了一眼,从胸膛里大笑出声来,反手掐了下渺儿的小脸儿:“不亏是我儿子!牙口这么厉害!”商别云气得要咬人,掐着李东渊脖子就往上冲,渺儿莫名被爹掐了一把,捂着脸,皱着小眉头,扭身一指程骄:“金鱼!咬回来了!”商别云与李东渊双双停下了动作,一众人的眼神,齐刷刷打在了程骄身上。程骄有些遭不住,摆手解释:“我……我教他,不能咬先生,先生会疼。为了示范,就轻轻咬了一口,就一下,没使劲……”众人一起沉默了。半晌,商别云松手,撒开了李东渊,摸了摸鼻尖:“那什么,不闹了。咱别在这儿杵着了,跟我走吧,我们找了个落脚的地方,有许多事,得好好聊聊。”说完了谁也不等,甩着袖子,擦着程骄的肩,大步走了,急得像有炮仗栓在头皮上。程骄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又朝芸儿与李东渊行了一礼,匆匆追了上去。剩下的几人对视了一眼,彼此的眼神里,都带着些笑意。只有洄娘没有笑。***几人追着商别云,走出了老远。出了镇子,在田路上又走了一阵,远远地,看见一个小小矮矮的草房。商别云撩开门上的草帘,低头走了进去。程骄也紧跟了去,等剩下几人都站在屋子里,小小的一间房,几乎被人填满了。屋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有。一个靠墙放着的竹床,床上铺着一张一看就十分新的单子。一个桌子两把凳子,桌上放着盏生了锈的油灯,墙上挂着些渔网草编一类的东西,便再没有其他了。好处却是,草房就这一间,孤零零立在湖边的荒滩上,四处都是矮矮的地草,树林都在很远的地方,别说藏人了,就是藏只鸟都难。草房离玉湖并不远,甚至透过门帘,就能看到湖面。因此小小的房中,湿气很重,本来就就是看船的人临时趁夜歇脚的地方,不能常住。不过在场的几人,却没有把这湿气当回事的,反而觉得呼吸之间,还挺舒服。商别云将床上的布单拽了拽,坐下了。剩下的人或坐,或站,或倚在门边,都定了下来,静静地等着商别云开口。“怕魏澜有什么截取声讯的手段,我在传给丛音的声讯上,并没有具体地说明什么。目前玉湖镇并不能算得上安全,有可能还有魏澜的人正藏在暗处。”商别云看了程骄一眼,接着说道:“不过,之所以冒险将你们都叫过来,是因为……”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们找到‘入口’了。”坐着的丛音“噌”地站了起来,湛明瞪大了眼睛,李东渊与芸儿惊异间对视了一眼,就连倚在门边神色厌倦的洄娘,都将头转了过来。“就在玉湖下面。”商别云眼神透过门帘,望向不远处,静静的玉湖。剩下的人的目光,随着他,一同看了过去。只有程骄,他偏着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商别云的侧脸,眼神中,闪动着让人读不懂的情绪。湛明最先回过神来。他神色归于了平静,双手合起十来:“阿弥陀佛,三年了,也该是时候,有个结果了。”丛音转过头来笑:“好家伙,湛明大师这几天好不容易把这句阿弥陀佛放下,谁承想,一见爷,又捡起来了。”芸儿转过头,将脸埋在了李东渊怀里。李东渊丝毫没有顾忌其他人,低下头,轻轻地在芸儿的鬓角印上了一吻。“我要下去,亲眼看一眼。”洄娘冷邦邦地,砸下一句话。丛音开口想说什么,被洄娘堵了回去:“怎么,他能下,我就不能下吗?我肋腮没有封死,好歹比他还强些呢。”丛音默默将话咽了回去。洄娘三两下解开外袍的口子,外袍滑在了地上。她一边解着剩下的衣裳,一边跑了出去。商别云给了丛音一个眼神,丛音点头示意,默默跟了上去。剩下的几人,一时无话,草房之中,被寂静填了一会儿。“对了,”商别云先开的口,转向了湛明:“你之前说过的,指挥你的那个黑影,声音很嘶哑的那个?好像在魏澜手底下,是个头目。”“嗯,怎么了?”再听到黑影这个名字,湛明的表情并没有什么波动。“应该是他。我卸了他一条胳膊,就在那边树林里,他流了很多血,应该挺疼的。不过,却叫他跑了。”“嗯。”湛明点了点头:“知道了。”草房中,又重新陷入了寂静。***这么多人,是没办法挤在那个小小的草房中睡觉的。不过好在,今夜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要睡觉。丛音护着洄娘下了水,洄娘上来之后,阴沉着脸,自己去了湖边一个小小的山坡上坐着,不许任何人跟着;李东渊一家三口倚坐在一棵大树下面,李东渊揽着芸儿,芸儿抱着渺儿,三个人对着月亮指指点点,轻声笑着,说着什么;湛明一个人去了远处的林子里;丛音在地上找了几块小石头,坐在湖边,对着湖面,打起了水漂。商别云有些头痛,躺在草屋的竹床上,说要闭目养神一会儿。程骄守着他坐了一会儿,见商别云的睫毛,正轻轻地颤动着。他低头笑了一下,站起身,撩开门帘,低头走了出去,四处看了一下,朝湖边的丛音走去。“咚”,丛音的石子才蹦了两下,就沉进了水里。“咚”,“咚”,“咚”,突然有个石子,在水面上连点好几下,打出好几个漂亮的水花,才远远地,沉进水里。丛音没有回头:“看来爷教过你窍门了。”“没有。”程骄走上前来,坐在了她身边:“他怕我打水漂的技术超过他,不肯教。”丛音笑了笑:“看来他是知道我笨,所以压根儿不防备我。明明教过我,我还是扔不好。想学吗?我把他教我的告诉你?”程骄摇了摇头,笑道:“不用了,反正我就算学会了,当着他的面,也得装不会,这样才能哄他开心。”“也是。”丛音摩挲着手中的石子:“别看他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幼稚得很,只要顺着鳞捋,一点小事就能哄得他开心。”“不过,”她扭头看向程骄:“我们这么多人,这么些年,都没能哄得他开心地闹一闹,发一发脾气。”“谢谢你啊,程骄。”她的眼神在月光下泛着好看的光:“不过,到此为止吧。”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章早上放吧。我是夜行生物,小朋友、小天使,还有花花草草,不要学我。早点睡,明天看。第78章程骄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捻在指尖玩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把什么到此为止?”丛音愣了一下。“我问,你想让我停止什么?停止打水漂?停止逗先生开心?停止跟你们混在一起?还是……停止爱先生?”他将头转向了丛音,平静地陈述着问句。丛音反倒将头转了回去,不再看他。她用手指一下一下戳着地上的小草,过了一会儿,声音低低地传出来:“我们这些人里,又有谁不爱他呢。”程骄向后仰躺下去。地上未成茬的小草有些扎人,蹭着他的脸颊,有些痒。他将双手放在胸前,看向了夜空,叹气一般:“是啊……就连魏澜也是爱他,不是吗。”他被许多人爱着。真是……讨厌。一道衣角从眼前扫过。程骄转了转头,是湛明,恰好从二人的身后路过。他像是没有看到丛音与程骄,并没有见礼或者停留。也没有保持着那个合十行礼的动作,十分疲惫一样,垂着双手,像草屋走去了。僧袍的袖子擦过地上的矮草,扫过程骄的鼻端,他闻到的,是一股陈旧的、鲛人血的味道。洄娘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沾着的土,对着月亮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从山坡上走了下来。李东渊在睡熟了的妻子与儿子额头上,各自印下一吻,小心地将手臂绕过芸儿的膝弯,将她环抱起来。丛音站起身来,仍掉了手中握着的几枚石子,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吧。”程骄反身坐了起来:“做什么?”几个人从各自的方向,朝草屋走去。丛音没有回头,随手往天上一指:“看月亮,今天是十五。”“有大潮。”***大殿之上,是一片死寂的漆黑。殿中梁柱煌煌,穹顶高远,两排鎏金烛排静静地立着,烛排线端干净雪白,像是从来都没被点燃过。在大殿的正中,最高高在上的地方,摆着一张冰冷的铁座。铁座的正上方,穹顶之上开了四四方方一道天井,蓝色的月光被框在这个四方的框子里,倾泻下来,笼罩着整个铁座,是整个大殿之中,唯一的光源。一个人影正坐在上面,两腿分立,两只手肘分别搁在两膝上,弓着身子弯下腰去,头垂得特别低,脖颈像是被折断了一般,完全没有使力,一头青丝,从脸颊两侧静静地垂下来。殿中突然漏进一丝光亮,转瞬即逝,是殿门被打开又马上关上了。脚步声响了一阵,又停下了。铁座上的人影,一动不动。“哥?”来人的声音,有些怯怯的。魏澜从铁座上,慢慢抬起头来,神色淡淡地:“怎么了?”姚轲挠了挠头。他父母早忘,从记事的时候起,哥哥就一直是姚家的话事人。无藏楼事重而忙,哥哥又不爱言辞,因而从小时候起,他跟自己的哥哥,就不是特别亲近,倒是怕更多些。可近几年来,哥哥却又阴翳了许多。姚轲清了清嗓子:“呃,没什么,只不过偶然听见福伯提了一回,哥哥有三四日没有用饭了?”铁座之上,冷清清地,没什么声音。“倒不是因为别的……生意虽然要紧,可也没有哥哥自己的身体重要。”姚轲大着胆子,往铁座之上看了一眼:“可是生意上遇到什么事情了?难道咱们无藏楼,到了这般地步,也会经受让哥哥都忧心的风浪不成?我本来想问福伯,可他怎么也不肯说,不知道……”“轲儿。”哥哥的脸映在顶泻的月光之下,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不清。他打断了姚轲的絮念:“没什么事,不用担心。饭,我会吃,你自去忙吧。”“青州都一年多没出人命案子了,我都闲出花儿来了,哪有什么要忙的。原先季大哥在的时候还有临县的府衙过来借人手,现如今……”铁座上没有声音,姚轲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闭上了嘴:“那哥哥休息吧,我走了,我会吩咐他们上些清淡的饭食来的,哥哥记得,一定要吃。”脚步声又响起,声音久久回荡在天穹一般的大殿上方。大门在姚轲面前开了一条小缝,姚轲迈步出门,一只脚踏了出去,却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哥哥保持着跟自己说话时,那个挺直了上身的姿势,一动不动,像是与身下的铁座,熔在一起一样。姚轲回过头来,那一步踏完,迈了出去。沉重的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光线从门缝内撤回,兄弟二人,被一点点隔开在两个世界里,可如果一眼望去,两张相似的脸上,连表情,都一模一样。姚轲走后不久,一个面白无须,笑呵呵富家翁样子的老人,从穹柱之后的阴影中走了出来。魏澜扶住了自己的额头,轻轻地揉着眉心:“盯着他点,虽然他翻不出什么水花来,可也别出什么岔子。”福伯躬身称是“哑狼的供词,是你亲自审的?”福伯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笑,垂首恭谨道:“是。除了用朝阳引着以外,还用了些特殊的手段,全程由我亲自盯着,能挖的,都挖出来了。”芸儿站起来了,双手指尖撑在桌子上,微微发着抖,定定地看向商别云。商别云冲她点了点头,半侧着头朝身后看了一眼。程骄穿着一身墨色的布衣,从一处暗巷中走了出来,渺儿坐在他胳膊上,一手搂着他的脖子,手里拿着个东西,正恶狠狠啃着,程骄颠了颠他,他回头,瞧见了芸儿,瞬间亮起了眼睛,伸着小手,朝芸儿够着:“凉!”芸儿腿软了一下,被李东渊搀了一把,跌撞着,扑在了渺儿身前。渺儿伸着手,从程骄怀里爬去了芸儿怀里,照旧用一只小手揽住了芸儿的脖子,举着另一只小手,凑到芸儿眼前:“漏!”芸儿隔着满眼的眼泪,看了一眼。是块肉干,沾着亮晶晶的口水。渺儿“啊——”地长着嘴,给芸儿看,他牙床上冒出来的,尖尖的牙尖儿。芸儿含着眼泪笑出声来,亲了渺儿的脸蛋一口:“好渺儿,真厉害。”渺儿对母亲的态度十分满意,炫耀完了肉干跟牙,小肉手拍了拍程骄的胳膊,对着芸儿抬着小脸,十分骄傲的样子:“金鱼!”芸儿这才有余力注意到程骄。她看向程骄的眼神,有些复杂,不过还是抱紧了渺儿,朝程骄行了一礼。程骄一丝不苟地,躬身抱拳,还了一礼。李东渊走上前来,揽住了芸儿的肩膀,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渺儿,扭过头来,对着程骄:“……辛苦了。”程骄摇摇头,刚要说什么,商别云抱着胳膊走上前来:“他辛苦?我不辛苦?这小崽子大半时间都是我看的!你看看给我咬的这一手的牙印!”他气冲冲地把手伸在了李东渊的鼻子下面:“你看看!你看看!儿子惹祸,老子赔!”李东渊低头瞟了一眼,从胸膛里大笑出声来,反手掐了下渺儿的小脸儿:“不亏是我儿子!牙口这么厉害!”商别云气得要咬人,掐着李东渊脖子就往上冲,渺儿莫名被爹掐了一把,捂着脸,皱着小眉头,扭身一指程骄:“金鱼!咬回来了!”商别云与李东渊双双停下了动作,一众人的眼神,齐刷刷打在了程骄身上。程骄有些遭不住,摆手解释:“我……我教他,不能咬先生,先生会疼。为了示范,就轻轻咬了一口,就一下,没使劲……”众人一起沉默了。半晌,商别云松手,撒开了李东渊,摸了摸鼻尖:“那什么,不闹了。咱别在这儿杵着了,跟我走吧,我们找了个落脚的地方,有许多事,得好好聊聊。”说完了谁也不等,甩着袖子,擦着程骄的肩,大步走了,急得像有炮仗栓在头皮上。程骄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又朝芸儿与李东渊行了一礼,匆匆追了上去。剩下的几人对视了一眼,彼此的眼神里,都带着些笑意。只有洄娘没有笑。***几人追着商别云,走出了老远。出了镇子,在田路上又走了一阵,远远地,看见一个小小矮矮的草房。商别云撩开门上的草帘,低头走了进去。程骄也紧跟了去,等剩下几人都站在屋子里,小小的一间房,几乎被人填满了。屋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有。一个靠墙放着的竹床,床上铺着一张一看就十分新的单子。一个桌子两把凳子,桌上放着盏生了锈的油灯,墙上挂着些渔网草编一类的东西,便再没有其他了。好处却是,草房就这一间,孤零零立在湖边的荒滩上,四处都是矮矮的地草,树林都在很远的地方,别说藏人了,就是藏只鸟都难。草房离玉湖并不远,甚至透过门帘,就能看到湖面。因此小小的房中,湿气很重,本来就就是看船的人临时趁夜歇脚的地方,不能常住。不过在场的几人,却没有把这湿气当回事的,反而觉得呼吸之间,还挺舒服。商别云将床上的布单拽了拽,坐下了。剩下的人或坐,或站,或倚在门边,都定了下来,静静地等着商别云开口。“怕魏澜有什么截取声讯的手段,我在传给丛音的声讯上,并没有具体地说明什么。目前玉湖镇并不能算得上安全,有可能还有魏澜的人正藏在暗处。”商别云看了程骄一眼,接着说道:“不过,之所以冒险将你们都叫过来,是因为……”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们找到‘入口’了。”坐着的丛音“噌”地站了起来,湛明瞪大了眼睛,李东渊与芸儿惊异间对视了一眼,就连倚在门边神色厌倦的洄娘,都将头转了过来。“就在玉湖下面。”商别云眼神透过门帘,望向不远处,静静的玉湖。剩下的人的目光,随着他,一同看了过去。只有程骄,他偏着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商别云的侧脸,眼神中,闪动着让人读不懂的情绪。湛明最先回过神来。他神色归于了平静,双手合起十来:“阿弥陀佛,三年了,也该是时候,有个结果了。”丛音转过头来笑:“好家伙,湛明大师这几天好不容易把这句阿弥陀佛放下,谁承想,一见爷,又捡起来了。”芸儿转过头,将脸埋在了李东渊怀里。李东渊丝毫没有顾忌其他人,低下头,轻轻地在芸儿的鬓角印上了一吻。“我要下去,亲眼看一眼。”洄娘冷邦邦地,砸下一句话。丛音开口想说什么,被洄娘堵了回去:“怎么,他能下,我就不能下吗?我肋腮没有封死,好歹比他还强些呢。”丛音默默将话咽了回去。洄娘三两下解开外袍的口子,外袍滑在了地上。她一边解着剩下的衣裳,一边跑了出去。商别云给了丛音一个眼神,丛音点头示意,默默跟了上去。剩下的几人,一时无话,草房之中,被寂静填了一会儿。“对了,”商别云先开的口,转向了湛明:“你之前说过的,指挥你的那个黑影,声音很嘶哑的那个?好像在魏澜手底下,是个头目。”“嗯,怎么了?”再听到黑影这个名字,湛明的表情并没有什么波动。“应该是他。我卸了他一条胳膊,就在那边树林里,他流了很多血,应该挺疼的。不过,却叫他跑了。”“嗯。”湛明点了点头:“知道了。”草房中,又重新陷入了寂静。***这么多人,是没办法挤在那个小小的草房中睡觉的。不过好在,今夜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要睡觉。丛音护着洄娘下了水,洄娘上来之后,阴沉着脸,自己去了湖边一个小小的山坡上坐着,不许任何人跟着;李东渊一家三口倚坐在一棵大树下面,李东渊揽着芸儿,芸儿抱着渺儿,三个人对着月亮指指点点,轻声笑着,说着什么;湛明一个人去了远处的林子里;丛音在地上找了几块小石头,坐在湖边,对着湖面,打起了水漂。商别云有些头痛,躺在草屋的竹床上,说要闭目养神一会儿。程骄守着他坐了一会儿,见商别云的睫毛,正轻轻地颤动着。他低头笑了一下,站起身,撩开门帘,低头走了出去,四处看了一下,朝湖边的丛音走去。“咚”,丛音的石子才蹦了两下,就沉进了水里。“咚”,“咚”,“咚”,突然有个石子,在水面上连点好几下,打出好几个漂亮的水花,才远远地,沉进水里。丛音没有回头:“看来爷教过你窍门了。”“没有。”程骄走上前来,坐在了她身边:“他怕我打水漂的技术超过他,不肯教。”丛音笑了笑:“看来他是知道我笨,所以压根儿不防备我。明明教过我,我还是扔不好。想学吗?我把他教我的告诉你?”程骄摇了摇头,笑道:“不用了,反正我就算学会了,当着他的面,也得装不会,这样才能哄他开心。”“也是。”丛音摩挲着手中的石子:“别看他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幼稚得很,只要顺着鳞捋,一点小事就能哄得他开心。”“不过,”她扭头看向程骄:“我们这么多人,这么些年,都没能哄得他开心地闹一闹,发一发脾气。”“谢谢你啊,程骄。”她的眼神在月光下泛着好看的光:“不过,到此为止吧。”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章早上放吧。我是夜行生物,小朋友、小天使,还有花花草草,不要学我。早点睡,明天看。第78章程骄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捻在指尖玩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把什么到此为止?”丛音愣了一下。“我问,你想让我停止什么?停止打水漂?停止逗先生开心?停止跟你们混在一起?还是……停止爱先生?”他将头转向了丛音,平静地陈述着问句。丛音反倒将头转了回去,不再看他。她用手指一下一下戳着地上的小草,过了一会儿,声音低低地传出来:“我们这些人里,又有谁不爱他呢。”程骄向后仰躺下去。地上未成茬的小草有些扎人,蹭着他的脸颊,有些痒。他将双手放在胸前,看向了夜空,叹气一般:“是啊……就连魏澜也是爱他,不是吗。”他被许多人爱着。真是……讨厌。一道衣角从眼前扫过。程骄转了转头,是湛明,恰好从二人的身后路过。他像是没有看到丛音与程骄,并没有见礼或者停留。也没有保持着那个合十行礼的动作,十分疲惫一样,垂着双手,像草屋走去了。僧袍的袖子擦过地上的矮草,扫过程骄的鼻端,他闻到的,是一股陈旧的、鲛人血的味道。洄娘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沾着的土,对着月亮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从山坡上走了下来。李东渊在睡熟了的妻子与儿子额头上,各自印下一吻,小心地将手臂绕过芸儿的膝弯,将她环抱起来。丛音站起身来,仍掉了手中握着的几枚石子,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吧。”程骄反身坐了起来:“做什么?”几个人从各自的方向,朝草屋走去。丛音没有回头,随手往天上一指:“看月亮,今天是十五。”“有大潮。”***大殿之上,是一片死寂的漆黑。殿中梁柱煌煌,穹顶高远,两排鎏金烛排静静地立着,烛排线端干净雪白,像是从来都没被点燃过。在大殿的正中,最高高在上的地方,摆着一张冰冷的铁座。铁座的正上方,穹顶之上开了四四方方一道天井,蓝色的月光被框在这个四方的框子里,倾泻下来,笼罩着整个铁座,是整个大殿之中,唯一的光源。一个人影正坐在上面,两腿分立,两只手肘分别搁在两膝上,弓着身子弯下腰去,头垂得特别低,脖颈像是被折断了一般,完全没有使力,一头青丝,从脸颊两侧静静地垂下来。殿中突然漏进一丝光亮,转瞬即逝,是殿门被打开又马上关上了。脚步声响了一阵,又停下了。铁座上的人影,一动不动。“哥?”来人的声音,有些怯怯的。魏澜从铁座上,慢慢抬起头来,神色淡淡地:“怎么了?”姚轲挠了挠头。他父母早忘,从记事的时候起,哥哥就一直是姚家的话事人。无藏楼事重而忙,哥哥又不爱言辞,因而从小时候起,他跟自己的哥哥,就不是特别亲近,倒是怕更多些。可近几年来,哥哥却又阴翳了许多。姚轲清了清嗓子:“呃,没什么,只不过偶然听见福伯提了一回,哥哥有三四日没有用饭了?”铁座之上,冷清清地,没什么声音。“倒不是因为别的……生意虽然要紧,可也没有哥哥自己的身体重要。”姚轲大着胆子,往铁座之上看了一眼:“可是生意上遇到什么事情了?难道咱们无藏楼,到了这般地步,也会经受让哥哥都忧心的风浪不成?我本来想问福伯,可他怎么也不肯说,不知道……”“轲儿。”哥哥的脸映在顶泻的月光之下,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不清。他打断了姚轲的絮念:“没什么事,不用担心。饭,我会吃,你自去忙吧。”“青州都一年多没出人命案子了,我都闲出花儿来了,哪有什么要忙的。原先季大哥在的时候还有临县的府衙过来借人手,现如今……”铁座上没有声音,姚轲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闭上了嘴:“那哥哥休息吧,我走了,我会吩咐他们上些清淡的饭食来的,哥哥记得,一定要吃。”脚步声又响起,声音久久回荡在天穹一般的大殿上方。大门在姚轲面前开了一条小缝,姚轲迈步出门,一只脚踏了出去,却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哥哥保持着跟自己说话时,那个挺直了上身的姿势,一动不动,像是与身下的铁座,熔在一起一样。姚轲回过头来,那一步踏完,迈了出去。沉重的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光线从门缝内撤回,兄弟二人,被一点点隔开在两个世界里,可如果一眼望去,两张相似的脸上,连表情,都一模一样。姚轲走后不久,一个面白无须,笑呵呵富家翁样子的老人,从穹柱之后的阴影中走了出来。魏澜扶住了自己的额头,轻轻地揉着眉心:“盯着他点,虽然他翻不出什么水花来,可也别出什么岔子。”福伯躬身称是“哑狼的供词,是你亲自审的?”福伯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笑,垂首恭谨道:“是。除了用朝阳引着以外,还用了些特殊的手段,全程由我亲自盯着,能挖的,都挖出来了。”芸儿站起来了,双手指尖撑在桌子上,微微发着抖,定定地看向商别云。商别云冲她点了点头,半侧着头朝身后看了一眼。程骄穿着一身墨色的布衣,从一处暗巷中走了出来,渺儿坐在他胳膊上,一手搂着他的脖子,手里拿着个东西,正恶狠狠啃着,程骄颠了颠他,他回头,瞧见了芸儿,瞬间亮起了眼睛,伸着小手,朝芸儿够着:“凉!”芸儿腿软了一下,被李东渊搀了一把,跌撞着,扑在了渺儿身前。渺儿伸着手,从程骄怀里爬去了芸儿怀里,照旧用一只小手揽住了芸儿的脖子,举着另一只小手,凑到芸儿眼前:“漏!”芸儿隔着满眼的眼泪,看了一眼。是块肉干,沾着亮晶晶的口水。渺儿“啊——”地长着嘴,给芸儿看,他牙床上冒出来的,尖尖的牙尖儿。芸儿含着眼泪笑出声来,亲了渺儿的脸蛋一口:“好渺儿,真厉害。”渺儿对母亲的态度十分满意,炫耀完了肉干跟牙,小肉手拍了拍程骄的胳膊,对着芸儿抬着小脸,十分骄傲的样子:“金鱼!”芸儿这才有余力注意到程骄。她看向程骄的眼神,有些复杂,不过还是抱紧了渺儿,朝程骄行了一礼。程骄一丝不苟地,躬身抱拳,还了一礼。李东渊走上前来,揽住了芸儿的肩膀,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渺儿,扭过头来,对着程骄:“……辛苦了。”程骄摇摇头,刚要说什么,商别云抱着胳膊走上前来:“他辛苦?我不辛苦?这小崽子大半时间都是我看的!你看看给我咬的这一手的牙印!”他气冲冲地把手伸在了李东渊的鼻子下面:“你看看!你看看!儿子惹祸,老子赔!”李东渊低头瞟了一眼,从胸膛里大笑出声来,反手掐了下渺儿的小脸儿:“不亏是我儿子!牙口这么厉害!”商别云气得要咬人,掐着李东渊脖子就往上冲,渺儿莫名被爹掐了一把,捂着脸,皱着小眉头,扭身一指程骄:“金鱼!咬回来了!”商别云与李东渊双双停下了动作,一众人的眼神,齐刷刷打在了程骄身上。程骄有些遭不住,摆手解释:“我……我教他,不能咬先生,先生会疼。为了示范,就轻轻咬了一口,就一下,没使劲……”众人一起沉默了。半晌,商别云松手,撒开了李东渊,摸了摸鼻尖:“那什么,不闹了。咱别在这儿杵着了,跟我走吧,我们找了个落脚的地方,有许多事,得好好聊聊。”说完了谁也不等,甩着袖子,擦着程骄的肩,大步走了,急得像有炮仗栓在头皮上。程骄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又朝芸儿与李东渊行了一礼,匆匆追了上去。剩下的几人对视了一眼,彼此的眼神里,都带着些笑意。只有洄娘没有笑。***几人追着商别云,走出了老远。出了镇子,在田路上又走了一阵,远远地,看见一个小小矮矮的草房。商别云撩开门上的草帘,低头走了进去。程骄也紧跟了去,等剩下几人都站在屋子里,小小的一间房,几乎被人填满了。屋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有。一个靠墙放着的竹床,床上铺着一张一看就十分新的单子。一个桌子两把凳子,桌上放着盏生了锈的油灯,墙上挂着些渔网草编一类的东西,便再没有其他了。好处却是,草房就这一间,孤零零立在湖边的荒滩上,四处都是矮矮的地草,树林都在很远的地方,别说藏人了,就是藏只鸟都难。草房离玉湖并不远,甚至透过门帘,就能看到湖面。因此小小的房中,湿气很重,本来就就是看船的人临时趁夜歇脚的地方,不能常住。不过在场的几人,却没有把这湿气当回事的,反而觉得呼吸之间,还挺舒服。商别云将床上的布单拽了拽,坐下了。剩下的人或坐,或站,或倚在门边,都定了下来,静静地等着商别云开口。“怕魏澜有什么截取声讯的手段,我在传给丛音的声讯上,并没有具体地说明什么。目前玉湖镇并不能算得上安全,有可能还有魏澜的人正藏在暗处。”商别云看了程骄一眼,接着说道:“不过,之所以冒险将你们都叫过来,是因为……”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们找到‘入口’了。”坐着的丛音“噌”地站了起来,湛明瞪大了眼睛,李东渊与芸儿惊异间对视了一眼,就连倚在门边神色厌倦的洄娘,都将头转了过来。“就在玉湖下面。”商别云眼神透过门帘,望向不远处,静静的玉湖。剩下的人的目光,随着他,一同看了过去。只有程骄,他偏着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商别云的侧脸,眼神中,闪动着让人读不懂的情绪。湛明最先回过神来。他神色归于了平静,双手合起十来:“阿弥陀佛,三年了,也该是时候,有个结果了。”丛音转过头来笑:“好家伙,湛明大师这几天好不容易把这句阿弥陀佛放下,谁承想,一见爷,又捡起来了。”芸儿转过头,将脸埋在了李东渊怀里。李东渊丝毫没有顾忌其他人,低下头,轻轻地在芸儿的鬓角印上了一吻。“我要下去,亲眼看一眼。”洄娘冷邦邦地,砸下一句话。丛音开口想说什么,被洄娘堵了回去:“怎么,他能下,我就不能下吗?我肋腮没有封死,好歹比他还强些呢。”丛音默默将话咽了回去。洄娘三两下解开外袍的口子,外袍滑在了地上。她一边解着剩下的衣裳,一边跑了出去。商别云给了丛音一个眼神,丛音点头示意,默默跟了上去。剩下的几人,一时无话,草房之中,被寂静填了一会儿。“对了,”商别云先开的口,转向了湛明:“你之前说过的,指挥你的那个黑影,声音很嘶哑的那个?好像在魏澜手底下,是个头目。”“嗯,怎么了?”再听到黑影这个名字,湛明的表情并没有什么波动。“应该是他。我卸了他一条胳膊,就在那边树林里,他流了很多血,应该挺疼的。不过,却叫他跑了。”“嗯。”湛明点了点头:“知道了。”草房中,又重新陷入了寂静。***这么多人,是没办法挤在那个小小的草房中睡觉的。不过好在,今夜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要睡觉。丛音护着洄娘下了水,洄娘上来之后,阴沉着脸,自己去了湖边一个小小的山坡上坐着,不许任何人跟着;李东渊一家三口倚坐在一棵大树下面,李东渊揽着芸儿,芸儿抱着渺儿,三个人对着月亮指指点点,轻声笑着,说着什么;湛明一个人去了远处的林子里;丛音在地上找了几块小石头,坐在湖边,对着湖面,打起了水漂。商别云有些头痛,躺在草屋的竹床上,说要闭目养神一会儿。程骄守着他坐了一会儿,见商别云的睫毛,正轻轻地颤动着。他低头笑了一下,站起身,撩开门帘,低头走了出去,四处看了一下,朝湖边的丛音走去。“咚”,丛音的石子才蹦了两下,就沉进了水里。“咚”,“咚”,“咚”,突然有个石子,在水面上连点好几下,打出好几个漂亮的水花,才远远地,沉进水里。丛音没有回头:“看来爷教过你窍门了。”“没有。”程骄走上前来,坐在了她身边:“他怕我打水漂的技术超过他,不肯教。”丛音笑了笑:“看来他是知道我笨,所以压根儿不防备我。明明教过我,我还是扔不好。想学吗?我把他教我的告诉你?”程骄摇了摇头,笑道:“不用了,反正我就算学会了,当着他的面,也得装不会,这样才能哄他开心。”“也是。”丛音摩挲着手中的石子:“别看他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幼稚得很,只要顺着鳞捋,一点小事就能哄得他开心。”“不过,”她扭头看向程骄:“我们这么多人,这么些年,都没能哄得他开心地闹一闹,发一发脾气。”“谢谢你啊,程骄。”她的眼神在月光下泛着好看的光:“不过,到此为止吧。”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章早上放吧。我是夜行生物,小朋友、小天使,还有花花草草,不要学我。早点睡,明天看。第78章程骄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捻在指尖玩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把什么到此为止?”丛音愣了一下。“我问,你想让我停止什么?停止打水漂?停止逗先生开心?停止跟你们混在一起?还是……停止爱先生?”他将头转向了丛音,平静地陈述着问句。丛音反倒将头转了回去,不再看他。她用手指一下一下戳着地上的小草,过了一会儿,声音低低地传出来:“我们这些人里,又有谁不爱他呢。”程骄向后仰躺下去。地上未成茬的小草有些扎人,蹭着他的脸颊,有些痒。他将双手放在胸前,看向了夜空,叹气一般:“是啊……就连魏澜也是爱他,不是吗。”他被许多人爱着。真是……讨厌。一道衣角从眼前扫过。程骄转了转头,是湛明,恰好从二人的身后路过。他像是没有看到丛音与程骄,并没有见礼或者停留。也没有保持着那个合十行礼的动作,十分疲惫一样,垂着双手,像草屋走去了。僧袍的袖子擦过地上的矮草,扫过程骄的鼻端,他闻到的,是一股陈旧的、鲛人血的味道。洄娘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沾着的土,对着月亮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从山坡上走了下来。李东渊在睡熟了的妻子与儿子额头上,各自印下一吻,小心地将手臂绕过芸儿的膝弯,将她环抱起来。丛音站起身来,仍掉了手中握着的几枚石子,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吧。”程骄反身坐了起来:“做什么?”几个人从各自的方向,朝草屋走去。丛音没有回头,随手往天上一指:“看月亮,今天是十五。”“有大潮。”***大殿之上,是一片死寂的漆黑。殿中梁柱煌煌,穹顶高远,两排鎏金烛排静静地立着,烛排线端干净雪白,像是从来都没被点燃过。在大殿的正中,最高高在上的地方,摆着一张冰冷的铁座。铁座的正上方,穹顶之上开了四四方方一道天井,蓝色的月光被框在这个四方的框子里,倾泻下来,笼罩着整个铁座,是整个大殿之中,唯一的光源。一个人影正坐在上面,两腿分立,两只手肘分别搁在两膝上,弓着身子弯下腰去,头垂得特别低,脖颈像是被折断了一般,完全没有使力,一头青丝,从脸颊两侧静静地垂下来。殿中突然漏进一丝光亮,转瞬即逝,是殿门被打开又马上关上了。脚步声响了一阵,又停下了。铁座上的人影,一动不动。“哥?”来人的声音,有些怯怯的。魏澜从铁座上,慢慢抬起头来,神色淡淡地:“怎么了?”姚轲挠了挠头。他父母早忘,从记事的时候起,哥哥就一直是姚家的话事人。无藏楼事重而忙,哥哥又不爱言辞,因而从小时候起,他跟自己的哥哥,就不是特别亲近,倒是怕更多些。可近几年来,哥哥却又阴翳了许多。姚轲清了清嗓子:“呃,没什么,只不过偶然听见福伯提了一回,哥哥有三四日没有用饭了?”铁座之上,冷清清地,没什么声音。“倒不是因为别的……生意虽然要紧,可也没有哥哥自己的身体重要。”姚轲大着胆子,往铁座之上看了一眼:“可是生意上遇到什么事情了?难道咱们无藏楼,到了这般地步,也会经受让哥哥都忧心的风浪不成?我本来想问福伯,可他怎么也不肯说,不知道……”“轲儿。”哥哥的脸映在顶泻的月光之下,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不清。他打断了姚轲的絮念:“没什么事,不用担心。饭,我会吃,你自去忙吧。”“青州都一年多没出人命案子了,我都闲出花儿来了,哪有什么要忙的。原先季大哥在的时候还有临县的府衙过来借人手,现如今……”铁座上没有声音,姚轲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闭上了嘴:“那哥哥休息吧,我走了,我会吩咐他们上些清淡的饭食来的,哥哥记得,一定要吃。”脚步声又响起,声音久久回荡在天穹一般的大殿上方。大门在姚轲面前开了一条小缝,姚轲迈步出门,一只脚踏了出去,却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哥哥保持着跟自己说话时,那个挺直了上身的姿势,一动不动,像是与身下的铁座,熔在一起一样。姚轲回过头来,那一步踏完,迈了出去。沉重的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光线从门缝内撤回,兄弟二人,被一点点隔开在两个世界里,可如果一眼望去,两张相似的脸上,连表情,都一模一样。姚轲走后不久,一个面白无须,笑呵呵富家翁样子的老人,从穹柱之后的阴影中走了出来。魏澜扶住了自己的额头,轻轻地揉着眉心:“盯着他点,虽然他翻不出什么水花来,可也别出什么岔子。”福伯躬身称是“哑狼的供词,是你亲自审的?”福伯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笑,垂首恭谨道:“是。除了用朝阳引着以外,还用了些特殊的手段,全程由我亲自盯着,能挖的,都挖出来了。”芸儿站起来了,双手指尖撑在桌子上,微微发着抖,定定地看向商别云。商别云冲她点了点头,半侧着头朝身后看了一眼。程骄穿着一身墨色的布衣,从一处暗巷中走了出来,渺儿坐在他胳膊上,一手搂着他的脖子,手里拿着个东西,正恶狠狠啃着,程骄颠了颠他,他回头,瞧见了芸儿,瞬间亮起了眼睛,伸着小手,朝芸儿够着:“凉!”芸儿腿软了一下,被李东渊搀了一把,跌撞着,扑在了渺儿身前。渺儿伸着手,从程骄怀里爬去了芸儿怀里,照旧用一只小手揽住了芸儿的脖子,举着另一只小手,凑到芸儿眼前:“漏!”芸儿隔着满眼的眼泪,看了一眼。是块肉干,沾着亮晶晶的口水。渺儿“啊——”地长着嘴,给芸儿看,他牙床上冒出来的,尖尖的牙尖儿。芸儿含着眼泪笑出声来,亲了渺儿的脸蛋一口:“好渺儿,真厉害。”渺儿对母亲的态度十分满意,炫耀完了肉干跟牙,小肉手拍了拍程骄的胳膊,对着芸儿抬着小脸,十分骄傲的样子:“金鱼!”芸儿这才有余力注意到程骄。她看向程骄的眼神,有些复杂,不过还是抱紧了渺儿,朝程骄行了一礼。程骄一丝不苟地,躬身抱拳,还了一礼。李东渊走上前来,揽住了芸儿的肩膀,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渺儿,扭过头来,对着程骄:“……辛苦了。”程骄摇摇头,刚要说什么,商别云抱着胳膊走上前来:“他辛苦?我不辛苦?这小崽子大半时间都是我看的!你看看给我咬的这一手的牙印!”他气冲冲地把手伸在了李东渊的鼻子下面:“你看看!你看看!儿子惹祸,老子赔!”李东渊低头瞟了一眼,从胸膛里大笑出声来,反手掐了下渺儿的小脸儿:“不亏是我儿子!牙口这么厉害!”商别云气得要咬人,掐着李东渊脖子就往上冲,渺儿莫名被爹掐了一把,捂着脸,皱着小眉头,扭身一指程骄:“金鱼!咬回来了!”商别云与李东渊双双停下了动作,一众人的眼神,齐刷刷打在了程骄身上。程骄有些遭不住,摆手解释:“我……我教他,不能咬先生,先生会疼。为了示范,就轻轻咬了一口,就一下,没使劲……”众人一起沉默了。半晌,商别云松手,撒开了李东渊,摸了摸鼻尖:“那什么,不闹了。咱别在这儿杵着了,跟我走吧,我们找了个落脚的地方,有许多事,得好好聊聊。”说完了谁也不等,甩着袖子,擦着程骄的肩,大步走了,急得像有炮仗栓在头皮上。程骄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又朝芸儿与李东渊行了一礼,匆匆追了上去。剩下的几人对视了一眼,彼此的眼神里,都带着些笑意。只有洄娘没有笑。***几人追着商别云,走出了老远。出了镇子,在田路上又走了一阵,远远地,看见一个小小矮矮的草房。商别云撩开门上的草帘,低头走了进去。程骄也紧跟了去,等剩下几人都站在屋子里,小小的一间房,几乎被人填满了。屋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有。一个靠墙放着的竹床,床上铺着一张一看就十分新的单子。一个桌子两把凳子,桌上放着盏生了锈的油灯,墙上挂着些渔网草编一类的东西,便再没有其他了。好处却是,草房就这一间,孤零零立在湖边的荒滩上,四处都是矮矮的地草,树林都在很远的地方,别说藏人了,就是藏只鸟都难。草房离玉湖并不远,甚至透过门帘,就能看到湖面。因此小小的房中,湿气很重,本来就就是看船的人临时趁夜歇脚的地方,不能常住。不过在场的几人,却没有把这湿气当回事的,反而觉得呼吸之间,还挺舒服。商别云将床上的布单拽了拽,坐下了。剩下的人或坐,或站,或倚在门边,都定了下来,静静地等着商别云开口。“怕魏澜有什么截取声讯的手段,我在传给丛音的声讯上,并没有具体地说明什么。目前玉湖镇并不能算得上安全,有可能还有魏澜的人正藏在暗处。”商别云看了程骄一眼,接着说道:“不过,之所以冒险将你们都叫过来,是因为……”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们找到‘入口’了。”坐着的丛音“噌”地站了起来,湛明瞪大了眼睛,李东渊与芸儿惊异间对视了一眼,就连倚在门边神色厌倦的洄娘,都将头转了过来。“就在玉湖下面。”商别云眼神透过门帘,望向不远处,静静的玉湖。剩下的人的目光,随着他,一同看了过去。只有程骄,他偏着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商别云的侧脸,眼神中,闪动着让人读不懂的情绪。湛明最先回过神来。他神色归于了平静,双手合起十来:“阿弥陀佛,三年了,也该是时候,有个结果了。”丛音转过头来笑:“好家伙,湛明大师这几天好不容易把这句阿弥陀佛放下,谁承想,一见爷,又捡起来了。”芸儿转过头,将脸埋在了李东渊怀里。李东渊丝毫没有顾忌其他人,低下头,轻轻地在芸儿的鬓角印上了一吻。“我要下去,亲眼看一眼。”洄娘冷邦邦地,砸下一句话。丛音开口想说什么,被洄娘堵了回去:“怎么,他能下,我就不能下吗?我肋腮没有封死,好歹比他还强些呢。”丛音默默将话咽了回去。洄娘三两下解开外袍的口子,外袍滑在了地上。她一边解着剩下的衣裳,一边跑了出去。商别云给了丛音一个眼神,丛音点头示意,默默跟了上去。剩下的几人,一时无话,草房之中,被寂静填了一会儿。“对了,”商别云先开的口,转向了湛明:“你之前说过的,指挥你的那个黑影,声音很嘶哑的那个?好像在魏澜手底下,是个头目。”“嗯,怎么了?”再听到黑影这个名字,湛明的表情并没有什么波动。“应该是他。我卸了他一条胳膊,就在那边树林里,他流了很多血,应该挺疼的。不过,却叫他跑了。”“嗯。”湛明点了点头:“知道了。”草房中,又重新陷入了寂静。***这么多人,是没办法挤在那个小小的草房中睡觉的。不过好在,今夜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要睡觉。丛音护着洄娘下了水,洄娘上来之后,阴沉着脸,自己去了湖边一个小小的山坡上坐着,不许任何人跟着;李东渊一家三口倚坐在一棵大树下面,李东渊揽着芸儿,芸儿抱着渺儿,三个人对着月亮指指点点,轻声笑着,说着什么;湛明一个人去了远处的林子里;丛音在地上找了几块小石头,坐在湖边,对着湖面,打起了水漂。商别云有些头痛,躺在草屋的竹床上,说要闭目养神一会儿。程骄守着他坐了一会儿,见商别云的睫毛,正轻轻地颤动着。他低头笑了一下,站起身,撩开门帘,低头走了出去,四处看了一下,朝湖边的丛音走去。“咚”,丛音的石子才蹦了两下,就沉进了水里。“咚”,“咚”,“咚”,突然有个石子,在水面上连点好几下,打出好几个漂亮的水花,才远远地,沉进水里。丛音没有回头:“看来爷教过你窍门了。”“没有。”程骄走上前来,坐在了她身边:“他怕我打水漂的技术超过他,不肯教。”丛音笑了笑:“看来他是知道我笨,所以压根儿不防备我。明明教过我,我还是扔不好。想学吗?我把他教我的告诉你?”程骄摇了摇头,笑道:“不用了,反正我就算学会了,当着他的面,也得装不会,这样才能哄他开心。”“也是。”丛音摩挲着手中的石子:“别看他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幼稚得很,只要顺着鳞捋,一点小事就能哄得他开心。”“不过,”她扭头看向程骄:“我们这么多人,这么些年,都没能哄得他开心地闹一闹,发一发脾气。”“谢谢你啊,程骄。”她的眼神在月光下泛着好看的光:“不过,到此为止吧。”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章早上放吧。我是夜行生物,小朋友、小天使,还有花花草草,不要学我。早点睡,明天看。第78章程骄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捻在指尖玩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把什么到此为止?”丛音愣了一下。“我问,你想让我停止什么?停止打水漂?停止逗先生开心?停止跟你们混在一起?还是……停止爱先生?”他将头转向了丛音,平静地陈述着问句。丛音反倒将头转了回去,不再看他。她用手指一下一下戳着地上的小草,过了一会儿,声音低低地传出来:“我们这些人里,又有谁不爱他呢。”程骄向后仰躺下去。地上未成茬的小草有些扎人,蹭着他的脸颊,有些痒。他将双手放在胸前,看向了夜空,叹气一般:“是啊……就连魏澜也是爱他,不是吗。”他被许多人爱着。真是……讨厌。一道衣角从眼前扫过。程骄转了转头,是湛明,恰好从二人的身后路过。他像是没有看到丛音与程骄,并没有见礼或者停留。也没有保持着那个合十行礼的动作,十分疲惫一样,垂着双手,像草屋走去了。僧袍的袖子擦过地上的矮草,扫过程骄的鼻端,他闻到的,是一股陈旧的、鲛人血的味道。洄娘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沾着的土,对着月亮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从山坡上走了下来。李东渊在睡熟了的妻子与儿子额头上,各自印下一吻,小心地将手臂绕过芸儿的膝弯,将她环抱起来。丛音站起身来,仍掉了手中握着的几枚石子,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吧。”程骄反身坐了起来:“做什么?”几个人从各自的方向,朝草屋走去。丛音没有回头,随手往天上一指:“看月亮,今天是十五。”“有大潮。”***大殿之上,是一片死寂的漆黑。殿中梁柱煌煌,穹顶高远,两排鎏金烛排静静地立着,烛排线端干净雪白,像是从来都没被点燃过。在大殿的正中,最高高在上的地方,摆着一张冰冷的铁座。铁座的正上方,穹顶之上开了四四方方一道天井,蓝色的月光被框在这个四方的框子里,倾泻下来,笼罩着整个铁座,是整个大殿之中,唯一的光源。一个人影正坐在上面,两腿分立,两只手肘分别搁在两膝上,弓着身子弯下腰去,头垂得特别低,脖颈像是被折断了一般,完全没有使力,一头青丝,从脸颊两侧静静地垂下来。殿中突然漏进一丝光亮,转瞬即逝,是殿门被打开又马上关上了。脚步声响了一阵,又停下了。铁座上的人影,一动不动。“哥?”来人的声音,有些怯怯的。魏澜从铁座上,慢慢抬起头来,神色淡淡地:“怎么了?”姚轲挠了挠头。他父母早忘,从记事的时候起,哥哥就一直是姚家的话事人。无藏楼事重而忙,哥哥又不爱言辞,因而从小时候起,他跟自己的哥哥,就不是特别亲近,倒是怕更多些。可近几年来,哥哥却又阴翳了许多。姚轲清了清嗓子:“呃,没什么,只不过偶然听见福伯提了一回,哥哥有三四日没有用饭了?”铁座之上,冷清清地,没什么声音。“倒不是因为别的……生意虽然要紧,可也没有哥哥自己的身体重要。”姚轲大着胆子,往铁座之上看了一眼:“可是生意上遇到什么事情了?难道咱们无藏楼,到了这般地步,也会经受让哥哥都忧心的风浪不成?我本来想问福伯,可他怎么也不肯说,不知道……”“轲儿。”哥哥的脸映在顶泻的月光之下,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不清。他打断了姚轲的絮念:“没什么事,不用担心。饭,我会吃,你自去忙吧。”“青州都一年多没出人命案子了,我都闲出花儿来了,哪有什么要忙的。原先季大哥在的时候还有临县的府衙过来借人手,现如今……”铁座上没有声音,姚轲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闭上了嘴:“那哥哥休息吧,我走了,我会吩咐他们上些清淡的饭食来的,哥哥记得,一定要吃。”脚步声又响起,声音久久回荡在天穹一般的大殿上方。大门在姚轲面前开了一条小缝,姚轲迈步出门,一只脚踏了出去,却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哥哥保持着跟自己说话时,那个挺直了上身的姿势,一动不动,像是与身下的铁座,熔在一起一样。姚轲回过头来,那一步踏完,迈了出去。沉重的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光线从门缝内撤回,兄弟二人,被一点点隔开在两个世界里,可如果一眼望去,两张相似的脸上,连表情,都一模一样。姚轲走后不久,一个面白无须,笑呵呵富家翁样子的老人,从穹柱之后的阴影中走了出来。魏澜扶住了自己的额头,轻轻地揉着眉心:“盯着他点,虽然他翻不出什么水花来,可也别出什么岔子。”福伯躬身称是“哑狼的供词,是你亲自审的?”福伯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笑,垂首恭谨道:“是。除了用朝阳引着以外,还用了些特殊的手段,全程由我亲自盯着,能挖的,都挖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