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别云回望程骄:“酒觞军的统领,传闻间容色艳丽,是个桃花相的年轻后生。”作者有话要说:断了两天。这两天一直在反反复复地修文。开文的时候虽然知道数据不会很好看,下定决心要沉下心来慢慢写,可还是很难不被数据影响到,会反复地觉得是不是写得不够好,谜团太多,进入剧情的节奏太慢,男主之间的互动一时半会儿没法太亲密起来等等。所以为了一两个收藏的涨落,反复地看,反复地改。折腾来折腾去,不知怎么了,忽然想起来。其实商别云跟程骄这两个人,在我的脑海里存在了两三年了。这个故事的雏形到完整,也在我脑海里反复演练了两三年。我落笔的时候,只想着,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有除了我之外另外的人,知道商别云与程骄这两个名字,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经历过怎么样的故事,只要想到,就觉得隐隐地很高兴。而现在这样的人已经出现了,而且有这么多。所以决定不再多想了。决定还是按照自己的步子,一步步,慢慢把这个故事讲清楚。感谢各位小天使的陪伴,谢谢你们。我突然有点矫情,啰嗦了很多。以后没有意外会稳定日更的,爱你们第21章程骄木木的,随着商别云的目光望向那个破败的小小寺庙。庙中那个容色绮丽的和尚,即便在追着他们要坠子的钱的时候,也是满口的佛号,让人很难与传闻中那个杀孽深重令神哭鬼泣的诡谲将军联系到一起。程骄在心中默算了一下,若真如商别云所说,湛明的年纪,怕也至少有个一百五十岁了。于是他便问道:“先生与湛明大师的年岁是怎么论的?”商别云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他不知道自己的具体年岁,只知道自己刚成年不久就被送到了军中,是以约莫有个百六十岁吧。”程骄心中默默:你比人家大了快一百岁,怎么好意思叫人家老东西的?不过照例是不敢说的,只是问起了另外一件让自己关心的事:“被送到军中的?难道湛明大师的长辈还对人族的战争有企图吗?”商别云不置可否,抿着嘴唇,迈着步子接着走,可脸色却有些不好看了。程骄有些惴惴,心中反复思索自己刚刚那句话是哪里问得不对了。正闷头想着,差点一头撞在商别云的背上。程骄急急刹住脚下,只听得头顶商别云的声音冷冷地传过来。“他是叫人养大的。”“湛明大师,难道……也是混种?”程骄绕到商别云面前,声音有些激动。“不是。”商别云垂眼看着他,“他从记事起就跟几个没成年的小孩子一起,住在一间小小的密室里,有人每日给他们送饭,却没人跟他们说话。小孩子们只有彼此依靠。可每当有小孩子长到成年的年纪,就会有一天开始发烧昏迷,便马上被人抬走,抬走后就再也不回来了。湛明一直害怕,不知道自己长大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商别云的声音淡淡的,没有什么情绪:“后来有一天他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雕梁画栋的房子里,有一个很温柔的女人在服侍他,为他擦身降温,又有一个人,一直站在黑影里,没露过脸,告诉湛明,他是鲛人,之前那个密室中的小孩子,也都是鲛人。鲛人成年时会进化出名为域的能力,湛明的域很好,是最高级的域,因此可以获得最高级的待遇。”“那个黑影里的人对湛明很好,湛明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美食,也没穿过这么柔软的衣裳。后来湛明被送到了军中,第一役就立了大功——他给军中的哨探挂上了域,提前很久就知道了敌军的动向,将敌军的主力围在山谷中全歼了。湛明很高兴,那个黑影里的人也很高兴,将温柔的女人送了过来,赐给了湛明。湛明很喜欢她,她是第一个对湛明那么温柔的人,虽然不是容色多么美丽的少女,可却像母亲一样,总能让湛明心安。从那之后湛明不管去到哪里,都一直将她带在身边。”“后来湛明立的战功越来越多,他也将那个人族的将军杀了,自己取而代之。黑影有些不高兴,可也没将湛明如何。那个时候湛明的那一支军已经有了酒觞军的名头,他离不了湛明。”程骄默不作声,静立听着。他已经看到了结局的样子,知道这个故事,必当有一个峰回路转的节点。他静静地等着。“是后来有一天的夜里,湛明在睡梦中突然惊醒,一个人影正立在他的床边,俯下身子对着他的脸,鼻尖即将触到他的鼻尖。湛明惊喝一声,翻身躲开。他是智囊,武艺上并不多精,因而营帐周围一向布满巡逻保卫的军卫,其中不乏武神精锐,是以从未有刺客成功杀进来过。可现下湛明发出暴喝,营帐外却全无动静,就连身旁睡着的女人,也静静躺着,恍若未闻。”“湛明害怕极了,意识到这次麻烦大了。他向后摸去,摸到了军甲上挂着的短刃,握在了手里,在黑暗中伺机而动。可那人却没有攻来,声音还有些抖,小声说着‘你别怕,你出来,我不害你’之类的话——竟是个女刺客。湛明在心中冷笑,如此拙劣的伎俩。他在黑暗中绕到了声音的背面,举着短刃猛跳过去,短刃切开躯体卡在了肋骨上,湛明在心中庆幸自己好歹算是学过一些武艺,可又隐隐有些奇怪,这刺客的本事竟真的如此拙劣,也不知是如何混进来的。”“血液喷射出来,淌了湛明满手,他愣住了。战场十年,他闻过不知几千几万人的血的味道,可这个人的血的味道,确是陌生的,也是熟悉的。刺客的身体瘫软下去,湛明抱住他的身体,跟着跪在了地上。离开那个密室十多年了,湛明这是第一次,碰到自己的同族。”“那女鲛还没有死,笑着伸出手来,搭在了湛明的脖颈上,微微向下用着力。湛明身上还沾着同族温热的血,正在发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她是想说些什么,让自己凑近去听。湛明犹豫了一下,虽是同族,可不知她到底为何而来,又会不会有什么阴谋,突然暴起伤人,因而没有理会,将她的手拉了下来,冷冷地看着她。”“她眼里的光正在流走,见湛明防备,无奈地笑了一下,用气声断断续续说着‘我的域叫关情,没看完之前是不会出来的,你别害怕。’刚一说完,湛明的眼前突然一片白光,他大惊失色,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她的域,正在防备之间,眼前出现了一幕画面,悬浮在一片白光中,湛明在画面中看到了自己的脸,却是前几日,自己为女人过生辰的场景,画面中二人都笑得十分幸福。”“湛明正一头雾水之间,眼前的画面飞快闪动着,出现了湛明杀死将军时兴奋的样子、第一次打完胜仗被将军夸奖时高兴的样子、第一次见到死人暗自害怕的样子、第一次见到女人时心动的样子……湛明渐渐明白了,这个域是令你进入幻境,在幻境中,按照时间的久远,令你重看一遍自己人生中有剧烈情绪的时刻,想必营帐外的守卫与自己的女人也是陷入了这个幻境之中,想到这里湛明更害怕了,自己与女人的肉身都在幻境之外,空不设防,若此时还有另外一个刺客隐匿,杀了他们简直易如反掌。湛明发疯一般踢打着,可幻境空无一物,只有眼前的画面,还一幕幕上演着。”“湛明最终还是冷静了下来,冷冷地看着眼前的画面。此时画面已经演到了他很小的时候,正缩在密室的墙角,有一个小姑娘走过来,往他手里塞了一块豆面饼子。湛明愣了一下,这个画面已经很久远了,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小时候总吃不饱,是这个比自己大一点的姐姐看自己可怜,总将吃食剩下来,偷偷塞给他。画面又继续闪动着,湛明屏住呼吸等着。如果真如那女鲛所说,看完才能出去,那么现在也差不多是时候了。”“画面安定下来,一群黑衣人围成一个圈,对着圈子中间地上的什么东西说笑着,看不清楚。湛明耐心等着,正狐疑之间,其中一个黑衣人抬起头来,笑着说着什么——是自己女人的脸,她那时候比现在要年轻一些,穿着一身黑色劲装,与如今的温柔不同,显得十分潇洒干练。湛明微笑地看着画面中的她,还没来得及想这一幕与自己有什么关系,见她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蹲了下来,一阵凄裂的惨叫声破空传来,湛明呼吸骤然一滞,头疼欲裂,捂住了耳朵。他瞪着血红的眼睛死死望向画面,画面中女人倒提着一个小小婴孩儿的脚腕站了起来,笑着与周围的黑衣人说着什么。圈子微微散开了,能看到地上躺着一个赤身的女人,长长的尾环绕一圈搭在腹部,那腹部上有一个横切的巨大伤口,狰狞地翻着,女人,不,女鲛还没有死,眼睛直直地看着天空,尽力往那婴孩的方向看过去,一滴泪直直地滑下来。”巷中凝固般的沉默僵持了片刻,由商别云打破了:“我这故事讲得这么样?抑扬顿挫起承转合,以后去茶馆说书谋生行不行?”一副十分自豪的语气。程骄滞了一下:“故事?”商别云望了望天色:“我也是只不过是听来的,你便也当故事听吧。”程骄默了一会儿。确实,当做故事来听,还可以骂一骂编故事的人,解完气就好了。只是还是忍不住问一句:“后来呢?”“后来?还有什么后来?”商别云拽着程骄,又迈开了步子,“后来那支酒觞军凭空消失了,酒觞军的将军与夫人也不知所踪,湛明十几年前辗转找到了我,给我讲了这个故事,他说他孑然一身,已经没有了其他牵挂,只是想知道,那个域叫关情的女鲛,是不是当年给自己豆面饼子的小姑娘,她成年之后是怎么长大的,是怎么找到他,又是为什么找到他的。”程骄叫商别云拽着,两个人都走得不快,又听商别云缓缓说着,语气平和,声音却如刀锋刻石。“如果能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想必离找到那间密室,也不远了。”第22章程骄抬头望向商别云。商别云身量十分高,自己与他并肩走着,个头堪堪只到他肩下,因而这样望去,只能望到他脖颈到下颌的那一道线,紧紧地绷着,显得整个人,十足十的冰冷。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内心隐隐的深处,程骄觉得这样露出冰冷表情的商别云,反而比混不吝说胡话的商别云,更叫自己熟悉跟安心。他没有去深究这种感觉的来源,只是又往商别云身边靠了一点。少年人身体的热气隔着两人的衣袖烘到商别云的臂膀上。他往左偏头,看了看程骄。他穿着这件焰色玉流浆的劲装,手脚衣襟都合身,便显出挺俊修长来,整个人如同抽枝的柳条,散出勃勃的生机来,而身上那股子贵气,变更是遮掩不住。商别云眼神闪动了几下,状若不经意间提起:“我今日带着你在大街上招摇了好一阵子,追杀你的人却全无动静,难道真是只追到酒馆便断了线索?要真是这样,我看你这仇家也没什么本事,不足为惧。”程骄倒没什么特殊的反应,只是摇摇头:“在我逃亡的那些天分明步步紧逼,可这两天却风平浪静,好似全无动静,可我总觉得更不安了。”说完抬头看着商别云,眼中满是坚毅,“我也不清楚我那仇家到底是什么底细,不过他若真有什么诡谲的本事,叫先生也无法应付,还请先生不要犹豫,立刻将我交出去。我虽贪生怕死不成器,可先生救我一场,我绝不会为了自己而拖累先生,甚至先生一族。”商别云盯了程骄一会儿,突然蜷着手指砸了他额头一下,使的力气很大:“废话忒多。”说完直接迈开步子走了,也不等程骄。程骄捂着额头站了一会儿,看着商别云背着手甩着袖子,走得很慢,背影一片悠闲。他就着手揉了揉痛处,低着头微微笑了一瞬,再抬起头来,便跑了两步追了上去,又走在了商别云身边。-------------------------------------从街巷中绕出来,便又回到了主街上。这次商别云无意拖延,因而收起了脸上的表情,走得很快。有几个摊主店娘看见了他,热情地招呼,却没想到商别云面无表情,目不斜视,直直地走了过去。店娘呆呆地收回了手,不由得有些发愣,若不是他身边还跟着那个红衣的小少年,她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冷冰冰的人,与不久前在自己摊位上流连,夸自己的桂花头油闻着香甜的人,是同一个。刚才那会子功夫,奔丧去了?亏自己还白白送了个香包给他。店娘摔了手绢忿忿地想。如此想来这些俊俏的男人就是不靠谱,翻脸不认人,这么想着,自己家的糙男人好像也没那么可憎了。正想着,一双小手突然从摊面下面伸了上来,小手脏兮兮的,手里捧着一个香包。店娘定睛一看,这不是自家卖的香包吗?马上钳住了那双小手,高声招呼起来:“你个小泼皮,贼戳戳的,偷到老娘头上来了。”四周的商贩行人听到有吵架的声音,马上四面八方地望了过来。那双小手的主人是个六七岁的孩子,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夹袄,身上脸上都有些脏,叫店娘抓着手,急得眼睛红了,话也说不利索:“不偷,不偷,捡……捡的。”店娘劈手将那个香包从他手里夺了下来,翻着看了两眼,脸耷拉下来:“捡的?在哪里捡的?”小孩儿十分怕她,缩着手声如蚊呐:“我,我家门口。好大一堆东西。我给婆婆看,婆婆说让我,让我将东西收好,在门口等失主。”说着说着,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我不想还失主,我捡到就是我的了,香包没用,我想,我想换,换回钱,叫婆婆拿钱买药吃。”那店娘早认出来了,这香包就是自己送给那俊俏男子的那个,知道他竟把东西都丢下,心里更气了,往人群中扫了一眼,发现那俊俏男子竟停下了脚步,远远站着,看着这边,他身边那个红衣小少爷也一并陪着。店娘羞恼,说不出口这是自己送给别的男子,又叫人丢了的,便搡了那孩子一指头:“去去去,我看就是你在我案子上摸的,叫你这爪子都给我摸脏了,我还能卖吗!去领你家大人来,赔我东西!”孩子没想到不但没有换出钱来,倒找上了麻烦,连忙哭着道歉:“对不起,姨姨,我真的是在家门口捡到的,姨姨我不换了,不要钱了,还给你。婆婆病得重,要是知道我没等失主,反而拿着东西出来卖钱,要更生气了。我去给姨姨洗洗,好不好?”那店娘倒不是真想难为一个小孩子,只是气不顺:“去一边吧,这是香包!洗了还能用?行了行了,算我倒霉,一边去吧。”那孩子没口子地一边道歉一边道谢,抹着眼泪,抽抽搭搭地走了。店娘将香包摔在案子上,又狠狠地朝着商别云的方向剜了一眼。程骄立在商别云身边,看完了这一场。此时开口问道:“先生,怎么做?”商别云本来没言语,只是背着手看着,闻言倒是有些奇怪地看了程骄一眼:“什么怎么做?”程骄一愣:“那孩子,那孩子应当是我们放的那户人家的……”商别云打断了他:“所以呢?”程骄反倒不知道说什么了:“那女人也说谎,她看了我们这边一眼,她知道不是那孩子偷的……”“我与那店娘搭话,本是为了引人注目,是为了我自己;那店娘将香包送我,是图我皮相好,与我说话说得高兴,是为了她自己;我让你将东西放在别人家门口,是嫌抱着麻烦,扔也是扔,不如给人,这也是为着我自己。我们都是为着自己,没有人是为着那孩子生病的婆婆。”程骄想反驳,可开口却不知道能驳些什么:“可……”商别云掸了掸袖子,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了:“那香包我一文没花,她给了我,我便替她随手做个善事,可她恼了我,不想给我了,这香包便还是她的东西,她不想拿来做善事,那不也是她的事吗?”街上的行人见只是个小毛贼被骂了几句,也没吵起来,就没了兴致,都散走了。店娘骂了几句晦气,又开始笑容满面地招呼来往的客人。商别云又回头看了一眼,突然没头没尾地对程骄说:“他们人族一向繁盛,病死一个老太太,饿死一个小孩子,还有万万个老太太,万万个小孩子。是以大部分人向来是不在乎的。你之前不是一直在当人吗?应该比我清楚啊。”程骄张了张口,可对着商别云,却说不出什么来,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说。一路无言,走到家里的时候,日头已近晌午了。门从里面销着,商别云朝程骄一抬下巴,程骄会意,上前扣门。丛音不喜欢自己在家,蹦着跳着来开门,一打开门见到程骄簇新一身衣裳,脸噌地一下黑了。程骄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不由得怀疑,这变脸的速度,是不是也是自己没有继承到的鲛人的天赋之一。丛音拉着门栓磨牙,程骄讷讷不知说些什么,只觉得今天这家门好像是进不去了。商别云却突然从他身后挤到了前面去,丛音马上想要摔门,商别云一只脚飞也似地挤到了门缝中,丛音也不敢真的使力,只呼哧呼哧出气瞪着他。商别云脸凑到门缝边上,堆着笑脸:“丛音,往外撒消息吧,爷今天起,接客!一单!”下一刻,大门洞开,丛音笑得跟朵小花一样,扎扎实实对着商别云福了一礼,满脸都写着乖巧:“爷辛苦了,快进来,我新学了道松鼠鳜鱼,中午做了给爷尝尝。”商别云一甩下袍,大摇大摆地由着小丫鬟迎进门,程骄迟疑地跟在后面,路过丛音时,丛音在他身后,一边关门,一边真心诚意地夸奖:“这颜色好,爷上回带我去试,我就压不住,穿不起来。还是你穿着好看,显得多精神。”程骄隐约能想到这个“接客”的意思是商别云终于要开张做琴了。他也知道商别云是斫琴大师,据说还很受追捧,只是他从没关注过这个方面,因此对商别云受捧的程度还没什么了解。只是看着丛音陀螺一样转,外头修剪花枝,整弄梨园,擦洗牌匾,院子里洒扫庭院,拖了一个巨大的山水画屏风出来摆在正堂中央,屏风前摆了一个琴架,没有放琴。又在梁柱上挂了好多白色的帷幔,正堂一时间气质骤变,倒有几分像洄娘的屋子,只是少了几分妩媚,多了几分清隽贵气,倒真像是一个隐士高人的房间了。后来有一天,丛音又不知从哪里搬出来几个高大的木桩,叫着程骄,让程骄搬到门口去。三根木桩都有人腰粗细,程骄搬得满头的汗,拖到门口,却不知道干什么用的,于是问了几句。丛音只答:“顶门用的,以防万一。”与此同时,青州城内、城外驿站、临近城市、甚至远到京城,都有人在讨论着同一件事。传闻中的商大家,时隔两年,终于放出话来,要开尊——斫琴了!第23章将木桩抵在门上压好,差不多过了三天之后,程骄终于体会到了,丛音的未雨绸缪是多么明睿的决定。丛音把地上散着的、门缝里夹着的,还有从院门外扔进来散落在院子里的拜帖,都归置起来,放在早已准备好的木箱里,累得直不起腰,程骄搬起来一个已经装满的箱子,挪到正堂去。进了正堂,走到屏风后面,商别云正穿着身天色云纹的织锦大袍,躺得歪七扭八,头发散了一地,也不管,只闭着眼抬手,往身侧的小茶案上乱摸,茶案上放了一小盘葡萄,丛音剥好了皮,去好了籽,翠绿的一颗颗摆在山瓷白的盘子里,商别云摸到了,就捏一颗葡萄塞进嘴里含着,像小孩子含糖丸一样,左颊鼓到右颊。听见程骄进来,也不睁眼,含着葡萄口齿不清楚地吩咐:“仔细着,别踩着我头发。”程骄抱着箱子不好看脚下,只好将箱子又往上举了举,踮起脚来,躲着商别云的发丝,走到书架前面,将箱子放在了地上。书架旁还有六七个同样的箱子,有一箱是放了两年的,剩下的几箱都是在这三天之内摆过来的。今天天色尚早,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估计还能再搬进来两三箱。程骄盯着这几个箱子发愣,背后商别云叫自己:“哎。”程骄回头,见商别云仍躺着,手高高地举起来:“帕子。”程骄四下看了看,从挂架上拽了个簇新的帕子下来,踏前两步,塞到了商别云的手里。商别云擦了擦手上的果汁,将帕子团成一团丢到一边,翘着二郎腿哼起小调来,全程眼都没睁一下。程骄看看他,叹了口气,走过去将地上的帕子捡了起来,攥在了手里,又走回到茶案前,将盘子往商别云那边挪了挪:“先生今天还不看帖子吗?”商别云这两天被丛音供起来伺候,心情很好,被程骄打断也不着恼:“不急,”偏头看了眼那一溜箱子,老神在在,“再等两天,也要给从远处赶来的人一点机会嘛。”这两天丛音骂走了两波在门口大喊大叫要商别云开门的家仆,程骄用竹竿戳走了一个想要翻墙爬进来的小厮。两个人又往商别云的正堂,抬了整整四大箱的拜帖。终于在这天的中午,商别云放下了筷子,拿餐帕按了按嘴角,神色矜持,淡淡道:“开吧。”丛音脸上连日的疲累一扫,欢呼一声,飞也似的撤了桌子收拾干净,手脚从没这么快过。三人站到屏风后面,相互看了一眼,程骄跟丛音各自抱了一个箱子,商别云一点头,二人将箱子翻过来底朝天,拜帖雪片一般落下来,声势浩大,在地上堆起了小小一堆。程骄回头点了一下,书架旁还有十个箱子,正静静地等着。“爷,这张是通判府上的,接不接?”“不接,可不跟这些当官的打交道。钱没多少,屁事一堆。”“这个呢?崆峒乡主人敬拜。”“崆峒乡?名字这么怪。”程骄默默答话:“是京城的琴社,小有名气。”“同行?不接!”“爷这还有一张,看这纸还洒金呢,是忠勤伯府上的。”商别云抱着膀子想了一会儿:“忠勤伯?得了,看那边那个成窑的梅瓶没有?就是他家小子当出来的,叫我收着了。还洒金纸呢,空架子而已,家底早空了,出不起多少钱。丢开丢开。”一堆帖子中有一个字迹格外娟秀的,程骄眼尖,捡了起来,读出来:“盼瑶琴,瑶琴总无误,盼公子复,公子……”商别云把帖子从他手里抽出来,团成一团扔得老远:“当官的、同行的、没钱的、邀我参加什么清谈琴会的、光写情诗不提买琴的,通通不用说给我知道,直接扔一边,晚上抱到厨房烧火吧。”又一脸严肃地问丛音:“我们放了两年长线,现如今的原则是什么?”丛音肃容:“钓大鱼!”说罢又一头扎进了拜帖堆里,卖力检阅起来。程骄看着没丛音那么积极,随手翻着,有些心不在焉:“这么粗粗一看,女子闺帖好像还挺多的,都一并处理了吗?”商别云手里拿着一个花盏纸的看着,闻言道:“那不行,还是得仔细看过。有钱的闺阁小姐也不少呢。”“哦。”程骄答了一声,没什么兴致。丛音看红了眼,觉得手上这张拜帖上的蝇头小楷,像活了一样在眼前飘着。她使劲眨了眨眼,往门外一看,天都已经擦黑了。程骄还老老实实坐着翻帖子,商别云早躺倒在一边睡着了。丛音揉着僵死的腰站起身来,走到书案边上点了盏油灯。商别云醒了,揉着眼,声音含含糊糊:“完事了?”程骄将身后放着的三张帖子拿起来,跟丛音的几张放在了一起:“我这边看完了,就挑出来三个。”丛音拢着油灯走过来,将灯放在了茶案上,将那几张帖子拿起来,数了数,递给了商别云:“我这边九个,一共十二个。”商别云接过来翻了两眼,还带着睡腔:“这么少啊。”程骄抱着手不紧不慢:“按先生的要求,仔仔细细挑的。”商别云强打了下精神,坐了起来:“也好,反正在精不在多,能逮着一条大的宰就行。”翻了两下,眼前金光一闪,睡意一个激灵,全打跑了。商别云看着手里的这张帖子:“好家伙。”眼前的帖子,也不能算是帖子了。上下用纯金的合页夹着,合页上刻着镂空的金蟾纹,将拜帖抽出来,纸是藤纹纸,经纬夹着细如发丝的金线,让纸张可以挺括不透墨。光这一份帖子,少说也用了一两的足金。纸上写的内容倒是平平无奇,无非是大同小异的仰慕商别云名声,万望请动他的慧工云云。商别云拎着这张金帖子上上下下看了两遍,问丛音:“无藏楼?真的假的?”丛音一脸的兴奋:“我刚才咬过了,是真金,要不是无藏楼,谁家还能有这么大手笔?”商别云闻言,两根手指捏着帖子,轻轻地丢在了地上,左右看了一圈,把离自己最近的程骄的衣袖拽了过来,蹭了蹭手。程骄:“……”丛音顾不上生气,小脸儿发着光:“爷,我现在就出门把回帖都发出去,再买条石斑,打两壶二十年陈红回来。你养精蓄锐,好好补补。我看咱们这一回,真要发达了。”第24章商别云看着她两眼炯炯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嚯,难得咱们丛音肯下血本。怎么说?为什么发达了?”丛音把地上的金拜帖捡了起来,护在怀里,吹了吹灰:“无藏楼啊爷!天下珍宝,尽入无藏你知不知道?这可是能通天的宝楼!洄娘的画,湛明的玉,你知道他们这几年收了多少去!我上次在洄娘那里,正好碰到他们来下定金,那个装银子的箱子,啧啧啧,能装下两个我去!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像他们这种漫天底下收宝的,明明都在青州,可就是看不上爷,爷的名声打出去好些年了,也不见他们上门来问问。”看到商别云的脸明显地黑了下来,又赶紧找补:“准是他们家老板没什么音乐品味!都不知道名琴才是上好的收藏品!这次总算巴巴地求上门来了,爷狠狠要他们一笔!”商别云捋着头发:“我倒不是没听过他家的名头,只不过……”才露出一点犹豫的话头来,丛音那边先急眼了:“只不过什么只不过?有钱不赚王八蛋!爷你就是总挑这挑那的,才混到现在还这么穷!活了两百多年了就攒下这么一个破宅子,不说洄娘了,就连湛明那个老和尚都过得比咱强了!要不是……”商别云脖子上的青筋肉眼可见地爆了起来:“只不过……你再不出门下回帖,人家家里就快下钥了。”丛音脖子一缩:“好嘞爷,我收拾收拾马上出门,爷等着吧。”然后赶在商别云拿茶案上的盘子丢她之前,将地上挑出来的几份帖子一拢,抱在怀里,飞也似的跑出了门。商别云看着丛音仓皇的背影扯了扯嘴角,将手里的盘子放下,打了个哈欠,无意间瞟了程骄一眼:“你怎么回事?兴致不高。”程骄正盯着地上一堆团成一团的废帖子发愣,闻言回过神来:“啊?没有。”门从里面销着,商别云朝程骄一抬下巴,程骄会意,上前扣门。丛音不喜欢自己在家,蹦着跳着来开门,一打开门见到程骄簇新一身衣裳,脸噌地一下黑了。程骄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不由得怀疑,这变脸的速度,是不是也是自己没有继承到的鲛人的天赋之一。丛音拉着门栓磨牙,程骄讷讷不知说些什么,只觉得今天这家门好像是进不去了。商别云却突然从他身后挤到了前面去,丛音马上想要摔门,商别云一只脚飞也似地挤到了门缝中,丛音也不敢真的使力,只呼哧呼哧出气瞪着他。商别云脸凑到门缝边上,堆着笑脸:“丛音,往外撒消息吧,爷今天起,接客!一单!”下一刻,大门洞开,丛音笑得跟朵小花一样,扎扎实实对着商别云福了一礼,满脸都写着乖巧:“爷辛苦了,快进来,我新学了道松鼠鳜鱼,中午做了给爷尝尝。”商别云一甩下袍,大摇大摆地由着小丫鬟迎进门,程骄迟疑地跟在后面,路过丛音时,丛音在他身后,一边关门,一边真心诚意地夸奖:“这颜色好,爷上回带我去试,我就压不住,穿不起来。还是你穿着好看,显得多精神。”程骄隐约能想到这个“接客”的意思是商别云终于要开张做琴了。他也知道商别云是斫琴大师,据说还很受追捧,只是他从没关注过这个方面,因此对商别云受捧的程度还没什么了解。只是看着丛音陀螺一样转,外头修剪花枝,整弄梨园,擦洗牌匾,院子里洒扫庭院,拖了一个巨大的山水画屏风出来摆在正堂中央,屏风前摆了一个琴架,没有放琴。又在梁柱上挂了好多白色的帷幔,正堂一时间气质骤变,倒有几分像洄娘的屋子,只是少了几分妩媚,多了几分清隽贵气,倒真像是一个隐士高人的房间了。后来有一天,丛音又不知从哪里搬出来几个高大的木桩,叫着程骄,让程骄搬到门口去。三根木桩都有人腰粗细,程骄搬得满头的汗,拖到门口,却不知道干什么用的,于是问了几句。丛音只答:“顶门用的,以防万一。”与此同时,青州城内、城外驿站、临近城市、甚至远到京城,都有人在讨论着同一件事。传闻中的商大家,时隔两年,终于放出话来,要开尊——斫琴了!第23章将木桩抵在门上压好,差不多过了三天之后,程骄终于体会到了,丛音的未雨绸缪是多么明睿的决定。丛音把地上散着的、门缝里夹着的,还有从院门外扔进来散落在院子里的拜帖,都归置起来,放在早已准备好的木箱里,累得直不起腰,程骄搬起来一个已经装满的箱子,挪到正堂去。进了正堂,走到屏风后面,商别云正穿着身天色云纹的织锦大袍,躺得歪七扭八,头发散了一地,也不管,只闭着眼抬手,往身侧的小茶案上乱摸,茶案上放了一小盘葡萄,丛音剥好了皮,去好了籽,翠绿的一颗颗摆在山瓷白的盘子里,商别云摸到了,就捏一颗葡萄塞进嘴里含着,像小孩子含糖丸一样,左颊鼓到右颊。听见程骄进来,也不睁眼,含着葡萄口齿不清楚地吩咐:“仔细着,别踩着我头发。”程骄抱着箱子不好看脚下,只好将箱子又往上举了举,踮起脚来,躲着商别云的发丝,走到书架前面,将箱子放在了地上。书架旁还有六七个同样的箱子,有一箱是放了两年的,剩下的几箱都是在这三天之内摆过来的。今天天色尚早,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估计还能再搬进来两三箱。程骄盯着这几个箱子发愣,背后商别云叫自己:“哎。”程骄回头,见商别云仍躺着,手高高地举起来:“帕子。”程骄四下看了看,从挂架上拽了个簇新的帕子下来,踏前两步,塞到了商别云的手里。商别云擦了擦手上的果汁,将帕子团成一团丢到一边,翘着二郎腿哼起小调来,全程眼都没睁一下。程骄看看他,叹了口气,走过去将地上的帕子捡了起来,攥在了手里,又走回到茶案前,将盘子往商别云那边挪了挪:“先生今天还不看帖子吗?”商别云这两天被丛音供起来伺候,心情很好,被程骄打断也不着恼:“不急,”偏头看了眼那一溜箱子,老神在在,“再等两天,也要给从远处赶来的人一点机会嘛。”这两天丛音骂走了两波在门口大喊大叫要商别云开门的家仆,程骄用竹竿戳走了一个想要翻墙爬进来的小厮。两个人又往商别云的正堂,抬了整整四大箱的拜帖。终于在这天的中午,商别云放下了筷子,拿餐帕按了按嘴角,神色矜持,淡淡道:“开吧。”丛音脸上连日的疲累一扫,欢呼一声,飞也似的撤了桌子收拾干净,手脚从没这么快过。三人站到屏风后面,相互看了一眼,程骄跟丛音各自抱了一个箱子,商别云一点头,二人将箱子翻过来底朝天,拜帖雪片一般落下来,声势浩大,在地上堆起了小小一堆。程骄回头点了一下,书架旁还有十个箱子,正静静地等着。“爷,这张是通判府上的,接不接?”“不接,可不跟这些当官的打交道。钱没多少,屁事一堆。”“这个呢?崆峒乡主人敬拜。”“崆峒乡?名字这么怪。”程骄默默答话:“是京城的琴社,小有名气。”“同行?不接!”“爷这还有一张,看这纸还洒金呢,是忠勤伯府上的。”商别云抱着膀子想了一会儿:“忠勤伯?得了,看那边那个成窑的梅瓶没有?就是他家小子当出来的,叫我收着了。还洒金纸呢,空架子而已,家底早空了,出不起多少钱。丢开丢开。”一堆帖子中有一个字迹格外娟秀的,程骄眼尖,捡了起来,读出来:“盼瑶琴,瑶琴总无误,盼公子复,公子……”商别云把帖子从他手里抽出来,团成一团扔得老远:“当官的、同行的、没钱的、邀我参加什么清谈琴会的、光写情诗不提买琴的,通通不用说给我知道,直接扔一边,晚上抱到厨房烧火吧。”又一脸严肃地问丛音:“我们放了两年长线,现如今的原则是什么?”丛音肃容:“钓大鱼!”说罢又一头扎进了拜帖堆里,卖力检阅起来。程骄看着没丛音那么积极,随手翻着,有些心不在焉:“这么粗粗一看,女子闺帖好像还挺多的,都一并处理了吗?”商别云手里拿着一个花盏纸的看着,闻言道:“那不行,还是得仔细看过。有钱的闺阁小姐也不少呢。”“哦。”程骄答了一声,没什么兴致。丛音看红了眼,觉得手上这张拜帖上的蝇头小楷,像活了一样在眼前飘着。她使劲眨了眨眼,往门外一看,天都已经擦黑了。程骄还老老实实坐着翻帖子,商别云早躺倒在一边睡着了。丛音揉着僵死的腰站起身来,走到书案边上点了盏油灯。商别云醒了,揉着眼,声音含含糊糊:“完事了?”程骄将身后放着的三张帖子拿起来,跟丛音的几张放在了一起:“我这边看完了,就挑出来三个。”丛音拢着油灯走过来,将灯放在了茶案上,将那几张帖子拿起来,数了数,递给了商别云:“我这边九个,一共十二个。”商别云接过来翻了两眼,还带着睡腔:“这么少啊。”程骄抱着手不紧不慢:“按先生的要求,仔仔细细挑的。”商别云强打了下精神,坐了起来:“也好,反正在精不在多,能逮着一条大的宰就行。”翻了两下,眼前金光一闪,睡意一个激灵,全打跑了。商别云看着手里的这张帖子:“好家伙。”眼前的帖子,也不能算是帖子了。上下用纯金的合页夹着,合页上刻着镂空的金蟾纹,将拜帖抽出来,纸是藤纹纸,经纬夹着细如发丝的金线,让纸张可以挺括不透墨。光这一份帖子,少说也用了一两的足金。纸上写的内容倒是平平无奇,无非是大同小异的仰慕商别云名声,万望请动他的慧工云云。商别云拎着这张金帖子上上下下看了两遍,问丛音:“无藏楼?真的假的?”丛音一脸的兴奋:“我刚才咬过了,是真金,要不是无藏楼,谁家还能有这么大手笔?”商别云闻言,两根手指捏着帖子,轻轻地丢在了地上,左右看了一圈,把离自己最近的程骄的衣袖拽了过来,蹭了蹭手。程骄:“……”丛音顾不上生气,小脸儿发着光:“爷,我现在就出门把回帖都发出去,再买条石斑,打两壶二十年陈红回来。你养精蓄锐,好好补补。我看咱们这一回,真要发达了。”第24章商别云看着她两眼炯炯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嚯,难得咱们丛音肯下血本。怎么说?为什么发达了?”丛音把地上的金拜帖捡了起来,护在怀里,吹了吹灰:“无藏楼啊爷!天下珍宝,尽入无藏你知不知道?这可是能通天的宝楼!洄娘的画,湛明的玉,你知道他们这几年收了多少去!我上次在洄娘那里,正好碰到他们来下定金,那个装银子的箱子,啧啧啧,能装下两个我去!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像他们这种漫天底下收宝的,明明都在青州,可就是看不上爷,爷的名声打出去好些年了,也不见他们上门来问问。”看到商别云的脸明显地黑了下来,又赶紧找补:“准是他们家老板没什么音乐品味!都不知道名琴才是上好的收藏品!这次总算巴巴地求上门来了,爷狠狠要他们一笔!”商别云捋着头发:“我倒不是没听过他家的名头,只不过……”才露出一点犹豫的话头来,丛音那边先急眼了:“只不过什么只不过?有钱不赚王八蛋!爷你就是总挑这挑那的,才混到现在还这么穷!活了两百多年了就攒下这么一个破宅子,不说洄娘了,就连湛明那个老和尚都过得比咱强了!要不是……”商别云脖子上的青筋肉眼可见地爆了起来:“只不过……你再不出门下回帖,人家家里就快下钥了。”丛音脖子一缩:“好嘞爷,我收拾收拾马上出门,爷等着吧。”然后赶在商别云拿茶案上的盘子丢她之前,将地上挑出来的几份帖子一拢,抱在怀里,飞也似的跑出了门。商别云看着丛音仓皇的背影扯了扯嘴角,将手里的盘子放下,打了个哈欠,无意间瞟了程骄一眼:“你怎么回事?兴致不高。”程骄正盯着地上一堆团成一团的废帖子发愣,闻言回过神来:“啊?没有。”门从里面销着,商别云朝程骄一抬下巴,程骄会意,上前扣门。丛音不喜欢自己在家,蹦着跳着来开门,一打开门见到程骄簇新一身衣裳,脸噌地一下黑了。程骄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不由得怀疑,这变脸的速度,是不是也是自己没有继承到的鲛人的天赋之一。丛音拉着门栓磨牙,程骄讷讷不知说些什么,只觉得今天这家门好像是进不去了。商别云却突然从他身后挤到了前面去,丛音马上想要摔门,商别云一只脚飞也似地挤到了门缝中,丛音也不敢真的使力,只呼哧呼哧出气瞪着他。商别云脸凑到门缝边上,堆着笑脸:“丛音,往外撒消息吧,爷今天起,接客!一单!”下一刻,大门洞开,丛音笑得跟朵小花一样,扎扎实实对着商别云福了一礼,满脸都写着乖巧:“爷辛苦了,快进来,我新学了道松鼠鳜鱼,中午做了给爷尝尝。”商别云一甩下袍,大摇大摆地由着小丫鬟迎进门,程骄迟疑地跟在后面,路过丛音时,丛音在他身后,一边关门,一边真心诚意地夸奖:“这颜色好,爷上回带我去试,我就压不住,穿不起来。还是你穿着好看,显得多精神。”程骄隐约能想到这个“接客”的意思是商别云终于要开张做琴了。他也知道商别云是斫琴大师,据说还很受追捧,只是他从没关注过这个方面,因此对商别云受捧的程度还没什么了解。只是看着丛音陀螺一样转,外头修剪花枝,整弄梨园,擦洗牌匾,院子里洒扫庭院,拖了一个巨大的山水画屏风出来摆在正堂中央,屏风前摆了一个琴架,没有放琴。又在梁柱上挂了好多白色的帷幔,正堂一时间气质骤变,倒有几分像洄娘的屋子,只是少了几分妩媚,多了几分清隽贵气,倒真像是一个隐士高人的房间了。后来有一天,丛音又不知从哪里搬出来几个高大的木桩,叫着程骄,让程骄搬到门口去。三根木桩都有人腰粗细,程骄搬得满头的汗,拖到门口,却不知道干什么用的,于是问了几句。丛音只答:“顶门用的,以防万一。”与此同时,青州城内、城外驿站、临近城市、甚至远到京城,都有人在讨论着同一件事。传闻中的商大家,时隔两年,终于放出话来,要开尊——斫琴了!第23章将木桩抵在门上压好,差不多过了三天之后,程骄终于体会到了,丛音的未雨绸缪是多么明睿的决定。丛音把地上散着的、门缝里夹着的,还有从院门外扔进来散落在院子里的拜帖,都归置起来,放在早已准备好的木箱里,累得直不起腰,程骄搬起来一个已经装满的箱子,挪到正堂去。进了正堂,走到屏风后面,商别云正穿着身天色云纹的织锦大袍,躺得歪七扭八,头发散了一地,也不管,只闭着眼抬手,往身侧的小茶案上乱摸,茶案上放了一小盘葡萄,丛音剥好了皮,去好了籽,翠绿的一颗颗摆在山瓷白的盘子里,商别云摸到了,就捏一颗葡萄塞进嘴里含着,像小孩子含糖丸一样,左颊鼓到右颊。听见程骄进来,也不睁眼,含着葡萄口齿不清楚地吩咐:“仔细着,别踩着我头发。”程骄抱着箱子不好看脚下,只好将箱子又往上举了举,踮起脚来,躲着商别云的发丝,走到书架前面,将箱子放在了地上。书架旁还有六七个同样的箱子,有一箱是放了两年的,剩下的几箱都是在这三天之内摆过来的。今天天色尚早,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估计还能再搬进来两三箱。程骄盯着这几个箱子发愣,背后商别云叫自己:“哎。”程骄回头,见商别云仍躺着,手高高地举起来:“帕子。”程骄四下看了看,从挂架上拽了个簇新的帕子下来,踏前两步,塞到了商别云的手里。商别云擦了擦手上的果汁,将帕子团成一团丢到一边,翘着二郎腿哼起小调来,全程眼都没睁一下。程骄看看他,叹了口气,走过去将地上的帕子捡了起来,攥在了手里,又走回到茶案前,将盘子往商别云那边挪了挪:“先生今天还不看帖子吗?”商别云这两天被丛音供起来伺候,心情很好,被程骄打断也不着恼:“不急,”偏头看了眼那一溜箱子,老神在在,“再等两天,也要给从远处赶来的人一点机会嘛。”这两天丛音骂走了两波在门口大喊大叫要商别云开门的家仆,程骄用竹竿戳走了一个想要翻墙爬进来的小厮。两个人又往商别云的正堂,抬了整整四大箱的拜帖。终于在这天的中午,商别云放下了筷子,拿餐帕按了按嘴角,神色矜持,淡淡道:“开吧。”丛音脸上连日的疲累一扫,欢呼一声,飞也似的撤了桌子收拾干净,手脚从没这么快过。三人站到屏风后面,相互看了一眼,程骄跟丛音各自抱了一个箱子,商别云一点头,二人将箱子翻过来底朝天,拜帖雪片一般落下来,声势浩大,在地上堆起了小小一堆。程骄回头点了一下,书架旁还有十个箱子,正静静地等着。“爷,这张是通判府上的,接不接?”“不接,可不跟这些当官的打交道。钱没多少,屁事一堆。”“这个呢?崆峒乡主人敬拜。”“崆峒乡?名字这么怪。”程骄默默答话:“是京城的琴社,小有名气。”“同行?不接!”“爷这还有一张,看这纸还洒金呢,是忠勤伯府上的。”商别云抱着膀子想了一会儿:“忠勤伯?得了,看那边那个成窑的梅瓶没有?就是他家小子当出来的,叫我收着了。还洒金纸呢,空架子而已,家底早空了,出不起多少钱。丢开丢开。”一堆帖子中有一个字迹格外娟秀的,程骄眼尖,捡了起来,读出来:“盼瑶琴,瑶琴总无误,盼公子复,公子……”商别云把帖子从他手里抽出来,团成一团扔得老远:“当官的、同行的、没钱的、邀我参加什么清谈琴会的、光写情诗不提买琴的,通通不用说给我知道,直接扔一边,晚上抱到厨房烧火吧。”又一脸严肃地问丛音:“我们放了两年长线,现如今的原则是什么?”丛音肃容:“钓大鱼!”说罢又一头扎进了拜帖堆里,卖力检阅起来。程骄看着没丛音那么积极,随手翻着,有些心不在焉:“这么粗粗一看,女子闺帖好像还挺多的,都一并处理了吗?”商别云手里拿着一个花盏纸的看着,闻言道:“那不行,还是得仔细看过。有钱的闺阁小姐也不少呢。”“哦。”程骄答了一声,没什么兴致。丛音看红了眼,觉得手上这张拜帖上的蝇头小楷,像活了一样在眼前飘着。她使劲眨了眨眼,往门外一看,天都已经擦黑了。程骄还老老实实坐着翻帖子,商别云早躺倒在一边睡着了。丛音揉着僵死的腰站起身来,走到书案边上点了盏油灯。商别云醒了,揉着眼,声音含含糊糊:“完事了?”程骄将身后放着的三张帖子拿起来,跟丛音的几张放在了一起:“我这边看完了,就挑出来三个。”丛音拢着油灯走过来,将灯放在了茶案上,将那几张帖子拿起来,数了数,递给了商别云:“我这边九个,一共十二个。”商别云接过来翻了两眼,还带着睡腔:“这么少啊。”程骄抱着手不紧不慢:“按先生的要求,仔仔细细挑的。”商别云强打了下精神,坐了起来:“也好,反正在精不在多,能逮着一条大的宰就行。”翻了两下,眼前金光一闪,睡意一个激灵,全打跑了。商别云看着手里的这张帖子:“好家伙。”眼前的帖子,也不能算是帖子了。上下用纯金的合页夹着,合页上刻着镂空的金蟾纹,将拜帖抽出来,纸是藤纹纸,经纬夹着细如发丝的金线,让纸张可以挺括不透墨。光这一份帖子,少说也用了一两的足金。纸上写的内容倒是平平无奇,无非是大同小异的仰慕商别云名声,万望请动他的慧工云云。商别云拎着这张金帖子上上下下看了两遍,问丛音:“无藏楼?真的假的?”丛音一脸的兴奋:“我刚才咬过了,是真金,要不是无藏楼,谁家还能有这么大手笔?”商别云闻言,两根手指捏着帖子,轻轻地丢在了地上,左右看了一圈,把离自己最近的程骄的衣袖拽了过来,蹭了蹭手。程骄:“……”丛音顾不上生气,小脸儿发着光:“爷,我现在就出门把回帖都发出去,再买条石斑,打两壶二十年陈红回来。你养精蓄锐,好好补补。我看咱们这一回,真要发达了。”第24章商别云看着她两眼炯炯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嚯,难得咱们丛音肯下血本。怎么说?为什么发达了?”丛音把地上的金拜帖捡了起来,护在怀里,吹了吹灰:“无藏楼啊爷!天下珍宝,尽入无藏你知不知道?这可是能通天的宝楼!洄娘的画,湛明的玉,你知道他们这几年收了多少去!我上次在洄娘那里,正好碰到他们来下定金,那个装银子的箱子,啧啧啧,能装下两个我去!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像他们这种漫天底下收宝的,明明都在青州,可就是看不上爷,爷的名声打出去好些年了,也不见他们上门来问问。”看到商别云的脸明显地黑了下来,又赶紧找补:“准是他们家老板没什么音乐品味!都不知道名琴才是上好的收藏品!这次总算巴巴地求上门来了,爷狠狠要他们一笔!”商别云捋着头发:“我倒不是没听过他家的名头,只不过……”才露出一点犹豫的话头来,丛音那边先急眼了:“只不过什么只不过?有钱不赚王八蛋!爷你就是总挑这挑那的,才混到现在还这么穷!活了两百多年了就攒下这么一个破宅子,不说洄娘了,就连湛明那个老和尚都过得比咱强了!要不是……”商别云脖子上的青筋肉眼可见地爆了起来:“只不过……你再不出门下回帖,人家家里就快下钥了。”丛音脖子一缩:“好嘞爷,我收拾收拾马上出门,爷等着吧。”然后赶在商别云拿茶案上的盘子丢她之前,将地上挑出来的几份帖子一拢,抱在怀里,飞也似的跑出了门。商别云看着丛音仓皇的背影扯了扯嘴角,将手里的盘子放下,打了个哈欠,无意间瞟了程骄一眼:“你怎么回事?兴致不高。”程骄正盯着地上一堆团成一团的废帖子发愣,闻言回过神来:“啊?没有。”门从里面销着,商别云朝程骄一抬下巴,程骄会意,上前扣门。丛音不喜欢自己在家,蹦着跳着来开门,一打开门见到程骄簇新一身衣裳,脸噌地一下黑了。程骄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不由得怀疑,这变脸的速度,是不是也是自己没有继承到的鲛人的天赋之一。丛音拉着门栓磨牙,程骄讷讷不知说些什么,只觉得今天这家门好像是进不去了。商别云却突然从他身后挤到了前面去,丛音马上想要摔门,商别云一只脚飞也似地挤到了门缝中,丛音也不敢真的使力,只呼哧呼哧出气瞪着他。商别云脸凑到门缝边上,堆着笑脸:“丛音,往外撒消息吧,爷今天起,接客!一单!”下一刻,大门洞开,丛音笑得跟朵小花一样,扎扎实实对着商别云福了一礼,满脸都写着乖巧:“爷辛苦了,快进来,我新学了道松鼠鳜鱼,中午做了给爷尝尝。”商别云一甩下袍,大摇大摆地由着小丫鬟迎进门,程骄迟疑地跟在后面,路过丛音时,丛音在他身后,一边关门,一边真心诚意地夸奖:“这颜色好,爷上回带我去试,我就压不住,穿不起来。还是你穿着好看,显得多精神。”程骄隐约能想到这个“接客”的意思是商别云终于要开张做琴了。他也知道商别云是斫琴大师,据说还很受追捧,只是他从没关注过这个方面,因此对商别云受捧的程度还没什么了解。只是看着丛音陀螺一样转,外头修剪花枝,整弄梨园,擦洗牌匾,院子里洒扫庭院,拖了一个巨大的山水画屏风出来摆在正堂中央,屏风前摆了一个琴架,没有放琴。又在梁柱上挂了好多白色的帷幔,正堂一时间气质骤变,倒有几分像洄娘的屋子,只是少了几分妩媚,多了几分清隽贵气,倒真像是一个隐士高人的房间了。后来有一天,丛音又不知从哪里搬出来几个高大的木桩,叫着程骄,让程骄搬到门口去。三根木桩都有人腰粗细,程骄搬得满头的汗,拖到门口,却不知道干什么用的,于是问了几句。丛音只答:“顶门用的,以防万一。”与此同时,青州城内、城外驿站、临近城市、甚至远到京城,都有人在讨论着同一件事。传闻中的商大家,时隔两年,终于放出话来,要开尊——斫琴了!第23章将木桩抵在门上压好,差不多过了三天之后,程骄终于体会到了,丛音的未雨绸缪是多么明睿的决定。丛音把地上散着的、门缝里夹着的,还有从院门外扔进来散落在院子里的拜帖,都归置起来,放在早已准备好的木箱里,累得直不起腰,程骄搬起来一个已经装满的箱子,挪到正堂去。进了正堂,走到屏风后面,商别云正穿着身天色云纹的织锦大袍,躺得歪七扭八,头发散了一地,也不管,只闭着眼抬手,往身侧的小茶案上乱摸,茶案上放了一小盘葡萄,丛音剥好了皮,去好了籽,翠绿的一颗颗摆在山瓷白的盘子里,商别云摸到了,就捏一颗葡萄塞进嘴里含着,像小孩子含糖丸一样,左颊鼓到右颊。听见程骄进来,也不睁眼,含着葡萄口齿不清楚地吩咐:“仔细着,别踩着我头发。”程骄抱着箱子不好看脚下,只好将箱子又往上举了举,踮起脚来,躲着商别云的发丝,走到书架前面,将箱子放在了地上。书架旁还有六七个同样的箱子,有一箱是放了两年的,剩下的几箱都是在这三天之内摆过来的。今天天色尚早,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估计还能再搬进来两三箱。程骄盯着这几个箱子发愣,背后商别云叫自己:“哎。”程骄回头,见商别云仍躺着,手高高地举起来:“帕子。”程骄四下看了看,从挂架上拽了个簇新的帕子下来,踏前两步,塞到了商别云的手里。商别云擦了擦手上的果汁,将帕子团成一团丢到一边,翘着二郎腿哼起小调来,全程眼都没睁一下。程骄看看他,叹了口气,走过去将地上的帕子捡了起来,攥在了手里,又走回到茶案前,将盘子往商别云那边挪了挪:“先生今天还不看帖子吗?”商别云这两天被丛音供起来伺候,心情很好,被程骄打断也不着恼:“不急,”偏头看了眼那一溜箱子,老神在在,“再等两天,也要给从远处赶来的人一点机会嘛。”这两天丛音骂走了两波在门口大喊大叫要商别云开门的家仆,程骄用竹竿戳走了一个想要翻墙爬进来的小厮。两个人又往商别云的正堂,抬了整整四大箱的拜帖。终于在这天的中午,商别云放下了筷子,拿餐帕按了按嘴角,神色矜持,淡淡道:“开吧。”丛音脸上连日的疲累一扫,欢呼一声,飞也似的撤了桌子收拾干净,手脚从没这么快过。三人站到屏风后面,相互看了一眼,程骄跟丛音各自抱了一个箱子,商别云一点头,二人将箱子翻过来底朝天,拜帖雪片一般落下来,声势浩大,在地上堆起了小小一堆。程骄回头点了一下,书架旁还有十个箱子,正静静地等着。“爷,这张是通判府上的,接不接?”“不接,可不跟这些当官的打交道。钱没多少,屁事一堆。”“这个呢?崆峒乡主人敬拜。”“崆峒乡?名字这么怪。”程骄默默答话:“是京城的琴社,小有名气。”“同行?不接!”“爷这还有一张,看这纸还洒金呢,是忠勤伯府上的。”商别云抱着膀子想了一会儿:“忠勤伯?得了,看那边那个成窑的梅瓶没有?就是他家小子当出来的,叫我收着了。还洒金纸呢,空架子而已,家底早空了,出不起多少钱。丢开丢开。”一堆帖子中有一个字迹格外娟秀的,程骄眼尖,捡了起来,读出来:“盼瑶琴,瑶琴总无误,盼公子复,公子……”商别云把帖子从他手里抽出来,团成一团扔得老远:“当官的、同行的、没钱的、邀我参加什么清谈琴会的、光写情诗不提买琴的,通通不用说给我知道,直接扔一边,晚上抱到厨房烧火吧。”又一脸严肃地问丛音:“我们放了两年长线,现如今的原则是什么?”丛音肃容:“钓大鱼!”说罢又一头扎进了拜帖堆里,卖力检阅起来。程骄看着没丛音那么积极,随手翻着,有些心不在焉:“这么粗粗一看,女子闺帖好像还挺多的,都一并处理了吗?”商别云手里拿着一个花盏纸的看着,闻言道:“那不行,还是得仔细看过。有钱的闺阁小姐也不少呢。”“哦。”程骄答了一声,没什么兴致。丛音看红了眼,觉得手上这张拜帖上的蝇头小楷,像活了一样在眼前飘着。她使劲眨了眨眼,往门外一看,天都已经擦黑了。程骄还老老实实坐着翻帖子,商别云早躺倒在一边睡着了。丛音揉着僵死的腰站起身来,走到书案边上点了盏油灯。商别云醒了,揉着眼,声音含含糊糊:“完事了?”程骄将身后放着的三张帖子拿起来,跟丛音的几张放在了一起:“我这边看完了,就挑出来三个。”丛音拢着油灯走过来,将灯放在了茶案上,将那几张帖子拿起来,数了数,递给了商别云:“我这边九个,一共十二个。”商别云接过来翻了两眼,还带着睡腔:“这么少啊。”程骄抱着手不紧不慢:“按先生的要求,仔仔细细挑的。”商别云强打了下精神,坐了起来:“也好,反正在精不在多,能逮着一条大的宰就行。”翻了两下,眼前金光一闪,睡意一个激灵,全打跑了。商别云看着手里的这张帖子:“好家伙。”眼前的帖子,也不能算是帖子了。上下用纯金的合页夹着,合页上刻着镂空的金蟾纹,将拜帖抽出来,纸是藤纹纸,经纬夹着细如发丝的金线,让纸张可以挺括不透墨。光这一份帖子,少说也用了一两的足金。纸上写的内容倒是平平无奇,无非是大同小异的仰慕商别云名声,万望请动他的慧工云云。商别云拎着这张金帖子上上下下看了两遍,问丛音:“无藏楼?真的假的?”丛音一脸的兴奋:“我刚才咬过了,是真金,要不是无藏楼,谁家还能有这么大手笔?”商别云闻言,两根手指捏着帖子,轻轻地丢在了地上,左右看了一圈,把离自己最近的程骄的衣袖拽了过来,蹭了蹭手。程骄:“……”丛音顾不上生气,小脸儿发着光:“爷,我现在就出门把回帖都发出去,再买条石斑,打两壶二十年陈红回来。你养精蓄锐,好好补补。我看咱们这一回,真要发达了。”第24章商别云看着她两眼炯炯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嚯,难得咱们丛音肯下血本。怎么说?为什么发达了?”丛音把地上的金拜帖捡了起来,护在怀里,吹了吹灰:“无藏楼啊爷!天下珍宝,尽入无藏你知不知道?这可是能通天的宝楼!洄娘的画,湛明的玉,你知道他们这几年收了多少去!我上次在洄娘那里,正好碰到他们来下定金,那个装银子的箱子,啧啧啧,能装下两个我去!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像他们这种漫天底下收宝的,明明都在青州,可就是看不上爷,爷的名声打出去好些年了,也不见他们上门来问问。”看到商别云的脸明显地黑了下来,又赶紧找补:“准是他们家老板没什么音乐品味!都不知道名琴才是上好的收藏品!这次总算巴巴地求上门来了,爷狠狠要他们一笔!”商别云捋着头发:“我倒不是没听过他家的名头,只不过……”才露出一点犹豫的话头来,丛音那边先急眼了:“只不过什么只不过?有钱不赚王八蛋!爷你就是总挑这挑那的,才混到现在还这么穷!活了两百多年了就攒下这么一个破宅子,不说洄娘了,就连湛明那个老和尚都过得比咱强了!要不是……”商别云脖子上的青筋肉眼可见地爆了起来:“只不过……你再不出门下回帖,人家家里就快下钥了。”丛音脖子一缩:“好嘞爷,我收拾收拾马上出门,爷等着吧。”然后赶在商别云拿茶案上的盘子丢她之前,将地上挑出来的几份帖子一拢,抱在怀里,飞也似的跑出了门。商别云看着丛音仓皇的背影扯了扯嘴角,将手里的盘子放下,打了个哈欠,无意间瞟了程骄一眼:“你怎么回事?兴致不高。”程骄正盯着地上一堆团成一团的废帖子发愣,闻言回过神来:“啊?没有。”门从里面销着,商别云朝程骄一抬下巴,程骄会意,上前扣门。丛音不喜欢自己在家,蹦着跳着来开门,一打开门见到程骄簇新一身衣裳,脸噌地一下黑了。程骄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不由得怀疑,这变脸的速度,是不是也是自己没有继承到的鲛人的天赋之一。丛音拉着门栓磨牙,程骄讷讷不知说些什么,只觉得今天这家门好像是进不去了。商别云却突然从他身后挤到了前面去,丛音马上想要摔门,商别云一只脚飞也似地挤到了门缝中,丛音也不敢真的使力,只呼哧呼哧出气瞪着他。商别云脸凑到门缝边上,堆着笑脸:“丛音,往外撒消息吧,爷今天起,接客!一单!”下一刻,大门洞开,丛音笑得跟朵小花一样,扎扎实实对着商别云福了一礼,满脸都写着乖巧:“爷辛苦了,快进来,我新学了道松鼠鳜鱼,中午做了给爷尝尝。”商别云一甩下袍,大摇大摆地由着小丫鬟迎进门,程骄迟疑地跟在后面,路过丛音时,丛音在他身后,一边关门,一边真心诚意地夸奖:“这颜色好,爷上回带我去试,我就压不住,穿不起来。还是你穿着好看,显得多精神。”程骄隐约能想到这个“接客”的意思是商别云终于要开张做琴了。他也知道商别云是斫琴大师,据说还很受追捧,只是他从没关注过这个方面,因此对商别云受捧的程度还没什么了解。只是看着丛音陀螺一样转,外头修剪花枝,整弄梨园,擦洗牌匾,院子里洒扫庭院,拖了一个巨大的山水画屏风出来摆在正堂中央,屏风前摆了一个琴架,没有放琴。又在梁柱上挂了好多白色的帷幔,正堂一时间气质骤变,倒有几分像洄娘的屋子,只是少了几分妩媚,多了几分清隽贵气,倒真像是一个隐士高人的房间了。后来有一天,丛音又不知从哪里搬出来几个高大的木桩,叫着程骄,让程骄搬到门口去。三根木桩都有人腰粗细,程骄搬得满头的汗,拖到门口,却不知道干什么用的,于是问了几句。丛音只答:“顶门用的,以防万一。”与此同时,青州城内、城外驿站、临近城市、甚至远到京城,都有人在讨论着同一件事。传闻中的商大家,时隔两年,终于放出话来,要开尊——斫琴了!第23章将木桩抵在门上压好,差不多过了三天之后,程骄终于体会到了,丛音的未雨绸缪是多么明睿的决定。丛音把地上散着的、门缝里夹着的,还有从院门外扔进来散落在院子里的拜帖,都归置起来,放在早已准备好的木箱里,累得直不起腰,程骄搬起来一个已经装满的箱子,挪到正堂去。进了正堂,走到屏风后面,商别云正穿着身天色云纹的织锦大袍,躺得歪七扭八,头发散了一地,也不管,只闭着眼抬手,往身侧的小茶案上乱摸,茶案上放了一小盘葡萄,丛音剥好了皮,去好了籽,翠绿的一颗颗摆在山瓷白的盘子里,商别云摸到了,就捏一颗葡萄塞进嘴里含着,像小孩子含糖丸一样,左颊鼓到右颊。听见程骄进来,也不睁眼,含着葡萄口齿不清楚地吩咐:“仔细着,别踩着我头发。”程骄抱着箱子不好看脚下,只好将箱子又往上举了举,踮起脚来,躲着商别云的发丝,走到书架前面,将箱子放在了地上。书架旁还有六七个同样的箱子,有一箱是放了两年的,剩下的几箱都是在这三天之内摆过来的。今天天色尚早,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估计还能再搬进来两三箱。程骄盯着这几个箱子发愣,背后商别云叫自己:“哎。”程骄回头,见商别云仍躺着,手高高地举起来:“帕子。”程骄四下看了看,从挂架上拽了个簇新的帕子下来,踏前两步,塞到了商别云的手里。商别云擦了擦手上的果汁,将帕子团成一团丢到一边,翘着二郎腿哼起小调来,全程眼都没睁一下。程骄看看他,叹了口气,走过去将地上的帕子捡了起来,攥在了手里,又走回到茶案前,将盘子往商别云那边挪了挪:“先生今天还不看帖子吗?”商别云这两天被丛音供起来伺候,心情很好,被程骄打断也不着恼:“不急,”偏头看了眼那一溜箱子,老神在在,“再等两天,也要给从远处赶来的人一点机会嘛。”这两天丛音骂走了两波在门口大喊大叫要商别云开门的家仆,程骄用竹竿戳走了一个想要翻墙爬进来的小厮。两个人又往商别云的正堂,抬了整整四大箱的拜帖。终于在这天的中午,商别云放下了筷子,拿餐帕按了按嘴角,神色矜持,淡淡道:“开吧。”丛音脸上连日的疲累一扫,欢呼一声,飞也似的撤了桌子收拾干净,手脚从没这么快过。三人站到屏风后面,相互看了一眼,程骄跟丛音各自抱了一个箱子,商别云一点头,二人将箱子翻过来底朝天,拜帖雪片一般落下来,声势浩大,在地上堆起了小小一堆。程骄回头点了一下,书架旁还有十个箱子,正静静地等着。“爷,这张是通判府上的,接不接?”“不接,可不跟这些当官的打交道。钱没多少,屁事一堆。”“这个呢?崆峒乡主人敬拜。”“崆峒乡?名字这么怪。”程骄默默答话:“是京城的琴社,小有名气。”“同行?不接!”“爷这还有一张,看这纸还洒金呢,是忠勤伯府上的。”商别云抱着膀子想了一会儿:“忠勤伯?得了,看那边那个成窑的梅瓶没有?就是他家小子当出来的,叫我收着了。还洒金纸呢,空架子而已,家底早空了,出不起多少钱。丢开丢开。”一堆帖子中有一个字迹格外娟秀的,程骄眼尖,捡了起来,读出来:“盼瑶琴,瑶琴总无误,盼公子复,公子……”商别云把帖子从他手里抽出来,团成一团扔得老远:“当官的、同行的、没钱的、邀我参加什么清谈琴会的、光写情诗不提买琴的,通通不用说给我知道,直接扔一边,晚上抱到厨房烧火吧。”又一脸严肃地问丛音:“我们放了两年长线,现如今的原则是什么?”丛音肃容:“钓大鱼!”说罢又一头扎进了拜帖堆里,卖力检阅起来。程骄看着没丛音那么积极,随手翻着,有些心不在焉:“这么粗粗一看,女子闺帖好像还挺多的,都一并处理了吗?”商别云手里拿着一个花盏纸的看着,闻言道:“那不行,还是得仔细看过。有钱的闺阁小姐也不少呢。”“哦。”程骄答了一声,没什么兴致。丛音看红了眼,觉得手上这张拜帖上的蝇头小楷,像活了一样在眼前飘着。她使劲眨了眨眼,往门外一看,天都已经擦黑了。程骄还老老实实坐着翻帖子,商别云早躺倒在一边睡着了。丛音揉着僵死的腰站起身来,走到书案边上点了盏油灯。商别云醒了,揉着眼,声音含含糊糊:“完事了?”程骄将身后放着的三张帖子拿起来,跟丛音的几张放在了一起:“我这边看完了,就挑出来三个。”丛音拢着油灯走过来,将灯放在了茶案上,将那几张帖子拿起来,数了数,递给了商别云:“我这边九个,一共十二个。”商别云接过来翻了两眼,还带着睡腔:“这么少啊。”程骄抱着手不紧不慢:“按先生的要求,仔仔细细挑的。”商别云强打了下精神,坐了起来:“也好,反正在精不在多,能逮着一条大的宰就行。”翻了两下,眼前金光一闪,睡意一个激灵,全打跑了。商别云看着手里的这张帖子:“好家伙。”眼前的帖子,也不能算是帖子了。上下用纯金的合页夹着,合页上刻着镂空的金蟾纹,将拜帖抽出来,纸是藤纹纸,经纬夹着细如发丝的金线,让纸张可以挺括不透墨。光这一份帖子,少说也用了一两的足金。纸上写的内容倒是平平无奇,无非是大同小异的仰慕商别云名声,万望请动他的慧工云云。商别云拎着这张金帖子上上下下看了两遍,问丛音:“无藏楼?真的假的?”丛音一脸的兴奋:“我刚才咬过了,是真金,要不是无藏楼,谁家还能有这么大手笔?”商别云闻言,两根手指捏着帖子,轻轻地丢在了地上,左右看了一圈,把离自己最近的程骄的衣袖拽了过来,蹭了蹭手。程骄:“……”丛音顾不上生气,小脸儿发着光:“爷,我现在就出门把回帖都发出去,再买条石斑,打两壶二十年陈红回来。你养精蓄锐,好好补补。我看咱们这一回,真要发达了。”第24章商别云看着她两眼炯炯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嚯,难得咱们丛音肯下血本。怎么说?为什么发达了?”丛音把地上的金拜帖捡了起来,护在怀里,吹了吹灰:“无藏楼啊爷!天下珍宝,尽入无藏你知不知道?这可是能通天的宝楼!洄娘的画,湛明的玉,你知道他们这几年收了多少去!我上次在洄娘那里,正好碰到他们来下定金,那个装银子的箱子,啧啧啧,能装下两个我去!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像他们这种漫天底下收宝的,明明都在青州,可就是看不上爷,爷的名声打出去好些年了,也不见他们上门来问问。”看到商别云的脸明显地黑了下来,又赶紧找补:“准是他们家老板没什么音乐品味!都不知道名琴才是上好的收藏品!这次总算巴巴地求上门来了,爷狠狠要他们一笔!”商别云捋着头发:“我倒不是没听过他家的名头,只不过……”才露出一点犹豫的话头来,丛音那边先急眼了:“只不过什么只不过?有钱不赚王八蛋!爷你就是总挑这挑那的,才混到现在还这么穷!活了两百多年了就攒下这么一个破宅子,不说洄娘了,就连湛明那个老和尚都过得比咱强了!要不是……”商别云脖子上的青筋肉眼可见地爆了起来:“只不过……你再不出门下回帖,人家家里就快下钥了。”丛音脖子一缩:“好嘞爷,我收拾收拾马上出门,爷等着吧。”然后赶在商别云拿茶案上的盘子丢她之前,将地上挑出来的几份帖子一拢,抱在怀里,飞也似的跑出了门。商别云看着丛音仓皇的背影扯了扯嘴角,将手里的盘子放下,打了个哈欠,无意间瞟了程骄一眼:“你怎么回事?兴致不高。”程骄正盯着地上一堆团成一团的废帖子发愣,闻言回过神来:“啊?没有。”门从里面销着,商别云朝程骄一抬下巴,程骄会意,上前扣门。丛音不喜欢自己在家,蹦着跳着来开门,一打开门见到程骄簇新一身衣裳,脸噌地一下黑了。程骄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不由得怀疑,这变脸的速度,是不是也是自己没有继承到的鲛人的天赋之一。丛音拉着门栓磨牙,程骄讷讷不知说些什么,只觉得今天这家门好像是进不去了。商别云却突然从他身后挤到了前面去,丛音马上想要摔门,商别云一只脚飞也似地挤到了门缝中,丛音也不敢真的使力,只呼哧呼哧出气瞪着他。商别云脸凑到门缝边上,堆着笑脸:“丛音,往外撒消息吧,爷今天起,接客!一单!”下一刻,大门洞开,丛音笑得跟朵小花一样,扎扎实实对着商别云福了一礼,满脸都写着乖巧:“爷辛苦了,快进来,我新学了道松鼠鳜鱼,中午做了给爷尝尝。”商别云一甩下袍,大摇大摆地由着小丫鬟迎进门,程骄迟疑地跟在后面,路过丛音时,丛音在他身后,一边关门,一边真心诚意地夸奖:“这颜色好,爷上回带我去试,我就压不住,穿不起来。还是你穿着好看,显得多精神。”程骄隐约能想到这个“接客”的意思是商别云终于要开张做琴了。他也知道商别云是斫琴大师,据说还很受追捧,只是他从没关注过这个方面,因此对商别云受捧的程度还没什么了解。只是看着丛音陀螺一样转,外头修剪花枝,整弄梨园,擦洗牌匾,院子里洒扫庭院,拖了一个巨大的山水画屏风出来摆在正堂中央,屏风前摆了一个琴架,没有放琴。又在梁柱上挂了好多白色的帷幔,正堂一时间气质骤变,倒有几分像洄娘的屋子,只是少了几分妩媚,多了几分清隽贵气,倒真像是一个隐士高人的房间了。后来有一天,丛音又不知从哪里搬出来几个高大的木桩,叫着程骄,让程骄搬到门口去。三根木桩都有人腰粗细,程骄搬得满头的汗,拖到门口,却不知道干什么用的,于是问了几句。丛音只答:“顶门用的,以防万一。”与此同时,青州城内、城外驿站、临近城市、甚至远到京城,都有人在讨论着同一件事。传闻中的商大家,时隔两年,终于放出话来,要开尊——斫琴了!第23章将木桩抵在门上压好,差不多过了三天之后,程骄终于体会到了,丛音的未雨绸缪是多么明睿的决定。丛音把地上散着的、门缝里夹着的,还有从院门外扔进来散落在院子里的拜帖,都归置起来,放在早已准备好的木箱里,累得直不起腰,程骄搬起来一个已经装满的箱子,挪到正堂去。进了正堂,走到屏风后面,商别云正穿着身天色云纹的织锦大袍,躺得歪七扭八,头发散了一地,也不管,只闭着眼抬手,往身侧的小茶案上乱摸,茶案上放了一小盘葡萄,丛音剥好了皮,去好了籽,翠绿的一颗颗摆在山瓷白的盘子里,商别云摸到了,就捏一颗葡萄塞进嘴里含着,像小孩子含糖丸一样,左颊鼓到右颊。听见程骄进来,也不睁眼,含着葡萄口齿不清楚地吩咐:“仔细着,别踩着我头发。”程骄抱着箱子不好看脚下,只好将箱子又往上举了举,踮起脚来,躲着商别云的发丝,走到书架前面,将箱子放在了地上。书架旁还有六七个同样的箱子,有一箱是放了两年的,剩下的几箱都是在这三天之内摆过来的。今天天色尚早,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估计还能再搬进来两三箱。程骄盯着这几个箱子发愣,背后商别云叫自己:“哎。”程骄回头,见商别云仍躺着,手高高地举起来:“帕子。”程骄四下看了看,从挂架上拽了个簇新的帕子下来,踏前两步,塞到了商别云的手里。商别云擦了擦手上的果汁,将帕子团成一团丢到一边,翘着二郎腿哼起小调来,全程眼都没睁一下。程骄看看他,叹了口气,走过去将地上的帕子捡了起来,攥在了手里,又走回到茶案前,将盘子往商别云那边挪了挪:“先生今天还不看帖子吗?”商别云这两天被丛音供起来伺候,心情很好,被程骄打断也不着恼:“不急,”偏头看了眼那一溜箱子,老神在在,“再等两天,也要给从远处赶来的人一点机会嘛。”这两天丛音骂走了两波在门口大喊大叫要商别云开门的家仆,程骄用竹竿戳走了一个想要翻墙爬进来的小厮。两个人又往商别云的正堂,抬了整整四大箱的拜帖。终于在这天的中午,商别云放下了筷子,拿餐帕按了按嘴角,神色矜持,淡淡道:“开吧。”丛音脸上连日的疲累一扫,欢呼一声,飞也似的撤了桌子收拾干净,手脚从没这么快过。三人站到屏风后面,相互看了一眼,程骄跟丛音各自抱了一个箱子,商别云一点头,二人将箱子翻过来底朝天,拜帖雪片一般落下来,声势浩大,在地上堆起了小小一堆。程骄回头点了一下,书架旁还有十个箱子,正静静地等着。“爷,这张是通判府上的,接不接?”“不接,可不跟这些当官的打交道。钱没多少,屁事一堆。”“这个呢?崆峒乡主人敬拜。”“崆峒乡?名字这么怪。”程骄默默答话:“是京城的琴社,小有名气。”“同行?不接!”“爷这还有一张,看这纸还洒金呢,是忠勤伯府上的。”商别云抱着膀子想了一会儿:“忠勤伯?得了,看那边那个成窑的梅瓶没有?就是他家小子当出来的,叫我收着了。还洒金纸呢,空架子而已,家底早空了,出不起多少钱。丢开丢开。”一堆帖子中有一个字迹格外娟秀的,程骄眼尖,捡了起来,读出来:“盼瑶琴,瑶琴总无误,盼公子复,公子……”商别云把帖子从他手里抽出来,团成一团扔得老远:“当官的、同行的、没钱的、邀我参加什么清谈琴会的、光写情诗不提买琴的,通通不用说给我知道,直接扔一边,晚上抱到厨房烧火吧。”又一脸严肃地问丛音:“我们放了两年长线,现如今的原则是什么?”丛音肃容:“钓大鱼!”说罢又一头扎进了拜帖堆里,卖力检阅起来。程骄看着没丛音那么积极,随手翻着,有些心不在焉:“这么粗粗一看,女子闺帖好像还挺多的,都一并处理了吗?”商别云手里拿着一个花盏纸的看着,闻言道:“那不行,还是得仔细看过。有钱的闺阁小姐也不少呢。”“哦。”程骄答了一声,没什么兴致。丛音看红了眼,觉得手上这张拜帖上的蝇头小楷,像活了一样在眼前飘着。她使劲眨了眨眼,往门外一看,天都已经擦黑了。程骄还老老实实坐着翻帖子,商别云早躺倒在一边睡着了。丛音揉着僵死的腰站起身来,走到书案边上点了盏油灯。商别云醒了,揉着眼,声音含含糊糊:“完事了?”程骄将身后放着的三张帖子拿起来,跟丛音的几张放在了一起:“我这边看完了,就挑出来三个。”丛音拢着油灯走过来,将灯放在了茶案上,将那几张帖子拿起来,数了数,递给了商别云:“我这边九个,一共十二个。”商别云接过来翻了两眼,还带着睡腔:“这么少啊。”程骄抱着手不紧不慢:“按先生的要求,仔仔细细挑的。”商别云强打了下精神,坐了起来:“也好,反正在精不在多,能逮着一条大的宰就行。”翻了两下,眼前金光一闪,睡意一个激灵,全打跑了。商别云看着手里的这张帖子:“好家伙。”眼前的帖子,也不能算是帖子了。上下用纯金的合页夹着,合页上刻着镂空的金蟾纹,将拜帖抽出来,纸是藤纹纸,经纬夹着细如发丝的金线,让纸张可以挺括不透墨。光这一份帖子,少说也用了一两的足金。纸上写的内容倒是平平无奇,无非是大同小异的仰慕商别云名声,万望请动他的慧工云云。商别云拎着这张金帖子上上下下看了两遍,问丛音:“无藏楼?真的假的?”丛音一脸的兴奋:“我刚才咬过了,是真金,要不是无藏楼,谁家还能有这么大手笔?”商别云闻言,两根手指捏着帖子,轻轻地丢在了地上,左右看了一圈,把离自己最近的程骄的衣袖拽了过来,蹭了蹭手。程骄:“……”丛音顾不上生气,小脸儿发着光:“爷,我现在就出门把回帖都发出去,再买条石斑,打两壶二十年陈红回来。你养精蓄锐,好好补补。我看咱们这一回,真要发达了。”第24章商别云看着她两眼炯炯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嚯,难得咱们丛音肯下血本。怎么说?为什么发达了?”丛音把地上的金拜帖捡了起来,护在怀里,吹了吹灰:“无藏楼啊爷!天下珍宝,尽入无藏你知不知道?这可是能通天的宝楼!洄娘的画,湛明的玉,你知道他们这几年收了多少去!我上次在洄娘那里,正好碰到他们来下定金,那个装银子的箱子,啧啧啧,能装下两个我去!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像他们这种漫天底下收宝的,明明都在青州,可就是看不上爷,爷的名声打出去好些年了,也不见他们上门来问问。”看到商别云的脸明显地黑了下来,又赶紧找补:“准是他们家老板没什么音乐品味!都不知道名琴才是上好的收藏品!这次总算巴巴地求上门来了,爷狠狠要他们一笔!”商别云捋着头发:“我倒不是没听过他家的名头,只不过……”才露出一点犹豫的话头来,丛音那边先急眼了:“只不过什么只不过?有钱不赚王八蛋!爷你就是总挑这挑那的,才混到现在还这么穷!活了两百多年了就攒下这么一个破宅子,不说洄娘了,就连湛明那个老和尚都过得比咱强了!要不是……”商别云脖子上的青筋肉眼可见地爆了起来:“只不过……你再不出门下回帖,人家家里就快下钥了。”丛音脖子一缩:“好嘞爷,我收拾收拾马上出门,爷等着吧。”然后赶在商别云拿茶案上的盘子丢她之前,将地上挑出来的几份帖子一拢,抱在怀里,飞也似的跑出了门。商别云看着丛音仓皇的背影扯了扯嘴角,将手里的盘子放下,打了个哈欠,无意间瞟了程骄一眼:“你怎么回事?兴致不高。”程骄正盯着地上一堆团成一团的废帖子发愣,闻言回过神来:“啊?没有。”门从里面销着,商别云朝程骄一抬下巴,程骄会意,上前扣门。丛音不喜欢自己在家,蹦着跳着来开门,一打开门见到程骄簇新一身衣裳,脸噌地一下黑了。程骄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不由得怀疑,这变脸的速度,是不是也是自己没有继承到的鲛人的天赋之一。丛音拉着门栓磨牙,程骄讷讷不知说些什么,只觉得今天这家门好像是进不去了。商别云却突然从他身后挤到了前面去,丛音马上想要摔门,商别云一只脚飞也似地挤到了门缝中,丛音也不敢真的使力,只呼哧呼哧出气瞪着他。商别云脸凑到门缝边上,堆着笑脸:“丛音,往外撒消息吧,爷今天起,接客!一单!”下一刻,大门洞开,丛音笑得跟朵小花一样,扎扎实实对着商别云福了一礼,满脸都写着乖巧:“爷辛苦了,快进来,我新学了道松鼠鳜鱼,中午做了给爷尝尝。”商别云一甩下袍,大摇大摆地由着小丫鬟迎进门,程骄迟疑地跟在后面,路过丛音时,丛音在他身后,一边关门,一边真心诚意地夸奖:“这颜色好,爷上回带我去试,我就压不住,穿不起来。还是你穿着好看,显得多精神。”程骄隐约能想到这个“接客”的意思是商别云终于要开张做琴了。他也知道商别云是斫琴大师,据说还很受追捧,只是他从没关注过这个方面,因此对商别云受捧的程度还没什么了解。只是看着丛音陀螺一样转,外头修剪花枝,整弄梨园,擦洗牌匾,院子里洒扫庭院,拖了一个巨大的山水画屏风出来摆在正堂中央,屏风前摆了一个琴架,没有放琴。又在梁柱上挂了好多白色的帷幔,正堂一时间气质骤变,倒有几分像洄娘的屋子,只是少了几分妩媚,多了几分清隽贵气,倒真像是一个隐士高人的房间了。后来有一天,丛音又不知从哪里搬出来几个高大的木桩,叫着程骄,让程骄搬到门口去。三根木桩都有人腰粗细,程骄搬得满头的汗,拖到门口,却不知道干什么用的,于是问了几句。丛音只答:“顶门用的,以防万一。”与此同时,青州城内、城外驿站、临近城市、甚至远到京城,都有人在讨论着同一件事。传闻中的商大家,时隔两年,终于放出话来,要开尊——斫琴了!第23章将木桩抵在门上压好,差不多过了三天之后,程骄终于体会到了,丛音的未雨绸缪是多么明睿的决定。丛音把地上散着的、门缝里夹着的,还有从院门外扔进来散落在院子里的拜帖,都归置起来,放在早已准备好的木箱里,累得直不起腰,程骄搬起来一个已经装满的箱子,挪到正堂去。进了正堂,走到屏风后面,商别云正穿着身天色云纹的织锦大袍,躺得歪七扭八,头发散了一地,也不管,只闭着眼抬手,往身侧的小茶案上乱摸,茶案上放了一小盘葡萄,丛音剥好了皮,去好了籽,翠绿的一颗颗摆在山瓷白的盘子里,商别云摸到了,就捏一颗葡萄塞进嘴里含着,像小孩子含糖丸一样,左颊鼓到右颊。听见程骄进来,也不睁眼,含着葡萄口齿不清楚地吩咐:“仔细着,别踩着我头发。”程骄抱着箱子不好看脚下,只好将箱子又往上举了举,踮起脚来,躲着商别云的发丝,走到书架前面,将箱子放在了地上。书架旁还有六七个同样的箱子,有一箱是放了两年的,剩下的几箱都是在这三天之内摆过来的。今天天色尚早,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估计还能再搬进来两三箱。程骄盯着这几个箱子发愣,背后商别云叫自己:“哎。”程骄回头,见商别云仍躺着,手高高地举起来:“帕子。”程骄四下看了看,从挂架上拽了个簇新的帕子下来,踏前两步,塞到了商别云的手里。商别云擦了擦手上的果汁,将帕子团成一团丢到一边,翘着二郎腿哼起小调来,全程眼都没睁一下。程骄看看他,叹了口气,走过去将地上的帕子捡了起来,攥在了手里,又走回到茶案前,将盘子往商别云那边挪了挪:“先生今天还不看帖子吗?”商别云这两天被丛音供起来伺候,心情很好,被程骄打断也不着恼:“不急,”偏头看了眼那一溜箱子,老神在在,“再等两天,也要给从远处赶来的人一点机会嘛。”这两天丛音骂走了两波在门口大喊大叫要商别云开门的家仆,程骄用竹竿戳走了一个想要翻墙爬进来的小厮。两个人又往商别云的正堂,抬了整整四大箱的拜帖。终于在这天的中午,商别云放下了筷子,拿餐帕按了按嘴角,神色矜持,淡淡道:“开吧。”丛音脸上连日的疲累一扫,欢呼一声,飞也似的撤了桌子收拾干净,手脚从没这么快过。三人站到屏风后面,相互看了一眼,程骄跟丛音各自抱了一个箱子,商别云一点头,二人将箱子翻过来底朝天,拜帖雪片一般落下来,声势浩大,在地上堆起了小小一堆。程骄回头点了一下,书架旁还有十个箱子,正静静地等着。“爷,这张是通判府上的,接不接?”“不接,可不跟这些当官的打交道。钱没多少,屁事一堆。”“这个呢?崆峒乡主人敬拜。”“崆峒乡?名字这么怪。”程骄默默答话:“是京城的琴社,小有名气。”“同行?不接!”“爷这还有一张,看这纸还洒金呢,是忠勤伯府上的。”商别云抱着膀子想了一会儿:“忠勤伯?得了,看那边那个成窑的梅瓶没有?就是他家小子当出来的,叫我收着了。还洒金纸呢,空架子而已,家底早空了,出不起多少钱。丢开丢开。”一堆帖子中有一个字迹格外娟秀的,程骄眼尖,捡了起来,读出来:“盼瑶琴,瑶琴总无误,盼公子复,公子……”商别云把帖子从他手里抽出来,团成一团扔得老远:“当官的、同行的、没钱的、邀我参加什么清谈琴会的、光写情诗不提买琴的,通通不用说给我知道,直接扔一边,晚上抱到厨房烧火吧。”又一脸严肃地问丛音:“我们放了两年长线,现如今的原则是什么?”丛音肃容:“钓大鱼!”说罢又一头扎进了拜帖堆里,卖力检阅起来。程骄看着没丛音那么积极,随手翻着,有些心不在焉:“这么粗粗一看,女子闺帖好像还挺多的,都一并处理了吗?”商别云手里拿着一个花盏纸的看着,闻言道:“那不行,还是得仔细看过。有钱的闺阁小姐也不少呢。”“哦。”程骄答了一声,没什么兴致。丛音看红了眼,觉得手上这张拜帖上的蝇头小楷,像活了一样在眼前飘着。她使劲眨了眨眼,往门外一看,天都已经擦黑了。程骄还老老实实坐着翻帖子,商别云早躺倒在一边睡着了。丛音揉着僵死的腰站起身来,走到书案边上点了盏油灯。商别云醒了,揉着眼,声音含含糊糊:“完事了?”程骄将身后放着的三张帖子拿起来,跟丛音的几张放在了一起:“我这边看完了,就挑出来三个。”丛音拢着油灯走过来,将灯放在了茶案上,将那几张帖子拿起来,数了数,递给了商别云:“我这边九个,一共十二个。”商别云接过来翻了两眼,还带着睡腔:“这么少啊。”程骄抱着手不紧不慢:“按先生的要求,仔仔细细挑的。”商别云强打了下精神,坐了起来:“也好,反正在精不在多,能逮着一条大的宰就行。”翻了两下,眼前金光一闪,睡意一个激灵,全打跑了。商别云看着手里的这张帖子:“好家伙。”眼前的帖子,也不能算是帖子了。上下用纯金的合页夹着,合页上刻着镂空的金蟾纹,将拜帖抽出来,纸是藤纹纸,经纬夹着细如发丝的金线,让纸张可以挺括不透墨。光这一份帖子,少说也用了一两的足金。纸上写的内容倒是平平无奇,无非是大同小异的仰慕商别云名声,万望请动他的慧工云云。商别云拎着这张金帖子上上下下看了两遍,问丛音:“无藏楼?真的假的?”丛音一脸的兴奋:“我刚才咬过了,是真金,要不是无藏楼,谁家还能有这么大手笔?”商别云闻言,两根手指捏着帖子,轻轻地丢在了地上,左右看了一圈,把离自己最近的程骄的衣袖拽了过来,蹭了蹭手。程骄:“……”丛音顾不上生气,小脸儿发着光:“爷,我现在就出门把回帖都发出去,再买条石斑,打两壶二十年陈红回来。你养精蓄锐,好好补补。我看咱们这一回,真要发达了。”第24章商别云看着她两眼炯炯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嚯,难得咱们丛音肯下血本。怎么说?为什么发达了?”丛音把地上的金拜帖捡了起来,护在怀里,吹了吹灰:“无藏楼啊爷!天下珍宝,尽入无藏你知不知道?这可是能通天的宝楼!洄娘的画,湛明的玉,你知道他们这几年收了多少去!我上次在洄娘那里,正好碰到他们来下定金,那个装银子的箱子,啧啧啧,能装下两个我去!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像他们这种漫天底下收宝的,明明都在青州,可就是看不上爷,爷的名声打出去好些年了,也不见他们上门来问问。”看到商别云的脸明显地黑了下来,又赶紧找补:“准是他们家老板没什么音乐品味!都不知道名琴才是上好的收藏品!这次总算巴巴地求上门来了,爷狠狠要他们一笔!”商别云捋着头发:“我倒不是没听过他家的名头,只不过……”才露出一点犹豫的话头来,丛音那边先急眼了:“只不过什么只不过?有钱不赚王八蛋!爷你就是总挑这挑那的,才混到现在还这么穷!活了两百多年了就攒下这么一个破宅子,不说洄娘了,就连湛明那个老和尚都过得比咱强了!要不是……”商别云脖子上的青筋肉眼可见地爆了起来:“只不过……你再不出门下回帖,人家家里就快下钥了。”丛音脖子一缩:“好嘞爷,我收拾收拾马上出门,爷等着吧。”然后赶在商别云拿茶案上的盘子丢她之前,将地上挑出来的几份帖子一拢,抱在怀里,飞也似的跑出了门。商别云看着丛音仓皇的背影扯了扯嘴角,将手里的盘子放下,打了个哈欠,无意间瞟了程骄一眼:“你怎么回事?兴致不高。”程骄正盯着地上一堆团成一团的废帖子发愣,闻言回过神来:“啊?没有。”门从里面销着,商别云朝程骄一抬下巴,程骄会意,上前扣门。丛音不喜欢自己在家,蹦着跳着来开门,一打开门见到程骄簇新一身衣裳,脸噌地一下黑了。程骄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不由得怀疑,这变脸的速度,是不是也是自己没有继承到的鲛人的天赋之一。丛音拉着门栓磨牙,程骄讷讷不知说些什么,只觉得今天这家门好像是进不去了。商别云却突然从他身后挤到了前面去,丛音马上想要摔门,商别云一只脚飞也似地挤到了门缝中,丛音也不敢真的使力,只呼哧呼哧出气瞪着他。商别云脸凑到门缝边上,堆着笑脸:“丛音,往外撒消息吧,爷今天起,接客!一单!”下一刻,大门洞开,丛音笑得跟朵小花一样,扎扎实实对着商别云福了一礼,满脸都写着乖巧:“爷辛苦了,快进来,我新学了道松鼠鳜鱼,中午做了给爷尝尝。”商别云一甩下袍,大摇大摆地由着小丫鬟迎进门,程骄迟疑地跟在后面,路过丛音时,丛音在他身后,一边关门,一边真心诚意地夸奖:“这颜色好,爷上回带我去试,我就压不住,穿不起来。还是你穿着好看,显得多精神。”程骄隐约能想到这个“接客”的意思是商别云终于要开张做琴了。他也知道商别云是斫琴大师,据说还很受追捧,只是他从没关注过这个方面,因此对商别云受捧的程度还没什么了解。只是看着丛音陀螺一样转,外头修剪花枝,整弄梨园,擦洗牌匾,院子里洒扫庭院,拖了一个巨大的山水画屏风出来摆在正堂中央,屏风前摆了一个琴架,没有放琴。又在梁柱上挂了好多白色的帷幔,正堂一时间气质骤变,倒有几分像洄娘的屋子,只是少了几分妩媚,多了几分清隽贵气,倒真像是一个隐士高人的房间了。后来有一天,丛音又不知从哪里搬出来几个高大的木桩,叫着程骄,让程骄搬到门口去。三根木桩都有人腰粗细,程骄搬得满头的汗,拖到门口,却不知道干什么用的,于是问了几句。丛音只答:“顶门用的,以防万一。”与此同时,青州城内、城外驿站、临近城市、甚至远到京城,都有人在讨论着同一件事。传闻中的商大家,时隔两年,终于放出话来,要开尊——斫琴了!第23章将木桩抵在门上压好,差不多过了三天之后,程骄终于体会到了,丛音的未雨绸缪是多么明睿的决定。丛音把地上散着的、门缝里夹着的,还有从院门外扔进来散落在院子里的拜帖,都归置起来,放在早已准备好的木箱里,累得直不起腰,程骄搬起来一个已经装满的箱子,挪到正堂去。进了正堂,走到屏风后面,商别云正穿着身天色云纹的织锦大袍,躺得歪七扭八,头发散了一地,也不管,只闭着眼抬手,往身侧的小茶案上乱摸,茶案上放了一小盘葡萄,丛音剥好了皮,去好了籽,翠绿的一颗颗摆在山瓷白的盘子里,商别云摸到了,就捏一颗葡萄塞进嘴里含着,像小孩子含糖丸一样,左颊鼓到右颊。听见程骄进来,也不睁眼,含着葡萄口齿不清楚地吩咐:“仔细着,别踩着我头发。”程骄抱着箱子不好看脚下,只好将箱子又往上举了举,踮起脚来,躲着商别云的发丝,走到书架前面,将箱子放在了地上。书架旁还有六七个同样的箱子,有一箱是放了两年的,剩下的几箱都是在这三天之内摆过来的。今天天色尚早,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估计还能再搬进来两三箱。程骄盯着这几个箱子发愣,背后商别云叫自己:“哎。”程骄回头,见商别云仍躺着,手高高地举起来:“帕子。”程骄四下看了看,从挂架上拽了个簇新的帕子下来,踏前两步,塞到了商别云的手里。商别云擦了擦手上的果汁,将帕子团成一团丢到一边,翘着二郎腿哼起小调来,全程眼都没睁一下。程骄看看他,叹了口气,走过去将地上的帕子捡了起来,攥在了手里,又走回到茶案前,将盘子往商别云那边挪了挪:“先生今天还不看帖子吗?”商别云这两天被丛音供起来伺候,心情很好,被程骄打断也不着恼:“不急,”偏头看了眼那一溜箱子,老神在在,“再等两天,也要给从远处赶来的人一点机会嘛。”这两天丛音骂走了两波在门口大喊大叫要商别云开门的家仆,程骄用竹竿戳走了一个想要翻墙爬进来的小厮。两个人又往商别云的正堂,抬了整整四大箱的拜帖。终于在这天的中午,商别云放下了筷子,拿餐帕按了按嘴角,神色矜持,淡淡道:“开吧。”丛音脸上连日的疲累一扫,欢呼一声,飞也似的撤了桌子收拾干净,手脚从没这么快过。三人站到屏风后面,相互看了一眼,程骄跟丛音各自抱了一个箱子,商别云一点头,二人将箱子翻过来底朝天,拜帖雪片一般落下来,声势浩大,在地上堆起了小小一堆。程骄回头点了一下,书架旁还有十个箱子,正静静地等着。“爷,这张是通判府上的,接不接?”“不接,可不跟这些当官的打交道。钱没多少,屁事一堆。”“这个呢?崆峒乡主人敬拜。”“崆峒乡?名字这么怪。”程骄默默答话:“是京城的琴社,小有名气。”“同行?不接!”“爷这还有一张,看这纸还洒金呢,是忠勤伯府上的。”商别云抱着膀子想了一会儿:“忠勤伯?得了,看那边那个成窑的梅瓶没有?就是他家小子当出来的,叫我收着了。还洒金纸呢,空架子而已,家底早空了,出不起多少钱。丢开丢开。”一堆帖子中有一个字迹格外娟秀的,程骄眼尖,捡了起来,读出来:“盼瑶琴,瑶琴总无误,盼公子复,公子……”商别云把帖子从他手里抽出来,团成一团扔得老远:“当官的、同行的、没钱的、邀我参加什么清谈琴会的、光写情诗不提买琴的,通通不用说给我知道,直接扔一边,晚上抱到厨房烧火吧。”又一脸严肃地问丛音:“我们放了两年长线,现如今的原则是什么?”丛音肃容:“钓大鱼!”说罢又一头扎进了拜帖堆里,卖力检阅起来。程骄看着没丛音那么积极,随手翻着,有些心不在焉:“这么粗粗一看,女子闺帖好像还挺多的,都一并处理了吗?”商别云手里拿着一个花盏纸的看着,闻言道:“那不行,还是得仔细看过。有钱的闺阁小姐也不少呢。”“哦。”程骄答了一声,没什么兴致。丛音看红了眼,觉得手上这张拜帖上的蝇头小楷,像活了一样在眼前飘着。她使劲眨了眨眼,往门外一看,天都已经擦黑了。程骄还老老实实坐着翻帖子,商别云早躺倒在一边睡着了。丛音揉着僵死的腰站起身来,走到书案边上点了盏油灯。商别云醒了,揉着眼,声音含含糊糊:“完事了?”程骄将身后放着的三张帖子拿起来,跟丛音的几张放在了一起:“我这边看完了,就挑出来三个。”丛音拢着油灯走过来,将灯放在了茶案上,将那几张帖子拿起来,数了数,递给了商别云:“我这边九个,一共十二个。”商别云接过来翻了两眼,还带着睡腔:“这么少啊。”程骄抱着手不紧不慢:“按先生的要求,仔仔细细挑的。”商别云强打了下精神,坐了起来:“也好,反正在精不在多,能逮着一条大的宰就行。”翻了两下,眼前金光一闪,睡意一个激灵,全打跑了。商别云看着手里的这张帖子:“好家伙。”眼前的帖子,也不能算是帖子了。上下用纯金的合页夹着,合页上刻着镂空的金蟾纹,将拜帖抽出来,纸是藤纹纸,经纬夹着细如发丝的金线,让纸张可以挺括不透墨。光这一份帖子,少说也用了一两的足金。纸上写的内容倒是平平无奇,无非是大同小异的仰慕商别云名声,万望请动他的慧工云云。商别云拎着这张金帖子上上下下看了两遍,问丛音:“无藏楼?真的假的?”丛音一脸的兴奋:“我刚才咬过了,是真金,要不是无藏楼,谁家还能有这么大手笔?”商别云闻言,两根手指捏着帖子,轻轻地丢在了地上,左右看了一圈,把离自己最近的程骄的衣袖拽了过来,蹭了蹭手。程骄:“……”丛音顾不上生气,小脸儿发着光:“爷,我现在就出门把回帖都发出去,再买条石斑,打两壶二十年陈红回来。你养精蓄锐,好好补补。我看咱们这一回,真要发达了。”第24章商别云看着她两眼炯炯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嚯,难得咱们丛音肯下血本。怎么说?为什么发达了?”丛音把地上的金拜帖捡了起来,护在怀里,吹了吹灰:“无藏楼啊爷!天下珍宝,尽入无藏你知不知道?这可是能通天的宝楼!洄娘的画,湛明的玉,你知道他们这几年收了多少去!我上次在洄娘那里,正好碰到他们来下定金,那个装银子的箱子,啧啧啧,能装下两个我去!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像他们这种漫天底下收宝的,明明都在青州,可就是看不上爷,爷的名声打出去好些年了,也不见他们上门来问问。”看到商别云的脸明显地黑了下来,又赶紧找补:“准是他们家老板没什么音乐品味!都不知道名琴才是上好的收藏品!这次总算巴巴地求上门来了,爷狠狠要他们一笔!”商别云捋着头发:“我倒不是没听过他家的名头,只不过……”才露出一点犹豫的话头来,丛音那边先急眼了:“只不过什么只不过?有钱不赚王八蛋!爷你就是总挑这挑那的,才混到现在还这么穷!活了两百多年了就攒下这么一个破宅子,不说洄娘了,就连湛明那个老和尚都过得比咱强了!要不是……”商别云脖子上的青筋肉眼可见地爆了起来:“只不过……你再不出门下回帖,人家家里就快下钥了。”丛音脖子一缩:“好嘞爷,我收拾收拾马上出门,爷等着吧。”然后赶在商别云拿茶案上的盘子丢她之前,将地上挑出来的几份帖子一拢,抱在怀里,飞也似的跑出了门。商别云看着丛音仓皇的背影扯了扯嘴角,将手里的盘子放下,打了个哈欠,无意间瞟了程骄一眼:“你怎么回事?兴致不高。”程骄正盯着地上一堆团成一团的废帖子发愣,闻言回过神来:“啊?没有。”